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回复虽不理想,但仍能算作“有效的交流”。
于是,讨封失败的后遗症同时作用在了方诺和她身上。
方诺原本是想趁她无力,凭借兽族优于人类的恢复力,一转颓势……纵使无法让这个麻烦人物当场再起不能,至少也能创造出一个逃跑的机会。
但事情的发展,远比他设想的更加“顺利”。
乓!
熟悉的清脆声响在雪白小兽的耳畔炸开,他也因为四肢乏力而从老人脸上掉下,在地上打了个滚。
再抬起头来时,就看见那颗森林绿石飘浮在半空中,其后拖拽着如同尾巴般的银色长链。
下一个瞬间,森林绿石和老人的胸针一起摔落在了地上。
翠绿色的光辉,转瞬间照亮了这条濒临坍塌的地下长廊。
方诺怔怔地趴在地上,仰头目睹眼前生机勃发的盛景。
绿色的光芒掩盖了由胸针中心迸发出的赤红光华,而后,在这座地下工程中凭空构筑出了一片茂盛的、有违季节的丛林。
无论是妄图报复身边人和事物的老太太,还是被她拿来用作武器的胸针造型的“遗物”,都变成了眼前这片绿海的养料。
粗壮的枝干从她的喉咙眼里钻出,藤蔓缠绕上她的十根手指,并逐渐与它们融合。
一枚枚各种颜色的茧子镶嵌在她皮肤的皱褶中,于某一时刻同时破裂开来,孵化出一只只喊不出名字来的靓丽昆虫。
它们展翅欲飞,或者说,是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是,下一秒,它们就“扑通”“扑通”地全都掉在了走廊的地板上。
明明是刚诞生的生灵,却眨眼间走完了一生。
它们的生命已至尽头,而在它们之后,那些原本还郁郁葱葱的树木,也在刹那间落叶、枯萎、消散为尘埃。
一切就如方诺曾在报丧鸟们记忆中看见过的一样。
“这……”
敌人被消灭了,危机解除了,但在方诺眼里,他看到的唯有“自己的所有物又损失了一部分力量、它的光辉愈发黯淡”这件事。
自己才拿到它几天啊?
小兽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到森林绿石和被藤蔓完全缠绕、却没有同老太太一样消失的胸针旁边。
他伸出手,有些心疼地想要捡起自己的宝物。
可鬼使神差的,他的目光率先落在了那枚已然失去原本模样的胸针上。
老太太逝世了,但是,遗物引发的“奇迹”并未因为她的死而消散,恐怖的血池仍在扩散,尽管它不再威胁自己的性命,可……
在另一边,还有一个人类蹲在岩石后面,瑟瑟发抖。
虽然你是如此没用,方诺叹了口气,可毕竟也是这个人类出力,把自己丢来了血池对岸,没有功劳,起码也有苦劳。
伸出手,拉拽了一下从它身上生长出的藤蔓。
见没反应,方诺用尾巴拨来不远处地面上的一块小石头,抱起来,再直起身体,将它举过头顶。
然后,用力一砸。
胸针连着以它为养料生长出的植物一起,被石块的尖锐处扎了一个对穿。
做完这件事,他才慌忙捡起自己的森林绿石,眼神中透出浓烈的怜惜之情。
他一直认为,这颗石头中蕴含的“奇迹”,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但这样的奇迹的数量是有限的。
彼时,魔女对付熊罴时用了一次,他根据石头散发出的光芒,猜测它还能再发挥两次作用,没承想,“第二次”竟来得如此之快。
在看见石头发光、老人化身树林的那一幕时,他的内心感到无比慌张,这股情绪甚至胜过了反击的意念。
方诺将石头挂回了自己脖颈上,抬手抹了抹脸上的灰尘,考虑起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形象回到另一个人类身边。
亦或是,直接丢下他?
反正,他会跟下来的这件事,本身就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
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肉垫上殷红一片。
上面全是血。
自己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他有些茫然地注视起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掌,随后,仿佛是想找一个依靠似的,他本能地握住了坠在胸前的森林绿石。
掌心中传来一阵刺痛感,他顿时恍然,意识到造成这些血迹的罪魁祸首,大概率就是这枚被自己视为“守护者”的石头。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件事背后的意味,一股庞大的信息流便于一刹那间涌入了他的脑海,冲散了属于他的思绪,挤兑走他在那一瞬间的所有思考能力。
由此,他变得只能“看”。
他看见了在11年前那场兽潮中惨遭能人们虐杀的失控妖兽们。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见证他们一个个退出历史舞台,先是停止呼吸、灵魂出窍,再到躯体腐烂,或是析出灵魂对应的象征物后自然消散。
他看见了“山之村”的建立——灾厄过后,一支人类远征队从山外来到此地,于被尘土掩埋的群兽遗体上,修建房屋、挖掘水道、开辟农田、种植果林。
越来越多从山外逃难来的人类定居在了这里,他们带来了外界的种子,还有各种牲畜、宠物,以及书本和信仰。
人类扎根在了群兽亡魂无法得到安眠的土地上,以他们的夜夜笙歌和对“活下去”的向往与信念,以普通人之躯,奇迹般地压制住了亡魂们的怨念与哀嚎。
他们与脚下的群兽遗骸相安无事地共处了近十年。
他看见了因为意外踏足这片土地的蒙面“旅人”,她拥有这片土地上的人类们所没有的“能力”,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发掘出了旧日灾厄的遗址。
他看见无数冒险者通过其他渠道,从村庄外深入了这座地下工程,却被仍未洗清罪孽、平息怒火的亡灵,还有弥漫在这片地下的致命空气赶跑,或是永远留在了找个地方。
他看见独自一人攻略了这处地下工程的“旅人”,将冒险过程中寻找到的一切成果,都堆积在了地下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内。
她施展“随身空间”的奇迹,从中取出两枚散发出梦幻光泽的种子,将它们埋进了小房间的红砖墙里。
他看见原本分散在地下工程各地、各自申冤或发散怨念的亡魂,因为“旅人”的“好心办坏事”,它们被聚集在了一起,相互对峙、相互吞噬、相互影响。
最终,被怨念污染的灵力在这座地下工程中暴走,它们冲破了永眠之地的禁制,闯入了外面的世界。
然后,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看见一条小蛇探头探脑,从地下长廊的某条缝隙了钻了出来,又立马缩了回去,才没有当场失去性命。
他看见了夜晚的山之村,身披灰布斗篷的老人在与一条巨蛇密谋,他们说话的内容,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他的耳中,语速虽快,但能反复查看。
他看见了发生在这一天晚上的地下工程中,所有自己没能亲身经历的事情,包括老人接过巨蛇丢给她的胸针,以及那条巨蛇趁着混乱,打算卷起群兽遗物跑路的事情。
他看见了……
他回过头,思考事情的能力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握中。
紧接着,他的视野中勾勒出了躲在不远处石门背后的类人身影,细微的嘶鸣声传入他的耳畔……
一切证据,都表明那条蛇——“那迦”,还没有来得及走。
也许,他是想等到好戏落幕?
作为一头(应该)成年的妖兽,那迦无疑是了解“魔兽”和“魔人”的,他理应知晓放任无能力的老人,透支生命使用兽族的遗物,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似是察觉到了他者的目光,那迦从门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随后便对上了方诺无神的目光。
巨蛇浑身一哆嗦,回想起方才感知到的巨额灵力突然爆发,以及自己先前试探性地探出头,结果却看见自己的眷属变成一片树林的景象。
做到这一切的“存在”……毫无疑问,就是此刻站在自己眼前,那只看起来完全没有威胁的小兽!
这,怎么可能呢……
方诺自然也看到了巨蛇,但他的思维还很迟钝,身体的反应则还要更加缓慢几分,就仿佛自己体内有什么事情正在蓄力准备、即将爆发,但还没到爆发的时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突然感觉自己全身都在抽痛。
低下头,发现握住森林绿石的手,已然鲜血淋漓。
它上面的一部分血肉,就像是与那颗石头融在了一起似的,石头近一半的表面都覆盖上了淡粉色的肉丝。
方诺感觉自己所有的意识在这一瞬间又被抽离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到什么,而是感觉到了体内正在不断发生的“变化”。
原本都不够支持他施展出一个元素奇迹的体内灵力容量,忽地膨胀起来,贪婪地汲取环绕在他身周的大气灵力,无论它们有没有得到提纯。
而在体内发生变化的同时,他的外貌也不再局限于“黄仙”的形象,而是如同失控了一般——长出了两个脑袋、四对眼睛、九条尾巴,然后又恢复成正常的模样,接着再变得乱七八糟起来。
突然间,他的一条前臂猛然伸长,其上毛发尽褪,露出苍白无血色的、勾勒出底下骨头轮廓的皮肤。
又是一阵刺痛。
方诺弓起身体,心中暗自调侃,这莫非就是家族长辈们所提的“生长痛”?
可这未免也太痛苦,而且太抽象了一些。
就像之前要变成怪物的不是艾瑞丝夫人,而是一向都很正常的自己。
他闭上眼,不再关心周围存在的危患。
也许,对方跑上来捅自己一刀,还是在帮忙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克服从体内爆发的痛楚呢。
不过,那家伙大概率只是在利用那位老人,以此来取走地下工程中的群兽遗藏……他不会主动来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比如攻击自己。
方诺一边忍耐着身体的剧痛,一边潜心感知自己身体的“失控”,试图在最糟糕的局面到来前,想办法阻止这一切。
但他所有的抵抗都是无济于事,短短的十几秒间,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下子拉得很长、很长,四肢也一样。
而且,全身除了脑袋外都凉飕飕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再次睁开眼时,他惊愕地发现,原本周围看似巨大的事物,莫名其妙地都缩小了。
自己的视角也和原先有所不同,变得像在其他生命体记忆中、以他们的视角看待事物的情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