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兰九护将军之一,西西哀士,此刻正横视河面。雾气正浓,烟波沆荡,连一向翻滚奔腾的赤水河,也被封在蒙蒙白气之下,徒剩耳边的风雷隆隆之声。照时间推算,绯樱军应该中了陷阱,被克诺夫待得团团转了。
阵阵快意涌上心头。半年来的辛劳,即将验收成果,西西哀士不禁捻须微笑。自去年底军部订定作战计画,掌握实战部队的决策阶层,便为之忙碌至今。建立登陆船队、确立补给计画、情报搜集……种种幕后的准备工作,都是为了今日关系百万人生死的大型戏剧,只要主力部队登陆,给绯樱军最后一击,就可替这出戏划上休止符了。
绯樱帝国虽是强兵之国,但今日一败的损失,势必导致国内有好长一阵子的不安定,无力东侵,边关便可平和些日子,自己亦可回国,与许久未见的发妻聚聚,还有那离家时尚不满周岁的幼子……
身为九护将军,西西哀士倍觉骄傲,对于自己能领命执行这场战役,他亦视之为无上荣耀,但是,他还是有些话想说,提兰地大物博,国势强盛,然而,长年战争,确实为国内投下了不稳的因素,提兰与绯樱帝国本是同文同种,并无深刻的民族仇恨,难道就没有让两国合力共谋发展的方法吗?彼此不断起干戈,最后只有被人渔翁得利啊!
这些事本该由那些管政事的文官去设想,但那些无能的官吏,为了继续收重税、中饱私囊,便连年发动战争,转移民众对时政的不满情绪,导致恶性循环。
看着身边一张张因紧张而冒冷汗,却又为了将到手的武勋而兴奋泛红的脸,西西哀士叹口气,这些年轻人的年纪,让他们不知恐惧为何物。战争是一样没有人能从中获益的傻事,这些孩子什么时候才能理解这件事,自己又能不能看到那一天呢?
「飕!」一道声响将西西哀士的意识拉回现实。
「是箭矢破空声……敌袭……!」
西西哀士定睛一看,一枝箭破空射来,没入河面。发箭人显是武功高强之辈,手劲好强,直射过半个河面,只是准头不稳,落点不佳,离最近一艘船至少有百尺。但惊人的事现在才发生,那支箭是火箭,而随着箭镞没入水中,河面上登时燃起燎天巨焰。
「中计了。」大惊失色的西西哀士奔至船头,只见浓浓雾气下,前方河面尽是燃油,显然敌方早有准备,在此布下圈套。原本为了快速渡河,提兰军选了这chu岸距虽长,但水流较缓的河湾以便登岸,不料被敌人看穿这点,抢先埋伏,施以火计,因为油经过特殊chu理,不发气味,雾中又看不真切,加以人人心急登岸,竟是无人发觉。
「被反将了一军。」西西哀士摇头大叹,九护将军到底非同一般,对突来事件的chu理、镇静,远超常人。
尚幸船队方抵河心,升起的火焰,也仅是在前方列了道火线,尚有余裕观察火焰大小,决定是否柔闯。
然而,更惊人的事却在下一瞬间发生,起先不过是些许凉意的拂面微风,却在刹那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强,当西西哀士回过神来,风已经强到刮面生疼的地步,连船队都给吹的为之倒退。
而受到强风的鼓舞,原本尚算微弱的火线,亦在瞬间增幅盛一面火墙,吐着灼人的红舌,吞没了首队的船舰。
西西哀士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下令,「撤军,全速撤回岸边!」察觉自己的声音给狂风掩没,又提声高喊了一遍,而眼见大祸临头的提兰军,不待传令,早已转向撤退,有些船舰着火的,甚至直接跳至别船,反正千百艘船舰横于河面,彼此间距离又不远,直接当作跳板连跑带跳,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西西哀士瞥见对岸上空,一丝蓝意横布,诡秘莫测,心中一痛,知道克诺夫一行人半遭不测。无暇为部属的安危担心,连忙指挥撤退。
所幸吹的是东北风,虽然增长了火势,但也无异为提兰军加强了船速,看来士兵们多可无碍,只是这好不容易才调集来的运输船,近半数是难逃付之一炬的命运了。
半年来的心血,多少人的准备,就在一兵未交的情形下,付诸东流,成了一场大笑话,不过这总比全军覆没来得好。西西哀士此刻对那位不知名的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人对天时地利的掌握,准确地令人咋舌,若不是那枝流箭提早点燃了火线,提兰军势必得在狂风中,全军陷身火海,届时,提兰皇就得为「一把火烧尽四十万大军」的凶报,主持国殇典礼了。
「说来还真得感谢那发箭之人阿!」西西哀士暗道。在对面的河岸,有位绯樱军的箭,拯救了四十万人的性命,只是,不晓得他的下场又是如何?
※※※
在河的另一边,第一集团军的第四骑团团长,正面红耳赤地向团员解释。
「对……对不起,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太紧张,手不知怎么地,就……就像削马铃薯那样,啊!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这个可怜的红发少年,手忙脚乱地向部属请求原谅。
怒发冲冠的团员们可不这样想,大好的立功机会,就这么成了泡影,都是因为眼前这红发小子。他们已经忍得够久了,这一次,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个看来最粗壮的下士率先发难,充满力道的右钩拳,结结实实地重击在天地有雪的脸颊上。这位准将应声倒地,周围众人一拥而上,有些人试图化解,也有些人趁机发泄,拳打脚踢,现场一片混乱。
「啊!快住手,有雪大人,您没事吧!」
「他妈的,我忍够了,我要揍死这小子。」
「大家停手,有话好说。」
「放开我,我要把他扁成肉泥。」
不知挨了多少拳之后,天地有雪忽然觉得身上一轻,却见原本喧闹不休的团员们,一个个离地飞了起来,正确的说法,是被人揪住衣领,抛球似的掷到半空,重重落下。
一个充满成年男子韵味的伟丈夫站在当场,是第一队队长兼副团长,萧剑僧上校。
「团长是全团的指挥中心,在军法审判褫夺其权力前,任何人都不得因任何理由,以下犯上。」说着,用极具严厉的眼光,审视四周。每一个与之目光相接触的团员,都不自觉地低下头。
萧剑僧在团中威望早着,是由二等兵逐步升上的寻常百姓家,得到全体团员的爰戴,由于几任团长都无杰出表现,他这个副团长向来被以「地下团长」视之,也因此得到「长官杀手」的恐怖外号。
「怎么样,有没有人不服,不服的人尽管站出来,我萧剑僧可以用一只左手和你们较量较量。」萧剑僧的威望,半是奠于其精强的武技之上,此时既言如此,自是不允许任何人反驳。
压下了团员的情绪,「杀手」转而指向长官。行了个俐落的军礼,萧剑僧沈声道:「准将,即使您是长官,团员们的耐性也是有限的,身为团长,您必须担负起众人的期望,关于这点,请您自重,可以吗?」
依旧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天地有雪点了点头。
就这样,震惊炎之大陆的奥古米亚大会战,前半场宣告结束。是役,提兰军主力大军无功而返,而入侵绯樱领土的十万先行军,则在皇帝直属军与雕翎军的夹击下,全军覆没;然而,身为地主的绯樱军,却因陷阱与指挥错误之故,死伤二十余万人,令人不禁为之愣然。
综观整个战局,大体说来,各有所获。
将几味活血、消肿的药材磨成汁液,方云舟把沾过药汁的绢纱,交给红发密友,后者无言地将之敷在几乎肿了一倍有余的左颊。
「把它敷着,明天就没事了。」
「政治歇歇你妈,哮狼(真是谢谢你了,小达)。」
部队整编后,预定明天开始返国,今夜,仍驻扎在接天平原之上,原本被风吹散的雾气,在风停之后,重新弥漫了整个平原,看样子,还会再持续个一阵子。
基于人道立场,杨雪皇命令所属将士,埋葬提兰军的尸首。让死去的敌人曝尸荒野,藉以夸耀武勇,这种事本就不是年轻皇帝的作风。
「痛死了,那个大个子出手还真重啊!」
「故意不闪躲的您,没资格说这种话吧!」身为至交兼童年玩伴,方云舟自然清楚,有雪自小接受哥哥们严格的武术训练,若是存心防御,来人早在攻击奏效前便给震飞。
「看他们那么生气,让他们打几拳出气也好。」
「他们生气是当然的啊!好不容易才有的升迁机会,因为您的决定而泡汤了。」
有雪闻言一愣,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真伤脑筋,被你发现了吗?」他用眼睛偷瞄方云舟,像是个偷吃糖果被母亲发现的小学生。
「因为紧张而失手把箭射出,这样的理由,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啊!」
「……」
「您为什么又做这种事了呢?」
方云舟叹口气,道:「从以前到现在,只要遇到这类的事,您就故意傻傻地暗中破坏,记得以前学校的宿舍……」方云舟轻描淡写地带过事情,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气氛会显得太凝重。
「我也没想到会有那种结果的。」多年前的某夜,尚就读军校的有雪,发现高年级的学长群,将要对一位学弟施以私刑,有雪想要藉火灾警报引来救兵,却错点了易燃的窗帘,结果,整栋宿舍付之一炬,「邪魔者」
的帐上因而再添一笔。
遥远而温馨的记忆,充塞于两人的胸膛,方云舟将话导入正题。
「有雪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您和团员们本来都可以藉着机会飞黄腾达的啊!」
「我自己无关紧要啦!对于团员们,那就只好说声抱歉了。身为团长,我没有对他们尽到责任,可是,他们是在哥哥的麾下任职,将来,会遇到更好的长官,升官发财的机会还有很多。」
难得的吐露心事,有雪静静地说着。
「提兰军不同,如果他们败了,失去的就不只是区区升官发财,而是整个未来。四千人的飞黄腾达和四十万人的生死,熟轻孰重?或许有人会骂我愚仁,这点我只有甘心承担下来。」
这时,为了探望伤势而来的萧剑僧,无意间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心大大吃了一惊,对长官的想法更是嗤之以鼻。「明明是自愿成为军人的,却在假惺惺地卖弄人道,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大少爷。」
对好友认知最深的方云舟,有着不同的了解。有雪是因为战争才流离失所,成为孤儿的,所以从小就对横征暴敛,俨然权贵帮凶的军人没有好感,曾经立志成为医生,济世救人。后来杨雪皇入宫,有雪为了报答哥哥们的恩情,才毅然投考军校,也因此,有雪常在取决间彷徨不定,显得优柔寡断,或许,这该说是觉悟的不够彻底吧!
有雪刚才的道歉中,并未提及方云舟,对于放弃本来的人生,与自己走在同一道路的挚友,这种道歉无疑是侮辱,这点,两人心照不宣。
「这样值得吗?对方既不会对您表示谢意,而您又因此招致团员们的不满。」
「这个嘛!我不指望提兰皇会颁感谢状给我啊!」有雪笑着耸耸肩。
「尽管所chu的旗帜不同,流的血却是一样的,为什么同种族的人类要自相残杀呢?这世上的确有些事,价值超过个人的生死,但那应该不是你来我往的侵略战争吧!」
「原来如此。」
「如果可以,我希望团员都能了解我的想法,可是这太过理想化,提兰与我国干戈日久,很多士兵的亲人都葬身敌手,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他们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再说,就算我们提出和解,对方也不见得会笑脸相向啊!」
「了不起的演说,真是了不起的名演说。」营帐外传来激烈的鼓掌声,萧剑僧不请自入。适才的谈话,确实在他心中起了不小的涟漪,话虽如此,要让这惯见人情的世故男子信服,仍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见到有人撞破了机密,有雪愣了一下,随即懊恼地抓着头,这是他自幼养成的小动作,而方云舟则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笑吟吟地静观其变。
萧剑僧看在眼底,忍不住暗暗叹气,这两人不知是大胆,亦或是迟钝,竟连反应也没有。
「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众,那请问您将置陛下的立场于何地?」问题的尖锐程度,令人几乎为之却步,但遭到质问的一方,并未因此乱了步调。
「陛下发动战争的理由,是为了击破敌人以宣扬武勇,藉着号召诸侯来彰显中央王室的地位,后者已在联军结集时完成,至于前者……」有雪笑了笑,道:「皇帝军击破十倍于己的敌军,已是很好的宣传题材,我想,应该是不需要,靠屠杀四十万人来表现自己的杰出的。」
「你知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乱来,这场战役功亏一篑。」
「有吗?」有雪反问,态度坚决,异于平时。「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了,战术层面只要把提兰军赶回去就可以了。这次虽未伤及他们的主力部队,但大半的登陆工具付之一炬,天时又失,短期内,提兰是无法发动第二次大型攻击,这样,不就够了吗?」
面对有雪从容不迫却无懈可击的回答,萧剑僧知道自己输了这一仗。
「这个人不是盲目的人道主义者,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合乎道理,在不伤害敌人之下守护己方,并且面面俱到,这个男人……」
原本被轻蔑所蒙蔽的事实,此刻逐渐清晰,萧剑僧想到,这人以一枝箭改变整个战局,既然这并非巧合,那其中就牵涉到对船队速度的掌握、油在河上的面积、扩张速度、引燃后火势的大小、起风的时间……种种复杂的计算,那么,这少年对天时地利的掌握,简直直追萧风健之后,换言之,他与今日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云翔·迦楼罗,具有同等级数的优异资质。
瞬间,萧剑僧明白了,这人平时的浑无头绪,是因为本身性向与能力极度冲突的结果,造物主的不慎,造成这人个性上的悲哀。这令萧剑僧有些迷惑,在他漫长的军旅生涯中,他见过为了升官不惜残杀妇孺充数的长官、一听到作战便忘死冲锋的同僚、平时说仁讲道,危险时卖友求荣的下属……形形色色的人性,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这个年轻自己太多的小子,给予自己如此强烈的震撼。这种感觉,令萧剑僧觉得惊奇,而且……十分有趣。
「不管您的理由有多华丽,在我看来,这种想法太过天真,我无法苟同。」萧剑僧缓缓道:「您说,相信人生中有比个人生命更贵重的东西,那么有朝一日,您愿意为敌人豁出生命吗?」
「当然!」不知是血气方刚,还是有勇无谋,有雪对自己的言论,作出承诺。
「那么,我等着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萧剑僧告退离开。
军靴声渐行渐远,有雪吁了口气,虽非拙于言词,但像这般与人争长道短地发挥辩才,确实不是红发少年的最爰。
「以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而言,他算是够嚣张的了。」有雪叹气道:
「他的军事礼仪一定没修好。」说话的人已经忘记,自己当初在军校时,破了这门课的补考纪录。
「可是,也有很值得肯定的地方啊!已经开始有人理解您的理想了。」不管何时何地,方云舟总设法鼓励有雪。
抓了抓头,有雪迟钝地开口,「那个……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小达能体会我的作法。」
「自重逢之日起,我对您发下誓言,有雪大人所选的方向,就是我所遵循的道路,这个誓言至今未变,请您尽可能照自己的心意来做事,不要太拘谨了。」方云舟一本正经地宣誓。
有雪笨拙地点点头,迟疑道:「刚才虽然那么说,但不知道哥哥们会不会……」
「不会有那种事的,因为有雪大人比任何人都敬爰陛下啊!请您相信自己的决定,陛下一定会谅解您的作法的。」
「说的也是。」有雪开心地点点头,将这件事丢入忘却之井,贴上封条。真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也因此,有雪忽略了方云舟面上,一闪即逝的嘲讽眼神,和那句仅说在口中的话。
「只是,你若知道陛下宽容的理由,你一定会很生气。」
※※※
同为一军之将,并非所有人都能傻笑着迎向未来。一战成名的云翔,没有悠哉地享受士兵的欢呼,巡视过营地后,云翔回到营帐,翻阅早已熟记在新的当地地图。或许就用兵的天分而言,云翔与有雪的资质不相上下,但在工作的勤勉上,前者绝对是后者的十二倍之多。
身为军监的燕啸天,此刻以世子的身份,参加为善后而召开的御前会议。「啸天现在大概很不好过吧!」云翔为朋友的chu境而哀悼,就他本身看来,与其参加一场无理与无聊兼备、怒骂共耻笑齐响的会议,还不如面对十万敌军。
地图的比例相当精细,是专业画师在探勘地形后的作品。隔着墨镜,云翔目不转睛地注视各种记号,手指轻轻模拟,脑中不断描绘出实际的场景。兵家争胜,贵在出奇制胜,一条受到忽视的小径,足以决定战役的胜负,实是半点大意都不允许。
「司令官阁下,打扰了。」
听到背后帐幕掀开的声音,云翔一点都不怀疑来人的身份。这位战场上的名人,对公事后的个人时间非常注重,除非是紧急公事,平时绝不欢迎任何打扰,能够未经通报便直闯进来,在这时间应该仅有一人。
转过身,云翔确认了朋友的身影。燕啸天的表情相当兴奋,与往常饱受疲劳轰炸后的昏昏欲睡大不相同,这代表御前会议有了不寻常的变数。
「世子似乎相当兴奋啊!莫不是对会议的过程十分享受。」
「听几个老鬼头,说低劣的绯樱语,有什么好享受的。」回想刚刚的会议,几个贵族老头对自己的丑态没有丝毫反省,还大声嚷嚷,要求chu死那名失手射箭的军官。
「不过……」燕啸天笑道:「你绝对想不到,那位向来低调的宰相大人,今次一反常态,把几个老鬼痛骂了一顿。」
要让云翔吃惊不是件容易事,不过燕啸天此时的话题,却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怎么,难道在你眼中,那个人是从不生气骂人的。」
云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绕场踱步,喃喃道:「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个男人会有情绪波动……」
燕啸天故作不解地耸耸肩,并不答话,他知道朋友不喜欢这个话题,连忙把话转开。
「对了,我还没恭禧你呢!这次的仗,打的漂亮,转任陆军为将一事,是绝对没问题了。」
「小事一桩,不过是利用别人的布局,顺水推舟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
提到被顺水推舟的那人,燕啸天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怎么说呢?宰相大人的计策确实称的上算无余计,巧妙地利用了每一个可用的巧合,无懈可击。」
巧合吗?不对,那个人的行为中,找不到一丝巧合的存在。若是云翔仅凭事情表面来判断,大概也会与好友有相同的看法,但是,正因为他是个足以与萧风健一争长短的战略家,所以清楚地知道,计画之人深不见底的智慧。
本次战争,可说是绯樱帝国与提兰两军,决策智囊的大较劲,双方均针对天候的突变,订定堪称艺术的杰作,最后萧风健技高一筹,藉着东北风,施以火攻,反将了提兰人一军。整个过程完成度之高,几乎让人错疑,这场战争是多次排练后的结果。
不过,其中也有不能一语带过的地方。或许在他人眼中,萧风健是在抵达战场,检视敌我情势后,随手订出计画,轻松获胜。然而,云翔经由诸多迹象,清楚地洞察了「天才军师」背后的真相。
簪金草是热带常年生植物,其汁液具有麻醉的医疗效果,并无毒性,而今日出现在战场上的药物,是状似簪金草的植物,敏斯因根。
敏斯因根又名蓝梦,若是被安置在潮湿的环境,会释放出宝蓝色的毒气,只要一丝一毫,便足以致人死命,提兰军便是因此吃了大亏,就连自己昨夜入林探查,也在未及防备之下险些着了道,若不是急忙以上乘内功闭气出林,今早就不是状似宿醉这么简单了。
植物不可能自己移动,热带的东西,也不可能大群突变生长在此地,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将之迁种于此,换言之,至少早在半年以前,萧风健便为此战作好准备,今日的御驾亲征,只不过是轻松地验收成果罢了。
思虑周密,步步为营,一切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天才军师的真正价值。
虽不像云翔理解的那么透彻,燕啸天亦为萧风健的智略而深深震慑。
提兰进攻,诸国联兵抵御,本是必然之理,但萧风健抢先一步发出勒令,造成「诸侯奉旨出征」的假象,无形中提高了天子的地位,而这个假象,又经由本次战议程了现实,往后,已经在战场上建立实绩的杨雪皇,会更强势地取回自己的权力吧!而再幕后促使这一切上演的,就是萧风健。
「准确的洞察力,准确的计画,轻松的获胜,的确是名家手腕,只可惜……」燕啸天忍不住笑起来,「到底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若是萧风健真的算无余计,今日便不会有那一箭之误,导致将到手的大胜利,功亏一篑。这固然是『人算不如天算』的最佳写照,但要说是萧风健识人不明,错用部属,又有何不可。
「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你这个样,一辈子都要被萧风健踩在脚下。」云翔无意贬低友人,燕啸天刚直勇健,是贵族中极难得的人杰,在战场上冲锋不落人后,亦是名好军人,只可惜他的本质仅止战术层面,当然不可能是萧风健这级数的对手。
「如果他真的在这种小地方算错,那个男人根本没有资格与贵族们一争长短,更不配作为我的终生对手。」虽只是寥寥数语,但其中所隐藏的自信,却足以令听者喘不过气来。
「那个男人的诡计多端,连地狱里的魔鬼也要甘拜下风。」云翔道:
「以前,杨雪皇曾称赞那个男人,『后着惊天人』。萧风健素来行事,计中有计,变外生变,眼前的失算,只是用来引出后半段计画的诱因。」
「哦!」
「贵族们今日在战场上的丑态,对他们的矜持是一大打击,现在的他们,一定很希望再来场战争挽回名誉,不让杨雪皇专美于前。」
「这种话说说还可以,实行起来可就不好笑了。战争已经结束了,难道还要大举进攻提兰,杀到赤煌要塞不成。」
「贵族们的猪脑袋,本来就不是用来思考的,要是有人趁机煽动,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燕啸天明白云翔的意思了。回想萧风健适才会议上的反常,一切若符结合,这个事实令燕啸天不寒而栗。百万大军进攻赤煌要塞,这可说是数百年来国境最大宗的军事冲突了,若是一个沈迷于浪漫主义的军人,一定会为此欢呼出声吧!可是在情报、补给不全,指挥体系混乱,士兵毫无战意的情况下,开启战端,这根本是场避败的战争啊!
再想深一层,无怪萧风健要放提兰军回国了,若是赤煌要塞的守御力单薄,给贵族军一举攻下,哪反而是送了个大功给贵族们,以此为大前提,若是赤煌要塞兵强马壮,令贵族军受到毁灭性的惨败,大幅减低门阀贵族的实力,对迟早得与贵族兵戎相见的杨雪皇来说,自是上上大吉。
想到这些,燕啸天快惨叫了。一场战争可以一下子牵扯出那么多的变化,这已经超乎他的应变范围之外,现在虽然被告知了将发生的变局,但要说想出应变之法,一时之间,却是一片茫然。
「明天一早,以墨闯为首的四国公,将会向我军提出联合进击的要求,世子打算如何应对呢?」知道燕啸天无言以对,云翔好整以暇地欣赏友人窘困的神情。
「这样如何,就像今天这么办,假意参战,两军交锋时立刻开溜。」
「真是没有独创性啊!」云翔摇头道:「不行,今次已经让墨闯等人有了戒心,尤其是风迎舞,若是故计重施,我军很可能被置于阵首当盾牌。」
云翔道:「我方兵少,倘使要在这场战争中获胜,就必须出奇制胜,为了达成这点,进退如风是首要条件,也就是不能被其他部队牵制,得要完全自由行动。所以,请你拒绝墨闯,就说我方人疲马睏,无力再战,不得不返国了。」
「那些老头会这么轻易就算了吗?」
「我会让他们看到不得不闭嘴的实绩的。」
若是旁人听到这番话,定会把云翔当成极度狂妄的黄口孺子,但燕啸天只是自然地点点头。与其说燕啸天完全信任云翔,倒不如说云翔有让人完全信服的魅力,看着云翔自信满满的样子,雕翎军的军监,一点都感觉不出,将来的战争会有多辛苦。
夜风再度吹起,混合战地上的肃杀之气,轻抚游人的皮肤,令沈迷于乱世风情画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
云翔亦不例外,此刻的他,只觉得极度的昂扬。
「强而有力的敌人,总令我斗志高昂。」云翔自语道。
「明日一早,全军拔营,西行三十里!」在下令的同时,云翔豁地摘下了墨镜。
虽非首次看见,燕啸天仍为之倒抽了口凉气。
对于云翔为何墨镜不离身,雕翎军的士兵有着数不清的猜测。特别是当云翔的外型,俊美的无懈可击时,那双未曾公诸于人前的眼眸,就分外增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成了雕翎公国内,无数仕女窃窃私语的话题。
而谜题的真相,正深烙于燕啸天的视网膜。
金黄色的眼瞳,高贵而优雅,且不带半丝黄金的庸俗,反而向是无垠夜空中的太阳,当其燃烧至最灿烂时的颜色。
传说中,龙冥王路西法特、英雄王轩辕无敌,都有这一双黄金眼瞳。
千秋功过,往者已矣。时至今日,炎之大陆上,又有这样的一个少年,正以他的一双金瞳,睥睨天下。
他日后能否成就这等大功业,尚是未知数,但是,不久的将来,整个炎之大陆,即将随着那金瞳中的熊熊野心,卷入燎天巨焰。
传说中的史实,又翻过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