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紧接着,那个身影就笑了起来。
他本身的声音就显得稚嫩,笑起来倒是挺清脆的,没有地底金绵人声音里常见的混浊感。
“灾难吗?你们以为金绵的人还会在乎灾难?”他转过头,蛮不在乎地撸了撸鼻子,在原本便髒兮兮的脸上新添了一道灰黑的污迹。微弱的光线中两人只能看见两只反光的大眼睛,海基罗更是乾脆只见到一个人影。
“地底每一天,任何时间都在诞生着灾难,我们因灾难建国,在灾难中出生、成长…我不打算像村里那些神经兮兮的家伙一样说些什幺好听的话,我只想告诉你,对地底住着的人来说这就是生活!活着便是在受苦,就是在步向死亡!”
他哼了一声,拍了拍石墙上一处突起——一面石板被翻了过去,他看了眼确定没有其他人路过,带着两人钻进了石板,石板便自动归位了。
里面是更窄更昏暗的一条路,连萤光植物都缺乏,只有星星点点的一些。
两人跟着他走进去,他声音很小,却在石壁间撞出一片迴音,显得格外模糊。
“…你们可能不太了解金绵人的一生……出生一年内便能下地行走,帮忙干些轻鬆的工作,四岁开始徵收居民税,那意味着我们得每月定额用自己的劳动换取居住的权利…那些食物,那些工具、用品和药物。听说乐园的孩子能靠父母养育到十几岁?还有人免费教导他们知识?哇喔那可真是太幸运了,金绵没有老师,只有买和卖,夺取和换取,想获得一个新洞穴里面情况的消息?你可能得先饿上半个月肚子。”
窄小的石道转了几个弯道分支后便开阔起来,这里开始似乎有更多人经过,萤光植物变得了,地上也被踩得结结实实,大多数脚印都看上去比较新,凌乱地延伸至远方。
他说着幸运,语气听上去却并没有羡慕的意思。
事实上希尔顿确实也不羡慕,他不太懂得学校是什幺样的场所,老师的价值又在哪里,更不能理解漫长的学习生涯代表了什幺…在他看来那还不如集体劳动后一边啃着乾粮碎屑,一边从别人嘴里套来一两句说漏嘴的情报来得有用。
十几年的单纯学习太长了,长得足够再生出两代金绵人。
“有些人总说我们太多苦难,但我觉得更倒楣的是那些被魔鬼选中的孩子…你们看到了吧?港口里那些披着黑袍的,他们选择出售自己的孩子,早早就发病,这些家伙没几个撑过二十岁的,很快他们就会和村里污染程度较深的老人一起丢进废弃层…没听说过嗯?那里全都是些烂得不成人样的废物,听说有些人活了下来,靠扒取墙壁上的苔毯和腐肉为食,每天都在刨着回来的路,但那些只剩骨头的手指永远也挖不开坚硬的岩层…”
伊萨能感觉到他的这些话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告诫,麻木而微妙,咀咒着也惧怕着。
他已经能看见前面的路越来越宽广,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空穴,恐怕就是这些人…起码是一小群人居住的地方。
希望这一点场没有惊动什幺,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每一个角落都用场先看一遍。
“这次的灾难不同,它会结束一切…”伊萨开口。
希尔顿打断了他:“哈,就像那些”t人说的,末日之战?好的升上乐园,坏的变成腐虫……”
“没有乐园也没有地狱,地球不会毁灭,它会变成一个工厂,一个培养皿。换句话来说,它可能和你看见的那条运输带没有区别,人类就是上面的产品。”伊萨继续冷淡地说。
希尔顿思考了一下,忽然觉得那幕埸景确实比灾难可怕多了。
想像一下,让他像被士兵带走的人一样一举一动都被控制着,天天挖地道……他会发疯的!
想到这里,他咽了口口水,谨慎地问:“………什幺是培养皿?”
………………
………
地底的国度比两人想的更壮观,转过几条暗道,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峡谷,往上看不见天光,往下深不见底。峡谷之间搭着众多绳索与吊桥,它们看上去并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而是一种怪异的纤维感物料,恰好地组成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而峡谷两旁便是金绵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在坚硬的岩壁上寻找天然的凹陷处开掘成洞穴,入口种植着之前两人在石道中看过的发光植物,它们的萤光虽小,但一大片种过去也能勉强达到蜡烛的光度。
借着光芒,伊萨能隐约看见十米内的景象,他仔细观察着四周,暂时没有发现陷阱的迹象,只有穿着破烂的人们一闪而过冷漠诡谲的脸孔、一些垃圾的碎片和路旁看似指示用的符号…除此以外便是大片大片鏽红色的苔毯。那些苔毯深浅不一的鏽色间夹杂着一些灰色,它们比这里的人类更繁茂丰盛,在没有一丝阳光的地底安然生存着,沿着一切能够依附的物体攀爬,偶然还会高高地堆积成树木的模样。
海基罗发现这里的空气比之前要清新许多,他靠近苔毯打量了一下:“它们能释放氧气?”
“不然呢?”希尔顿不置可否地随口应道:“据说很久前我们用的是能将二氧化碳转成氧气的机器,那台机器需要水又要能源,结果释放的氢气差点引起爆炸…大部份人根本不知道怎幺用它!幸好女神带来了…”
“这些苔藓?”
“不,”他挠挠头,似乎也不知道该怎幺说“听说最早是一个盒子,后来它里面的东西好像跑出来了,地底那些灰褐色的苔藓便突然变成了红色,飞快地长满了每个角落。”
伊萨随手掐了一些长势喜人的苔藓,在指间捻碎,发现它们不光看起来是红鏽色的,连流出的汁液也像污浊的血一样令人不快。
希尔顿望了他一眼:“你果然不正常,这东西光手碰到是要中毒的,你的皮肤却一点问题都没有…啧,我要有这样的体质就去干专业的除草工了,他们赚的比打手还多!”
“你知道的真多。”伊萨随手甩掉手上苔藓留下的碎屑汁液。他指的不光是苔藓,还有气体转换的概念。这个弱小的金绵人已经表现出出乎他意料中的知识,显然与他手上关于金绵人民的资料不太吻合。
“你以为呢?别的东西我们可能不懂,但你要是学不会地底的气体和水循环原理就别想在这里活下去了。”他哼了一声心想,这还没算上什幺土质、地层结构、光线、污染和幅射毒性之类的玩意呢!
他不打算跟外界的人说太多金绵人的生存之道,更重要的是,目的地已经到了。
几步跳跃,单薄的身影钻进了一个位于边缘的洞里,三两下打开了纤维板做的门扉走了进去。
伊萨和海基罗跟在后面,迈进去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门的背后砌着些奇怪的装置,还有一泡疑似装着血液的袋子,应该是某种防盗用的陷阱。
希尔顿知道他们在看什幺,但反正那对他们又没作用…他三两步走到角落,那里有一处格外乾燥的地面,上面是一块纤维板做的床,铺着一些乾燥后的苔藓,一个面相苍老一看就不好相处的女人躺在上面,听到希尔顿进门的声音才睁开眼睛看了过去,彷彿没有睡着过一样。
她要比看上去的虚弱许多,还未开口便是一阵咳嗽,异常沙哑,疲倦又沉着的声音问:“你招来了客人?”
“他们不是客人,呼乞,他们是外界的神,那个人所说的进化种。”
女人一脸的不赞同,她给了希尔顿一个白眼,然后像狼一样狠狠瞪着站在门口的伊萨和海基罗:“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别听那什幺鬼东西说的话,她早晚会害死你…”
这话是说给希尔顿听的,但希尔顿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无所谓地顶了回去:“可是要不是她我早就死了好吗?再说这跟你没有一点关係!”
被敌视的客人们沉默注视着一切,这两人也不觉得尴尬。希尔顿照常为呼乞更换伤口上的包裹物,他解下缠在女人肩膀的黑色软块,露出下面一大片烙痕般的伤口,然后从袍子里掏出一块软软的烂泥般的玩意黏了上去,又再次仔细用布条包好。
呼乞冷冷地看着他的动作,眼神里没多少感激,甚至讽刺地道:“换什幺换,毛病在身体里,换这个有什幺用?”
“我看你的毛病是出在脑子里,闭嘴,让我把这干完。”
海基罗饶有趣味地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听久了后他逐渐能听懂一些常用词语了,加上两人的语气和神态,倒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明明是在帮助对方,对方却不领情,明明是抗拒的话语,里面却包藏着关心对方的情绪……让他联想到自己和伊萨某些时候的对话,也许不完全一样,感觉却很接近。
这种想法让他有些害羞侷促,抿紧了嘴唇,将注意力放回陌生的环境中。
“好吧,你把这两个进化种带过来做什幺?”伤口包扎好后,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了些底气。
伊萨扫了她两眼,确定她没有一丝妨害自己的能耐,房子里的几处陷阱也不存在威胁后,他知道这场合作终于能够开始了。
“我也想知道,你所谓的合作,还有你们口中的那个人。早点说完,我们便能早点结束这件事。”异种的眼睛在昏暗中透出一丝湛蓝的亮光,他冷淡而不容拒绝地注视着两人,稍微放鬆一直收敛着的场。“我不希望单方面强迫你们,但如果我想,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一瞬间希尔顿和呼乞忽然便有种打心底来的寒意。
他们没有见过猛兽,地底没有那种玩意,但他们见过发狂变异的人类,他们疯狂、嗜血,会撕碎咬噬一切能抓到的人类,很可怕。可现在本能告诉他们,眼前这个进化种要比那些疯子可怕得多。
他不是他们见过的任何东西,比起一只单纯的生物,他更像是一场地震,一种令人畏惧的,如大自然般恐怖的存在。
甚至已经…远远超越他们能想像的任何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