长安城内,一家破旧的茶馆。
秋日下午的阳光并不算刺眼,但却总能让人们懒洋洋的睁不开眼。
这个时候,茶馆没有多少生意,伙计百无聊赖的坐在柜台后面,时不时的打一个大大的哈欠。
门外突然迈进一双绣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走了进来。
女子提着剑,往常都会让人们惧怕几分。但伙计全然不惧,撇了撇嘴角,跟女子指了指后堂。
女子微微点头,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后堂并不大,只有几间屋子。女子来到其中一间的门前,一脚将门踹断。
柜台后的伙计一脸木然,这个姑奶奶的行为举止他早已经看透了,人家不管做什么,看可以,别说,别问,最好别喘气。
踹坏一扇门算什么,楼主那么神秘莫测的人物都不知道挨了他那宝贝徒弟多少脚了,人家说过什么吗?
女子气愤的走进屋里,正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赤裸着上身挣扎着从被子里坐起。
男人苍白的身上满是伤口,缠着厚厚的一层绷带,依稀还能看见那鲜红的血色。
女子也不避讳,大大咧咧的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一双美眸狠狠瞪着男人。
空灵的声音带着怒气:“师兄,为什么不杀高正明了?”
唐风拿被子裹住身体,虚弱的笑了笑:“师妹,你还是别生气了,我一看你生气,师兄就想笑。”
“我生气看起来很可笑吗?”女子俏脸冷若冰霜。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师兄弟们都喜欢惹你生气。”唐风打趣道。
女子蹙起眉头,“要不是你身受重伤,我非得把你这身皮扒下来不可。”
“这不是你小时候一看见我屁股就捂着脸落荒而逃的时候了?”
唐风笑了笑,看女子还是没有恼怒,他知道,师妹这次是认真的了。
“你也知道,我是身受重伤啊。”
唐风淡淡的说道:“海师叔因为楼内紧要事务,一个月前赶回了隋州,现在就只有我修为最高。但我现在形同废人,高府上下被禁军围的铁桶一般,怎么去杀高正明?”
女子冷哼一声:“屠生楼接下的任务,岂有完不成的道理!师兄你别忘了,我们是答应过赵大人的,要是不杀高正明,如何对得起他?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娜宁姑娘?”
“师妹你别太天真!”唐风厉声喝道,“我们是杀手,不是死士,没必要为了完不成的任务而去送死!屠生楼从来不信奉血衣堂的那套狗屁杀手准则,我们就是我们!”
“更何况,杀高正明的银子他赵守纲还没有交给我们,我们只是于心不忍帮他一个忙,一开始就没有规矩的约束。我们已经去过了两次,我还不知道要在床上躺多久,我们对得起赵守纲,可以收手了。”
“可是那两次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女子叫嚷着,“你要是在第一次下手的时候杀了高正明,哪有现在这些事情!”
“那不是你非要听他赵守纲的话,要活生生吓死高正明吗?”唐风面色涨红,气愤的道:
“我之前说了多少次了,赵守纲要去死,你跟一个要死的人讲什么规矩!你别被赵守纲那个狗屁爱情故事搞昏了头,就连命也不顾了!”
女子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自觉理亏。她红着脸,吐了吐小舌头,终究还是不甘示弱的嚷道:
“你胆小不去,我去!”
什么我胆小……唐风几乎要被这个师妹弄哭了,他无奈的道:
“师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不做无谓的牺牲。”
“你还记得师傅派我们来长安是为了什么吗?”
女子眼珠转了转,“锻炼我们,还有……打出屠生楼的名号。”
“没错,打出屠生楼的名号!但我不认为,杀一个朝廷侍郎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唐风凝重的道:“师傅特意让海师叔与我们同行,就是为了看住我们,不让我们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海师叔平素最是稳重,凡事都要想明白其中利害得失才下手。要是他在这里,我们是断然不会接受赵守纲的委托的。”
“你后悔了?”
“后悔了!”
唐风叹道:“你别忘了,不久之前,吏部侍郎傅辅阁被人在朱雀大街上当街斩杀……”
女子兴奋的打断了他:“我当然没忘,如此大快人心之举,我还真想见见那个侠士呢。”
“侠士?”唐风嗤笑一声,“侠士可不会蒙面,连脸都不敢示人。”
“人家不也得好好活着?行侠义之举是好的,露脸那就是愚蠢的,蠢中之蠢,蠢之极致!”
女子洋洋洒洒说完这些话,心里有点小得意,谁让他们总说女子没见识来着?
可自己说出来的最后那句话,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是了,那个混蛋……
女子阴沉着脸,不再说话,心里却将那个人骂了千八百遍。
唐风奇怪的看着自己的师妹,明明上一刻还是笑容满面,下一刻就立马变得阴云密布。
女人果然是世上最难琢磨的。
“咳咳……”
他轻咳了两声,把话题拉回正轨:“言归正传……当初傅辅阁一死,皇帝生了多大的气!差点就把我们的暗桩搜出来了。这次为了杀高正明,我们可是真真切切把屠生楼的身份暴露出来了,现在这件事还没有到明面上,所以我们的矛盾冲突,仅存在于那个李俶手下的血衣堂。”
“可要是高正明真的死了,我们直面的,就是整个朝廷,就是皇帝了!”
唐风叹道:“师妹,你仔细思考一下其中的利害,你觉得,我们一个小小的屠生楼,能够承受的住一位皇帝、一个国家的怒火吗?”
女子眼波微动,她并不愚昧,只略微一想,其中的得失已经了然于胸。
但她还是不愿意承认师兄是对的。
“高正明真的……不杀了?”
唐风摇摇头,“我不知道。”
“等师傅来了再说吧。”
“师傅要来?”女子惊讶道。
“在我们接下赵守纲的委托后,我自觉有失,便给师傅修去了一封信。师傅说先让我们自行处理,他会动身亲自来长安一趟。”
“而在我们潜伏在高府的兄弟传回来慕容白的消息后,我就加急给师傅送去了一封信。师傅若是收到,估计三四天左右就要到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女子不满的撅起了嘴,气鼓鼓的质问道。
唐风白了她一眼,“我没告诉你,你都敢说出要强闯高府那样的话了。我要是真的说了,你仗着师傅在,还不得直接杀进皇宫啊。”
“倒也不是不行……”
看着师兄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女子嘿嘿一笑,“师兄我走啦!”
听到师傅要来的消息,女子欣喜的离开,唐风看着无辜被杀的房门,咂咂嘴,感叹命运的不公。
“你给我回来!我是病人,大冷天的,你不能让我住漏风的房子吧!”唐风咆哮道。
许久没有应答,唐风只听到一阵急促跑动的声响,随后便没了任何声音。
……
夕阳将整面城墙浸染成血一般的颜色,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有人抬起头,漠然的注视着鲜红的城墙。
“太阳啊,你是否也看出了,繁华的长安城,是建立在皑皑的白骨之上,长安城下,是尸山血海。你是否也看出了,大唐的丑恶和贪婪……”
“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什么呐!”城门士兵呵斥道,“快过来,别耽误事!”
男人缓步走过去,士兵狐疑的上下打量着他,视线牢牢地锁在男人后背背着的那个庞大包裹上。
“那是什么东西?”
“琵琶。”
“琵琶?”士兵拿着刀柄敲了敲,“打开看看。”
“亡妻遗物,不便打开,还请您见谅。”
“废话少说!”士兵恶狠狠的道,“现在朝廷在捉拿要犯,你要是推脱,小心军爷我送你进去吃牢饭!”
男人眼里泛起一股泪花,他回过头,望了一眼巍峨的长安城,他对长安最后的一死眷恋,也断了。
男人解下包裹,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打开了麻布。
看到这里堵了一群人,城门的守将缓缓走过来。
“将军!”士兵连忙行礼。
“怎么了?”守将疑惑的盯着男人,看着他颤抖着双手揭开包裹。
“回将军,我看这个男人鬼鬼祟祟,怀疑他是朝廷要找的嫌犯,于是让他老老实实接受检查。”
守将一言不发,低头注视着男人双手捧起的那把琵琶。
“好精致的琵琶,像是西域产的。”
男人有些惊喜,“将军也认得西域琵琶?”
“我年轻的时候在西域都护府当兵,见过不少。”
将军皱眉道:“倒是你,大男人哭什么!”
男人笑笑,“此乃亡妻遗物,她是西域女子,每每见之,如见亡妻,故忍不住垂泪。”
“是吗?”守将眼里涌现出一丝怅惘,“西域人啊……我那时候,也见过一个西域姑娘……”
他摇了摇头,叹道:“收起来吧,不要耽误别人了,你过去吧”
“是。”
男人快速的把琵琶收进包裹,正要出城门时,守将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等等!”
男人抿了抿嘴唇,似乎是认命了,释然的转过身,笑问道:
“将军还有事?”
守将怔怔的看着他,总觉得他这张脸有些熟悉,与朝廷追捕的那个嫌犯有些相似。
那个嫌犯的画像此刻就在他腰间别着,那是户部吏部加急送到各处的。他只需要把画像抽出来一对比,心中的疑惑自然消除。
可守将的手放到了腰间,却怎么也动不了。
他想着,一个这么爱妻子的人,怎么可能是朝廷嫌犯。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相信,还是不敢相信。鬼使神差的,他挥了挥手:
“没事了,你走吧。”
男人微笑的作了一揖,然后昂首阔步,向着残阳照耀不到的黑暗走去。
……
李心安从皇孙府回到高府后,倒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高正明醒了。
虽然只是醒过来短短一瞬,接着又昏了过去,但毕竟是醒了。
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绞尽脑汁也没研究出高正明的症状,但高正明醒了之后,脉象突然回复了正常。
如果这样还没办法调养好高正明的身体的话,那么太医院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存在了。
星幕之下,李心安躺在房顶上,双手枕在脑后。
慕容白翻身跃上屋顶,踢了踢失神发呆的李心安。
“魏旭将军打算把高正明送进宫内了。”
“随他去吧。”李心安道,“既然高正明无恙,还是宫里安全。”
“你这么确定血衣堂能查出屠生楼的暗桩?”
“袁胜已经抓了一个舌头,以他虎堂的手段,若是问不出情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我曾经在书上看见过血衣堂最恐怖的审讯手段。”李心安轻声说道,“把人的皮一寸一寸的剥下,等到血凝固之后,再用小刀一寸寸的割下凝固的血块,如此循环往复,人会瘙痒难耐,但是不敢抓,因为一抓就会更痒,人会活活挠死自己。”
“我相信,屠生楼没有那样的硬骨头,能撑到袁胜用这种刑罚。”
慕容白静静的站着,不多时,又是入夜。
他看到魏旭的禁军簇拥着高正明离开高府,他看到这座不大的宅邸重新变得冷清起来。
李心安从始至终都是呆呆的望着天,慕容白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后悔了。”李心安突然说道。
“后悔什么?”
“后悔让魏旭带走高正明。”
“多说无益。”慕容白叹道,“这是我们不得不做的决定,昧良心也没办法。”
高府外的大街上,突然奔来一骑,一路疾驰到高府大门,砰砰敲响高府大门。
重新掌握了高府的高府下人不满的打开门,看着大汗淋漓的男人,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
男人粗暴的挤开他,自顾自的往里面走去。
欣喜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脚步迸发出来,“堂主,找到了!”
李心安猛地站起身,纵身跳到了早已提前被他拴在房下的“翻雪”身上。
“白木头!”李心安吼道,“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