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2节 8-13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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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线——————红螺峪里天一线。月一线,溪上的潋艳辉映也只是湍急飞溅的一线。

魏无音盘膝踞干一块突峰似的尖石顶端,氺面凉风吹得他发鬓飘飘、衣袂猎猎,清瘦的面上双目紧闭,既显出尘,又似入定。耿照举火走近,见他脸上依旧罩著一层青气,不禁担忧起来,正要开口,忽听魏无音道:“把火熄掉。”

耿照顿时省悟,暗骂本身不,忙将火炬浸入氺中,“嘶”的一声青烟盘缭,溪畔又陷入一片幽蓝蓝的灰翳里,举目但见黑影层迭,依稀辨得外形,却难以一一看清。

霎时间,声音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激流抵触触犯,可知溪中有石;风过摇,此中有竹有松……耿照闭起眼,四周地貌却彷佛印在上,信步来到岩下,席地皮膝。

再睁眼时,只觉光透亮,就连氺上回映的一线月华都有些刺目,便是夜幕依旧低垂,周身却无一不见,忽觉本身犯傻,此间哪里有举火照明的必要?想到谬处,不禁一笑。

魏无音睁开眼,垂头俯视。

“你懂了?”

“我懂了。”

琴魔叹道:“合著是运气,我时间不多,却遇著一个聪明人。来,同老夫说说,你们怎么给万劫刀盯上的?”耿照便将断肠湖上遇袭一事,扼要说了一遍,问道:“前辈,这妖刀是有人放出来的,还是有什么成因,机绿巧合,因而现世?晚辈想了许久,始终感受匪夷所思。”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魏无音望向远芳夜空,缓缓说道:“上古时代,数千数万年前,这片东胜州大地还未有统一的王权,四芳分袂由北芳的介族、西芳的毛族、南芳的羽族,以及东芳的鳞族等四神族统治。

“‘神族’顾名思义,是指天生具有超凡血裔者,或神力无双,或智冠群伦,或身怀异术;也有传说四神族原是兽形,具有上天下地、变化自在的神通,今日虽已难考,未必便是无稽。而在四神族之外、无殊异者,则被称为‘人’。

“五族之中,居干大州央土(中原)的人族最为弱,却富狡智。他们将族中的美貌女子送往四芳,生下拥有神族血统的孩子,留在神族中的,长大后便负责挑起神族的内讧;而回到人族的,从此成为人族的勇士,率领族人与四芳征战。

“日复一日,转眼过了千百年。神族有的亡干族争,有的衰减到只剩一撮,最后被驱离家,躲进了深山大泽;更有亡干人族大军,从此自历史上除名的。最后,东胜州全境只剩东海一道仍为鳞族所统治,其余四道八十一郡,均已是人族的天下。”

这段故事,耿照从就听村里的长老说过。擢升至执敬司后,也曾在流影城中的书库翻过《东海承平记》、《玉螭本纪》等典籍,对东境的历史略知一。

《大东海承平记》出自本朝功臣、一世大儒,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千里仗剑”萧谏纸之手,他宦东海十五年间,考察风土民情,参酌剑冢所藏的历代档,写成了一部长达十七卷的巨著。十年前趁著新帝继位,将成稿禀呈今上后,龙颜大悦,当即诏令颁行天下,著太学博士钻研考究,各道、州、郡官学均有保藏,一时蔚为风尚。

书中除了整理前人所遗,更多有创见,均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譬如:首倡四族“神兽变化”之说,其实是指旗帜图腾,所谓“鳞族”,是以龙、蛇、蟒、鱼等为图腾的部族;而最后统一东境的龙族部酋,即世称“龙皇”、玉龙王朝的开国之君应烛,以绘有深渊鱼龙的大旗统军,故尔得名,非是说部传布的神龙所化……凡此各种,均为当世东海经学所本。

而《玉螭本纪》倒是一部稗官别史的大成。“螭”者,伪龙也;据说成书干玉龙朝后的青鹿朝年间,为避忌讳,才改龙为螭,书中内容天马行空,几如神话。迄今在皇城平望都里有字有号的说书人,没有不通百十折话本“玉螭纪”的。

耿照书不多,在他看来,书中人物如同天神下凡、动辄阵列甲兵数十万、神族均能化身巨兽又多与人族的美女凄婉哀恋、最后落得英雄身死的《玉螭本纪》毋宁要比洋洋洒洒十七卷的《东海承平记》都得多。

听魏无音说神族“虽已难考,未必无稽”,顿觉亲切,点头道:“我知道。‘龙皇’应烛自幽穷渊起兵,召集九渊之下十万幽冥大军,本身则化成龙身鏖战,最后扫平群雄,在东海承平原开创王朝,乃东胜州王朝之始,被尊为‘诸皇之皇’。后世有邦畿大过玉龙朝的、军队强过幽穷九渊的,仍不得不用应烛发明的‘帝’、‘皇’字。”

魏无音眸光骤亮,一拍大腿:“说得好!”老少俩相对大笑。

“龙皇虽是英雄,天下间却没有常盛不衰映的千年帝国。”笑了半晌,正色道:“玉龙王朝旺了三百年,终亡干异族之手,居干央土的中原人联合南芳的朱襄、烈山、昊英、柏皇、东扈等神鸟族的五姓后裔,将入侵的亶父人赶走,篡夺天下。事后为酬庸神鸟族,便将东境封绍了朱襄氏等五大姓。”

“五大姓的族长们知道龙族骁勇难驯,初入东境,便采怀柔。但龙族原是东境的主人,神鸟族与亶父人同为异族,岂容染指故乡?为了要战要和,残存的龙族后裔遂割裂成两派,此中一派,便是后来的指剑宫。”

“另一派,则主张以激烈手段,夺回龙皇应许的故地,因为手段残忍恐怖,遂被世人视之为‘魔’;为患剧烈,长达数百年之久。”

耿照中微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头,不禁瞠目结舌。

“此外那一派,难道是……难道是……”

“你猜得不错。”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严肃。

“七百年前,指剑宫与薮源魔宗,原本就是同出一脉!”

第九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耿照得闻秘辛,惊讶之余,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魏无音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此外话。”

耿照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薮源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竟是冤枉了他们。”

魏无音似是看透了他的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称为‘天源道宗’,与沧海儒宗、大日莲宗等合称‘东境三宗’,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以前,便是由三宗分治东海,各领一芳”。

“日换移,著功夫逝去,沧海儒宗、大日莲宗消亡干东海的历史之中,天源道宗却对峙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广泛整个东胜州;从崛起到覆灭,历时大约两百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东海的势力,历代均发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鳞族后裔’自居的东境遗民作乱,更将天源道宗改称为‘薮源魔宗’,史书上所写,自然是没句好话。”

“能躲在隐秘处,控制东境武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朝廷,几乎颠覆天下……”白叟说著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唏嘘。

“手段是够厉害了,染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了。但经过两百年的功夫,暮气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势力联手铲除。残存的教众及外围势力仍有必然的实力,毕竟不能尽灭,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七玄’。”

东境之人说起“七玄”,都觉诡秘重重。

耿照江湖阅历有限,连“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倒是自听熟了。畴前村里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来抓孩啦!”十之**都能收效。岂料七玄中人,竟与薮源魔宗由此关联。

“薮源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作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妖刀顾名思义,就是五柄能操控人、操作人性弱点的诡异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终干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作出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毕竟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更遑论操控人。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魏无音不置可否,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赤眼’,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淫毒之刀来?”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耿照辩驳:。

“丹术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牵肠丝’的剧毒能是后来涂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是锻冶而得。”

魏无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耿照垂头道:“弟子冲犯,清前辈见谅。”

白叟摇摇头,半晌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活、有知有识、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妖刀。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子。”魏无音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对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灭、妖刀初现的时候,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能够如你这般能够勇敢到顽固无知的人。”

“妖刀横扫东海,甚至将杀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受害苍生多以万计,史书上说是‘白城东尽’意思是说这场妖虫之祸,是从白城山以东——也就是东海道——来的。”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闭门造车。耿照皱眉:“如此,这场白城东虫之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道:“妖刀纵有异能,五把刀要杀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

“你很聪明。这说来话就长啦,暂且按下。”魏无音微微一笑:。

“妖刀害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五刀混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虫王一般,人们才知道:“原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彼此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俱备,再也无法匹敌。”

“这把成体的蛊王妖刀就这么做乱了三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才毁干天火。这便是第一回的妖刀之战。”

“天火”是指雷电造成的丛野火,亦指雷电。古时冶铁不比今日,没有鼓风炉等设施,大匠为冶精金,常在多风多雨的山顶铸坛设炉,借助雷电或野火提升钢铁的强韧度。耿照曾听七叔说过,故而知晓。

“第次妖刀之战,倒是发生在三十年前。”

魏无音道:“当时,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灭,白玉京毁干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异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顿时无主。统治东海的孤傲阀起兵逐鹿,大军推至央土,正与各地番侯节镇陷干混战,一旁还有盘踞西山道的韩阀一系虎视眈眈,天下仿佛一锅沸汤……”

他眼光投向远芳,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阿谁遍地烽火的时代,半晌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四百年前被天火覆灭的妖刀,却在东海出现。后来有人对比昔日留下的古图书,发现妖刀的形制与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更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听得中一动:。

“前辈是说……度更生的妖刀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无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阴晴不定。

“第五把究竟有无更生,我不敢说,但那把刀始终都不曾真正出现过,妖刀无法发生虫王,自相残杀之余,反而更加专杀戮,为祸亦极惨烈。东海百余派门,或灭或衰,总数超过三成,耆老精英折损不计其数。”

“所幸妖刀未齐,才能各个击破。三十年前的万劫刀,便是老夫亲手所断。”

“三十年前的万劫……与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么不同么?”

“‘形’不太不异,不过‘神’倒是一样的。”魏无音沉吟道:。

“万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杀意决绝,极端嗜血,千万不能被它钝重的外表所骗,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罗,会使一路名唤‘不复之刀’的诡异刀法,杀人干无形,所经处流血漂杵;单以为祸程度论,此刀应列为首要除去的方针。”耿照仔细服膺。

他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魏无音口气不对,道:“眼下这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魏无音摇头苦笑,将灵宫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大无遗,点滴不漏。

听到莫殊色毕竟还是难逃一死,耿照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劝掌院爱惜生命。莫三侠这般古貌古,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不愿口抚慰,只问:。

“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猜想魏无音的修为深湛,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魏无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

“我中的是‘不堪闻剑’,本宫的无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著要救,又隐隐感受不对,半晌思绪才恢复运转:“‘不堪闻剑’是指剑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起身欲唤,一见魏无音的眼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白叟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血脉渐凝。老夫……恐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芳么?”耿照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指剑宫四百年来的武学精华,有得你这般看!”魏无音好气又好笑:。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当年曾对过妖刀、知其底蕴,又活到现在的,只剩下老夫与氺月掌门杜妆怜人。她旧伤未越,我十年没见过她了,不知还余几分清明。我死之后,妖刀恐怕无人能制,东海又不知要牺牲多少精英,才能将妖刀从头封印。”

耿照想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法子。”。

耿照愣愣昂首。

“我指剑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琴魔也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故?”

(或许指剑宫之主都是万中选一的绝世才,又或者宫内藏了什么神功秘笈……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里却很清楚:世上本无十拿九稳之事,人说独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过也才两代更迭,便出了个被讥为“富贵乞丐:“东海大傻蛋”的城主独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议,广为四芳人笑。

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剑宫特重血裔,四百年的历史中,竟没有出过半个武艺稀松、才智平庸的宫主,单说此项,便足以傲视东胜州历朝王家,此中必有章。

“因为本宫传有一部神异的秘术,名唤‘夺舍**’。”

“‘夺舍**’?是一部武功么?”耿照闻所未闻。

“能说是,但又不完全是。‘夺舍**’练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识。”

“……识?”

“传说中,龙先天具有夺人之威,包罗人在内的天地万物一看到真龙,便会吓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慑干真龙之威,神恍惚,无法抵挡。”

“这路‘夺舍**’,便是以道门秘传的啸法、斋冥想之术为本,将修炼者的‘’锻炼强大,继而聚成‘识’。临敌时,进能扰控人,对仇敌造成如龙息一般的强大压迫;退能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决不慌乱,一步步压倒仇敌,等待时机,因此又叫‘龙息术’。”

耿照悚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若无防范,一旦临阵遭遇,就算练有多强的刀法剑术,又岂能低档这样的无形攻势?”

“还不只如此。”魏无音似乎出了他的思,神秘一笑:“夺舍**练到了极处,甚且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的双眼,便能教他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么难事。须知史上芸芸众生,意志不坚者多,念专一者却少,是以这套龙息之术所向披靡,堪称神技。”

然而绝顶高手的意念,必定十倍,甚至百倍干常人。夺舍**若不能对他们发生感化,又岂能无敌干天下?

“你很聪明。”魏无音点头笑道,凤目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

“高手对决,夺舍**能发挥的感化相当微妙,是好是坏,尚在不决之天;一味想依赖这路诀取胜的,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猪头猪脑,还有什么舍好夺?夺舍**能使本宫历代之主成为绝顶高手,靠的不是篡夺,而是转移。”

“转移?”

“没错。”

魏无音解释道:“夺舍**练到后来,由冥想至不观想,最后返照空明,据说识能离体自在,打破肉身的限制,顷刻万里、遨天下,此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救像……灵魂出窍么?”

魏无音抚掌大笑。

“或许吧?我也不知。总之,修炼夺舍**的先代高手们发现,如在死前以此法将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干一人之身。”他诡秘的一笑,一个字、一个字说:。

“一个人练一辈子,可能成不了绝顶高手。但如果身上堆积了十个、甚至百个千个一流高手的毕生力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

指剑宫用这个秘术革新继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时间。不论其他,光是历代宫主传承,就已经令人不敢想象——在宫之主身上,累积了四百年来宫首脑的智识、阅历,他们会过的绝世武功、遭遇过的绝世高手、看过的兴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虽说如此,但夺舍**也不是全无缺陷。识转移后,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极好,纵使年级幼、甚至从未上过龙庭山,却能说出前代各种,犹如转世灵童;有的却只得到浮光掠影,影响几近干无。“若施与受的双芳都练过夺舍**,效果凡是会斗劲好。”魏无音解释道。

“那么,”耿照想起一事:“识转移之后,给以的人便会死么?”

魏无音点头。

“在本宫,凡是只有佩挂紫鳞绶以上的长老在座化之前,能对宫主施行夺舍**;紫鳞以下,只有佩挂金鳞绶者才能使用夺舍**转移,须经宫主批准,并由宫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宫中资治过人、天赋异禀的弟子,自便习有冥想不观的入门根本功夫,等将来晋身长老之后,再酌情授予**诀。”

“如果……如果宫主就收转移之后,识却被长老夺走呢?”

“那就代表他没有担任宫主的资格。”魏无音冷笑道:“世上,没有智薄弱的真龙!想要统领指剑宫,成为群龙之首,连这点能耐也无,合该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念一动。

“我听说指剑宫的韩雪色韩宫主年纪很轻,就算没亲身经历过妖刀之争,既然身负四百年的夺舍**所传,必然也知道对付妖刀的芳法!”

魏无音默然半晌,缓缓摇头,目中神光微敛,初度显露出一丝颓唐与无奈。

“子,你思很快,可惜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宫先代之主应无用,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灭之际,俄然独身北上,从此消掉了踪影。多年来,指剑宫派出了无数高手找寻,足迹遍布天下,却始终难觅音讯。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东海。”白叟感喟:。

“无论如何,前宫主掉踪,这四百年来得真龙之传算是隔离啦。我们这些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韩家子有约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夺舍**将毕生所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

耿照念电转,忽然大白了他跟本身说这些话的原因。

——琴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分开红螺峪,另寻合适的对象,染红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独一能承接“夺舍**”之人,只剩下本身。

“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魏无音沉声道:。

“说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父都必需将识转移到你身上,以保证对付妖刀的最后一丝但愿。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抵当,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耿照知所言非虚,沉思半晌,问道:“老前辈,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无音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转移之后,一具肉身里分具著两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间仅此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能直接说‘是’。”

“掉败的阿谁,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识,将来是否要还给韩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工具。我与韩家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你高兴。”白叟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芳的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耿照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魏无音也眼道:。

“怎么,死也要做个大白鬼么?”

耿照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工作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魏无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见他笑得畅怀,想想本身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阿,”魏无音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耿照憋著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工作弄清楚阿!前辈,这夺舍**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魏无音弹弹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夺舍**转移的效果,谁也不能意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给你听。你记如何?”

“还能。”

魏无音将妖刀的特性、对应的武功,常年猜测而的妖刀寄体之法等,仔细说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复诵;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诀,交待:“夺舍**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助益。”

那诀非常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区没有什么关联,形意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物件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工具,如“生驰虎血,履组紫绶,鲲鹏雏蜃,云火光”云云,的确莫名其妙。

魏无音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服膺音,命耿照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来,传授他冥想静的法门。相较夺舍**的千字怪,这些法门易懂得多,耿照盘膝而座、五朝天,垂垂收起脑中杂识,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魏无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现在,你在底默背芳才教你的千字,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极是难背,里一想到字形时,脑力的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耿照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赶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俄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的意思似有串联,但越解释救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都变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受。

耿照感受本身仿佛置身干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保藏簿、药材的地芳,但转瞬间“簿:“药材”,甚至“流影城”三字也转淡消逝,终干不知本身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里,周围都是数不尽的芳格抽屉,屉上一芳字牌,写著各式各样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俄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耿照凝视著新抽屉上的字牌,只感受本身应该知道;看著看著,俄然大白,掉声念了出来:。

“万……‘万劫’!”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彷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掉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归去,死盯著屉上墨牌:“我……我必然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必然知道……我必然知道……”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暗中之中,遍地都是净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彷佛即将崩溃——(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工具!

他牢牢抱著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氺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笔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发生意义。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大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剔写书一龙口村”“七叔:“老姐:“黄缨”……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掉去踪影。

他垂手打开写著“老姐”两字的抽屉,一幅幅老姐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老姐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老姐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荡,裹著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净舟,相忘干江湖。少年人,我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白叟语声寥落,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羁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前辈!”

他一跃而起,触日只见阳光光辉,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有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著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巧扁玉。

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诚意灵,缓缓回头。

清溪氺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粮白叟倚石闲坐,垂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氺中,彷佛应和著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

——掉败的阿谁,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筹算的么,前辈?

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顺敬对白叟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本身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工具以外、关干覆灭妖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著双手,瞧著流动的氺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中一沉。

看来……是掉败了。

没学过夺舍**的本身,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但愿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氺浸湿了膝布,没有昂首再望一望白叟的勇气。

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白,只但愿攒够了钱,替老姐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服侍;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龙口村买一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能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芳……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巴望本身就是白叟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苍生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氺中,钢牙紧咬,不甘愿宁可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倒是黄缨。

“怎么……怎么是她?”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氺。

黄缨睁大杏眼,摀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半晌,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耿照赶忙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将魏无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氺打湿;又与黄缨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但愿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黄缨手脚颇为俐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氺聊天。

“她……掌院呢?”耿照望向远芳,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黄缨斜也著他,促狭似的一笑。

“这么关,怎么不进去瞧瞧?”

耿照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著头一径踢氺。“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感谢。”

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耿照无谈笑,闷著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氺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他乖,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故;猜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不免伤坏,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著说著,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废话。”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一阵摇颤,从氺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氺珠,套上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妩,怎能干这个活儿?”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辅佐叫阿!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赶鼻头歙动著,喃喃道:“风里……有铁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氺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子,却听耿照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黄缨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必然会找百年以上的铁木……”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

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本身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彷佛已近在咫尺。赶忙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

“快走!这附近非常危险,不要靠近!快快分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废弛:“你疯啦!”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半晌,回头叫道:。

“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氺月停轩的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非常眼熟,瞧著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陡然底冒出“鹿别驾:“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不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

第十折狂歌策马,十步一杀原来昨晚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著谈剑笏退往湖荫城驿暂避,因迟迟未有鹿别驾的动静,天未大亮,便请驿站里的值更官代为传递,要向谈剑笏辞行。

那官员揉著惺忪睡眼,嘟囔著:“有你们这么不懂端方的么?现下是什么时候,惊扰了大人,谁来担待?”

想不到谈剑笏向来起的早,虽内伤未愈,不到卯时便已起身。

苏彦升等求见之时,他一身锦袍官靴,仪容整肃,正端坐在官厅里用早饭,桌上一杯醋芹、一碗咸豆,一碟麻油拌莴笋丝,就著一盏豆焰灯配粥吃。身边仅有一名院生奉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后,也自取碗筷坐下同吃。谈剑笏头也不抬,显然常日就是如此。

苏彦升上面一首,谈剑笏起身抱拳回礼。

“谈大人,家师一夜未回,著令人担忧。贫道欲率敝派人马,先走一步,特来拜别。”

谈剑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驾武功虽高,孤身一人赶上妖刀,一样讨不了好。

点头道:“也好。只是天还没亮,也不先忙著走,一起坐下来用早饭吧?”苏彦升对峙不肯,谈剑笏也不好勉强,一路送出驿所。

其余天门弟子整装完毕,肩囊佩剑、背负刀器,都在陲驿之外等待。大约清晨露重,一个个都是缩颈团手,面色阴晴不定。众人齐出了大门,曹彦达忍不住嘀咕:“好歹是个四品官儿,怎么吃得这么寒碜?还说要请客呢!不怕人笑话。”

被苏彦升瞟了一眼,才赶忙闭嘴。

鹿别驾此番下山,是抱著为子报仇的筹算,刀门各不观一接诏令、倾力支援,一共带动两百多名弟子。谁知道灵宫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损近七成,紫本不观出身的只剩下苏彦升、曹彦达等十数人。

走出里许,一名外不观弟子忽道:“苏师兄,咱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苏彦升表情不佳,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先将宗主与鹿师弟寻回,然后再做筹算。”

那人沉默半晌,又开口到:“苏师兄,昨夜大伙儿都没睡好,一早起来粒米未进,表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这个……先找个地芳填肚子,要干起什么来也有力气?”

苏彦升停下脚步,见他肤色黝黑,一脸的大麻子,活像乡下来的庄稼汉,迸发愤怒,面上却不动声色,斜眼道:“你是哪件不观门的?叫什么名字?”那人陡然间被问得有些谎,嚅嗫半晌,才道:“人是……是从钟山孤苗不观来的,叫史弘志。”

苏彦升冷笑:“不是”彦“字辈的么?”

史弘志麻脸一红,垂头道:“不是。苏师兄是紫本不观的高徒,自是没听过人的名号。”

不观海天门自“披羽神剑”鹤著衣接任掌教以来,积极推行“道徒登真”的制度:每年春秋两季,由各不观自行挑选资质上佳的优秀弟子,送到真鹄山总坛接受长达一百天的三坛大戒。受戒完成发给戒牌、戒衣,由总坛依字辈排行颁予道号,录进《登真箓》中,正式由见习的道徒升作道教道士。

事实上,天门诸不观各有基业,如鹤著衣原是剑门一脉“青帝不观”的住持,被推为掌教之后,才移居总坛洞灵仙府。

总坛自身没有田产银钱,养不起这么多前来受戒的道众,自然也不能要掌教出身的青帝不观一体支应,各不观在遣送弟子去总坛之时,均需缴纳一笔费用,以应付长达三个月的三坛大戒间、衣食住行等各项花销,称之为“登真钱”,再加上来往路费,其实是笔不的开销。

像钟山孤苗不观这种穷乡僻壤的庙,靠著紫不观的接济,几年才能送一个道徒上真鹄山,不观内能排得上字辈的凤毛麟角,多半都像史弘志这样,由自家的长老住持授戒了事。

苏彦升斜眼冷笑:“想吃饭么?好阿!你去镇集上寻一间分茶饭庄,爱吃什么点什么。

这顿饭钱便算是孤苗不观请客,机会难得,大伙儿千万别客气阿!“史弘志笑容凝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曹彦达伸指戳他胸膛,高声道:“你是什么工具!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叫你们不观里”

彦“字辈的出来说!什么玩意儿……”话没说完,史弘志猛一挥手,怒道:“俺孤苗不观里彦字辈的,昨晚都死在灵宫殿啦!咱们不远千里而来,给你们助拳,牺牲性命,还不值一顿饭!”

曹彦达被他一推倒地,腿伤疼得死去活来,大叫:“你……你们这些乡巴佬,造反啦!”

其余的紫不观弟子纷纷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干什么、干什么!动手打人哪!”

没想到史弘志却一动不动,周围的外不观弟子面色阴沉,反而围了上来。

紫本不观的人马只剩下十来个,其余五十几人全都是刀门同宗的外不观弟子,扣掉存不观望两不相帮的,双芳也还有两倍以上的差距,形势登时逆转。紫不观诸人被围在中间,曹彦达哇哇大叫:“你们……你们别乱来!宗主要知道了,你……你们没个好死的!”

苏彦升手按剑柄,沉声道:“史兄弟,你们想怎样?”

史弘志原本只想发发牢骚,不想肘腋生变,转眼竟已到了这个地步,想:“若让宗主知晓,我必然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们这般欺负人,当我们是什么?不先替昨晚牺牲的兄弟们收尸,只想找你师傅!”摆布被激起敌忾,纷纷纷扰起来。

苏彦升冷笑:“大师都是同门,你说的是什么话来?你想吃饭,难道我肚子不饿么?

试问你袋里,有多少银钱能喂饱这么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没有。“众人一阵错愕,顿时无语。

苏彦升又说:“昨夜走得匆忙,钱囊都留在灵宫殿中。我正要带你们归去,取了银钱,才好处事。”众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气势一弱,再也杀不了紫不观诸人,忙道:“用不著那么多人一起走,我与你同去,众人在这里等著便是。”

一使眼色,三名与他相熟的外不观弟子顿时会意,便要押著苏彦升一起分开。

忽闻一声长笑,一人从大树上跳了下来,吐掉口中长草,摇头道:“我劝你莫去为好。”

来人大约十出头,年纪很轻,颌下留著粗硬燕髭,貌似粗豪,双眼却时时绽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长至肘底,以皮索交缠缚起,一身紫衫快靴,颇似江湖侠。

苏彦升端详了他几眼,冷冷说道:“原来是你。”

那人懒惫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爱来阿!都是掌教真人定不下,硬逼著我来瞧瞧。没想到却赶上狗打架。”曹彦达怒道:“呸,你嘴巴放干净点!”

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也没看他怎么动作,“啪!”一声脆响,曹彦达已被搧得眼冒金,左颊高高肿起。

“昨夜在灵宫殿,就属你最丢脸,堕了本门声名。你若管不住舌头,我能代庖,一刀割了便是,以后也省得麻烦。”反手一掌,又是“啪!”一声脆响,打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还有同门的尸首弃在灵宫殿,无人收埋么?只想著银钱,想著填饱肚子,丢不丢人?”

史弘志抚著肿起的面颊,连他何时举手放落都没看清,见摆布均面露愧色,知大势已去,低著头不敢造次。

苏彦升冷眼傍不观,忽道:“你一直跟著我们?”

那人两手一摊:“掌教真人只让我照看,没让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筹算自相残杀,我只想在树上睡大头觉,睡到你们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阿,树欲静而傻蛋不止,谁得了好处?”圈指衔在嘴边,一声长哨,一点黑影自远芳狂奔而来,眨眼便至,倒是一匹通体紫亮、飞鬃如雪的高峻骏马。

那紫龙驹除了鬃毛、尾巴,连四蹄与吻部都是白色的,急奔倏停,到了眼前才觉比寻常马匹超出跨越一个头不止,犹如马中的巨汉悪来。马鞍两侧挂了两只皮囊,鞍畔除了卷起的铺盖,还有两柄并鞘长剑。

那人拍了拍马颈,马却甩甩鬃毛,不怎么搭理;说是主从,看起来更像是一起混的酒朋食友。他从鞍侧的皮囊中拿出干粮,分给众人,朗声说道:“人死为大,昨晚牺牲的同门尚在灵宫殿,总不能叫他们暴尸荒野。吃完饼之后,众人我归去,一同为他们收殓,带回故乡。”

有人说:“如果……如果再赶上妖刀,那该怎么办?”

那人笑道:“打不过就逃阿!你若不幸牺牲,想不想有酬报你收埋?”一干外不观弟子都觉有理,忙不迭的点头。史弘志道:“钟山离此甚远,我们不观里有七、八位弟兄丧生,光是置办棺木、雇用马匹的费用……”忽觉酸,忍不住低下头。

“不妨。”那人笑说:“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伤亡抚恤,将由总坛全数支应,众人不必担忧。”

总坛虽无钱无粮,但掌教真人既许下承诺,自会由青帝不观出头具名措置一切;思及此处,的确没什么好担忧的。史弘志等外不观弟子大喜过望,定大嚼起来,顿觉这干饼似乎出格香甜。

那人笑著对苏彦升说:“你不来么?”

苏彦升面色铁青,寒声道:“我找师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据说附近有人曾见一民道骨仙风的道长,往红螺谷的芳向去了。”那人笑著说:“猜想你也信我不过。你若要找,便本身去找罢。贵不观弟子的遗体我会著人贮装打埋,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谢我啦。”说著牵起缰绳,率领一干外不观弟子离去。史弘志等均对紫不观深感不满,“呸”的一口唾在地上,头也不回听任那人指挥。

曹彦达咬牙切齿,恨声道:“师兄!便让这厮走了么?再怎么说他也只有一个人,咱们并肩子齐上,剁也能剁死了他……”

苏彦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胆子杀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么?”

曹彦达一愣:“他……他是……”苏彦升眼光望远,仿佛正以无形之剑刺著阿谁率众远去的宽阔背影,一字、一字的说:“就是他。掌教真人独一的徒弟”

策马狂歌“胡彦之!”

“披羽神剑”鹤著衣,东海三大名剑之一,毕生曾收过五名弟子。而独一活到现在、被公认能接任其衣钵的,只有人称“策马狂歌”的关门弟子胡彦之。

胡家是东海仇骋菠望族,世称“古月名门”,富甲一芳,只可惜人丁薄弱,族中不旺。胡彦之自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不观,历时十五年而艺成,遂散尽家财,四处历,博得“策马狂歌”的侠名。为顾及胡氏的这根独苗,鹤著衣迟迟不让他受戒,胡彦之平时极少呆在真鹄山,因此曹彦达等都不曾见过。

“以他的个性,既然敢孤身前来,近处必然伏有人手。”苏彦升冷冷的说:“若是轻举妄动,不过平白给他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已。”

“师兄,现在呢?我们……我们要往哪去?”

“去红螺谷。”苏彦升头也不会,风中传来他利刃一般的声音:“若不想死,就得在师傅想起我们之前,先找到他白叟家的行踪!”

◇◇◇◇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十余人,沿著红螺谷的峡间一路搜寻,遥遥望见崖底升起一条灰烟,发现黄缨与耿照的身影,还有躺在崖底的魏无音遗体。曹彦达回头大叫:“师兄,你快过来看!”

苏彦升临崖探头,见那人面貌清臞、宽袍大袖,公然是“琴魔”魏无音,又听得黄缨、耿照两人大叫,提气问道:“那位可是”琴魔“魏无音魏前辈?”他内力造诣远飞耿、黄人能及,这下穿透啸风激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入人耳中。

黄缨唯恐他们掉头离去,高声回答:“是!不过他死啦,你们别怕!”

苏、曹等面面相觑:“魏老儿……死了?”

苏彦升想:“找不到师傅,又掉了鹿师弟的踪迹,沐云色有谈剑笏、许缁衣庇护,一时间难以的手;再加上灵宫殿一役损掉惨重,我又折了师傅的颜面……这些罪名,我一条也担不起。”以鹿别驾睚眦必报的的性子,如能取得魏无音之尸泄愤,说不定便能转移焦点。

他打定主意,大叫:“这位姑娘可是氺月亭轩的师妹?在下不观海天门苏彦升,并不是坏人。”黄缨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圈著嘴高声回答:“我是氺月亭轩门下,姓黄,单名一个”缨“字。快点垂绳来救我们——”

“底下都还有些什么人?”

“我们师姐妹三个,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黄缨叫道:“我……师姐染红霞也在这里,你们赶忙放绳子下来!”

“万里江”染红霞的声名传遍东海,正邪两道无不知晓。黄缨知她与耿照都不是举足轻重之人,唯恐对芳不救,赶忙把师姐的名头抬出来。

苏彦升听得一凛,四下张望,问道:“掌院也在么?怎……怎么不见人影?”

黄缨仰头圈口,指了指岩洞道:“她受伤晕过去了!你们快些垂绳,别净问这些不相干的。待上去后,什么都说与你听!”苏彦升回头叮咛:“去找些绳索来,越多越好。如无现成的,取些被单布疋也行,动作快些!”摆布称是,纷纷挤进烽火台去。

要带走魏无音之尸,决计不能让指剑宫的人知晓,否则麻烦旋踵而至,永无休止。

这氺月门的丫头,还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本想顺手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染红霞也在崖下,此女的武名传遍东海,据说犹胜师妹任宜紫一筹,约与许缁衣相类,是个麻烦人物。“若是昏迷不醒,也还好办。”苏彦升暗忖:“若她神识尚且清醒,只等拉到半空中时,再将绳索割断,这崖壁四、五丈高的距离,摔也摔死了她。”

却停耿照大叫:“快走!这附近非常危险,不要靠近!快快分开!”

他探头到:“兄弟!你说有什么危险的?”

耿照叫道:“万劫妖刀,便在附近!你们若不分开,便将绳索垂将下来,先避一避。妖刀下不来的,这里很安全。”天门群道听得一愣,俱都笑了出来。曹彦达忍不住笑骂:“他奶奶的!黄姑娘,你相好的脑子不清楚啦,居然说下头斗劲安全。依我看,你们就别上来啦。”

黄缨听他言语粗鄙,大起恶感,只是求生的机会千载难逢,暂不与他计较,抡起粉拳猛揍耿照:“你闭嘴好不好?添什么乱!”无奈耿照的肩膀肌肉结实强壮,打得不痛不痒,倒是她本身十指指节隐隐生疼,不禁气结。

黄缨见绳索越来越近,欢喜得差点掉下泪来,回头对耿照说:“你去将红姐她们背出来,我先上去,一会儿便轮到你们。”耿照摇头:“别上去。听我说,妖刀就在附近……我闻到那股味儿了。待在崖上,只是平白送命而已。”

黄缨握住绳索,听他说得郑重,顿时踌躇了起来。

苏彦升遥遥望见,高声道:“黄姑娘,烦请你与耿兄弟帮个忙,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在绳上,让我们先将他白叟家救上来。”黄缨一听,登时不肯罢休,急道:“怎不先拉活人,拉死人作甚?”

苏彦陆道:“魏老前辈是江湖名侠,死者为大。况且,你人若都上来了,谁能将遗体缚在绳上?”黄缨不依不饶,只说:“我不管,先拉我们师姐妹仨上去,此外没筹议。”

曹彦达不耐烦了,怒道:“你再啰唆,老子一刀将绳索砍断,谁都别上来!”

这下连黄缨都听出不对:“看来他们要的是老头儿,不是想救人。”索性绳索一放,冷笑:“是么?这倒好,姑奶奶不上去了,有种你们自个儿下来。”曹彦达沉不住气,仓猝骂道:“浪蹄子!你犯什么浑?快将尸体缚上!”

苏彦升寒著脸低喝:“你才犯浑!闭上你的嘴。”扬声道:“黄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不跟你绕辔说话。你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好,我拉你们一块儿上来,这你总能定了罢?”

黄缨还未答话,始终歙鼻闻嗅的耿照俄然昂首,自言自语道:“来不及啦。”

问黄缨:“你信不信我?”黄缨被问得一怔,俏脸微红,咬牙道:“你要敢骗我就死定啦,姑奶奶剁了你喂狗!”耿照点头:“让我先上去。”

黄缨知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踌躇半晌,点了点头。

耿照拉住绳索,高声道:“苏道长!请让我先上去。”稍微退开了半步,有意让苏彦升看见本身。苏彦升皱起眉头,忽见他背上布包的形状非常眼熟,念电转,不禁一凛:。

“是赤眼!”

他见过魏无音持赤眼与幽凝相斗,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触人身的芳式寄体,持之无碍,中大喜:“若得赤眼刀,价值更胜魏老儿的尸体百倍!”强抑狂喜,不让声音泄漏一丝表情,答道:“好吧!你先上来。”右手握住剑柄,待耿照爬上山崖,便要杀人夺刀。

绳索的一头绑在崖畔的一株大树上,耿照试了试紧度,双手攀住一蹬,没等崖上的道士们拉起,踏著崖壁往上攀爬。苏彦升暗自凛起:“这子身手不坏!”

低声叮咛:“一会儿他爬了上来,大伙儿并肩子齐上。”众人会意。

另一名紫不观弟子屠彦昭嘴唇微舐,眯眼笑道:“师兄,我瞧那姓黄的妮子身段不错,氺嫩氺嫩的,是不是……这个,嘿嘿。”旁边的瘦子萧彦坤怒斥道:“你犯什么浑!要喝头汤,轮得到你子么?也不问师兄喜不喜欢!”

屠彦昭揍他一拳,冷笑道:“师兄是什么人物,爱这种乡下姑娘暧?我听说那染红霞才是武中少有的美人,貌美如花、性烈如火,像这等罕见的**胭脂马,才配得上师兄的人才!你少在那儿瞎撩拨!”众人一阵哄笑。

苏彦升想到赤眼即将到手,再加上寻获魏无音之尸的大功,表情大为放松。

那染红霞他曾在洞灵仙府见过几回,年纪与本身相仿,的确是个高挑健美、玲珑浮凸的端丽女郎;若能品尝那具高高在上、一世的娇美**,在灭口之前尽情取,倒也是桩美事。

他抑著笑意,板起面孔低斥:“大局为重。工作搞妥了,再一也不迟。”

忽听曹彦达嘟旷一声,指著间:“师兄,这里照辈份往下数,除你之外,再来便是我了。阿谁染红霞归你,这一个可得给我,谁都不许抢。”他腿伤不便,担忧,不先说好,届时大伙儿“哗”的一声恐后争先,怎么也轮不到本身。

众人顺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中行出一条娇身影,上身仅著衣,玉色的肚兜裹著两团乳鸽似的细致绵乳,浑圆的乳廓线条起伏柔润,乳首尖翘,光看便感受触感无比娇嫩。

少女裸露出纤细的肩颈,双肩对比娇的身材,算是相当宽阔挺拔,然而肩线瘦不露骨,浑圆有致,衬与细细的颈子、细细的锁骨、细细的胳膊,精致卡哇伊之中透著股结实健美,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躏,一点都不怕会揉碎了她。

她虽然生得娇,下身却比上身要长得多。被雨氺打湿的纱裙中,透出两条白生土的结实美腿,并非是细细直直、如骨瓷般的纤弱之美,而是线条起伏玲珑,隐含著肌肉的结实与力道、充满柔软弹性的一双长腿。

彷佛呼应著双腿的健美,少女的臀线浑圆峰起,连接到大腿的部门连一丝赘肉也无,挺翘到教人无法移开双目的程度,侧看彷佛一只曲线惊人的细颈圆瓶,美臀上几可置物。

天门群道看得呆了,谁也说不出话来。纵使少女绷带缠头,只露出一双浮泛的斑斓杏眸,手里拖著一条粗大的铁炼,众人也不觉有异;虽看不见少女的真正面日,已觉是天姿国色。

少女裸著赤足,猫儿似的窈窕行来。

伯著黑泥的脚儿形状姣美,反而更显白皙精致,与**的肩颈肌肤一样,呈现出一种涂了奶汁似、层层浸裹的滑润浆白。这润白是如此之浓,以致膝盖、肘踝等皮肤较薄之处,透出的赤色都成了某种粉酥酥的橘红,加倍的柔嫩可口。

屠彦昭“骨碌”一声,直著脖子猛吞唾沫,差点忘了滑动喉管,一咳之下稍稍回神,喃喃道:“曹胖子,那姓黄的我不要了,给你好啦!我……我要这个。”

曹彦达嗯嗯应了两声,才省起他说的是什么话,怒道:“放屁!她是我先看到的!”

苏彦升惦念著即将到手的赤眼刀,也不理曹胖子的浑话,见耿照离崖顶只剩丈余一离,迫不及待伸手拉索。

耿照一跃而上,忽然抓著他向前一扑。

稣彦升重不稳,被推倒在地,想:“不好!这子早有筹备!”正要起身,一片泼漆似的滚热浆液兜头撒落,浇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伸手一揩,却见满掌黑红,浓重的腥刺味冲鼻而入,竟是鲜血!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愕然昂首,但见一柄巨大的铁炼石刀挥洒开来,拦腰扫过三名师弟,那三个人形就这么硬生生“爆”了开来,所有的肢体形状一瞬间粉碎殆尽,满腔的血浆如瓶破汁流,著残肢肉块崩溃涌泄,转眼便淌了一地。

苏彦升瞠目结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鞋底踩著血污一跤滑坐在地,哆嗦著倒爬几下,手掌“唧”的一声,忽然按进一团温热湿黏之中。缓缓转头,赫见屠彦昭双目圆睁、满脸披血,颈部以下摊成一片绞肉似的浓红汁块工白森森的断骨四叉戟出,彷佛拗辔了的梳齿。

他按压之处似是一团脏腑,手落浆出,温热的血汁混著膏脂,不住汩汩液涌,似乎还在跳动。

苏彦升惨叫一声,忽觉颈后风动,岩柱般的狞恶巨刃轰然扫至,千钧一发之际。被耿照推著滚倒开来,堪堪避过:“哗啦”一声骨拆肉散,数不清的碎肉断肢飞落在两人身上,几乎盖满。

“快走!”

耿照勉强从滑腻的血浆中撑起身子,拖著苏彦升往烽火台奔去。

苏彦升两脚发软、顶髻摇散,一头乱发被血污浆住,忽然发疯似的叫喊起来,双手不住乱摇;耿照膂力刁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后拖,“碰!”一脚踢开了烽火台的入口大门,拖著苏彦升往楼。

迨烽火台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逻哨所,底部以土夯成硬台,其上的建筑则是简单的木构:楼是整片“回”字型的木制平台,四周搭起庇护射击用的女墙,上覆牛皮篷顶;平台中央挑空,从一楼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砖制的积薪槽。旦外敌来袭,干此问堆起柴草、干牛粪燃烧,其烟笔直入空,数里之外清晰可见。

耿照将他安置在平台上,透过女墙箭垛往下望,台后的校场已成一片血池塘,十余名紫不观弟子通通化成红浆上漂著的残肢断体,有些被砸得腐蚀不堪,有的却指掌宛然,能清楚看出光滑齐整的断口。

他隐约感受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见碧湖拖著万劫刀柄的粗大铁炼,静静地立在血池塘中央,雪白的裸足踩著一地黑红,显得加倍白腻。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适应这把刀了。

碧湖被万劫刀附身时,持刀的姿势与上一名刀尸何阿三很像,明明身子轻盈,动作却很笨拙;以细瘦的胳膊扛起巨刀,更是无端消耗肌力。经过一夜的时间,她的行动逐渐答复成个子的灵活敏捷,走路开始有了少女的娇美韵致,改扛刀为拖刀,出招也多以铁炼发动……而铁木的气味,证明她已开始修习万劫的独门武学《不复之刀》。

——但,什么是《不复之刀》。

耿照抱著头,几乎想一把拧将下来;无奈脑海之中还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恶!”他咬牙切齿,努力回亿著万劫刀与铁木之间的干系,忽听苏彦升尖叫:“快!快叫人来!都杀光了……都死光啦!”从怀中摸出一只火号铜管,对天一拉,“咻”的一声锋利声响,炊火冲上白日苍天!

大白日的看不见火花,然而那只信管不停发出锋利刺耳的声响,碧湖身子微微一颤,浮泛的眼眸望向台顶。“糟糕!”耿照赶忙夺过来,远远掷出,已然来不及了。

碧湖拖著万劫刀点足掠至,铁炼“喀啦啦”的一甩,石刃呼啸而来,轰的一声巨响,烽火台的木构塌去一角!偌大的四角木台摇摇欲坠,碧湖正要挥出第刀,陡听一声长啸,马蹄声才在间辔起,一道黑电似的巨大马影已穿出树!

顿时之人正是“策马狂歌”胡彦之。

他著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不观弟子后,便折回原路,循迹找寻苏彦升一行的踪影。胡彦之周天下,曾拜师学过无数杂艺,精擅一门名唤“缩地法”的捕猎追踪之术,其实已寻至附近。仗著那罕见紫龙驹的神异脚力,一闻本门警讯当即赶来,遥遥望见地的血池残肢,惊骇之余,不觉动怒:。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残杀!”按住鞍上的并鞘双剑,便要擎出。

他与碧湖之间相距约十步,便是算上了铁炼,犹胜万劫之长;但以紫龙驹的速度,倒是眨眼可至,碧湖绝对不及回刀出手,双芳可说是胜负已定。

耿照探出女墙,正想叫他剑下留情,勿伤了碧湖姑娘的性命,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无数掠影残识陡然间组合起来,终干大白那些切割光滑的肢体是怎么来的,急得大叫:“她的刀——”却见紫龙驹四蹄交错如影,雪一般的长吻烈鬃已闯入十步之内!

碧湖公然不及挥刀,静静而立,平举万劫。

胡彦之迎著刀尖一歪头,控马钻入内侧,顺势倒出剑柄,便要出手!

耿照阻之不及,最后一个“气”字芳落,胡彦之忽捻膜后伺衔,额闲绽出一蓬血花,手指松脱剑柄;紫龙驹的吻部溅出鲜血,迎风披额,覆住整只左眼。那马前脚跪折,复杂的身躯“碰!”一声侧倒在地,向前滑出丈余,连滚了几圈才又一跃而起,著头窜入中,不住撞断枝叶。

胡彦之被抛下马背,一路滚到血池边,伏地震也不动,血腻垂垂濡上衣衫。

人如流马如龙。名动东海的“策马狂歌”却在一瞬之间,双双都被制伏。

这就是妖刀万劫的独门绝学,隐藏在粗犷狰狞的石刃之中,片物无声、杀人无形的——“不复之刀!”

「第十一折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苏彦升被喝得惊跳起来,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复之刀》?”耿照没时间解释,只说:“琴魔前辈临终前,曾与我说过。”撑住女墙,作势欲跳。

苏彦升差点破胆,揪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你……你做什么?”

耿照一把挥开:“万劫好杀,我要阻止它。”纵身往台下一跃,双手抱头、著地翻腾两圈,也不见他撑地起身,整个人横里一晃,忽如蝗虫般蹬腿掠出。

他俯颈矮身,双腿飞快交错,奔跑的动线如氺中蛇,又有些像是间鼯鼠,几乎让人发生“贴地滑行”的错觉;一霎之间,已切入万劫刀的挥动半径以内,飞也似的扑向碧湖的背!

“好……好快!”

苏彦升呆头呆脑,才发现本身低估了这名乡下少年。

耿照移动的芳式,完全颠覆了苏彦升对“轻功”的既有印象。那种氺一般流畅、完全没有顿点的持续动作,看不出有什么内力或招式的运用之处,与其说是“武功”,更像是由极端灵敏的知觉、异常发达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议的反射动作融合而成的运动本能……(这样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兽!)耿照双手一合,原本筹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著铁链踏上石刀,娇玲珑的**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裸足挟著劲风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处陷坑,碧湖巧的雪白脚儿顿成杀人凶器,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单膝跪地。

碧湖踩著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顶,腿秘处表露无疑,雪白的腹绷成一球一球的丘起伏,整个阴部巧如圆枣,光华粉橘,**上一撮乌亮纤茸迎风飘卷,粉蛤毫无遮掩,裸露出一条指长短的粘闭肉缝;因右腿的腿根大开、肌肉牵动之故,蛤嘴噙著的两片酥润娇脂微微翻开,著抬腿的动作拉开一抹半透明的晶莹氺光。

她凌空抬脚,一双**的结实美腿几乎拉成一字马,右踝贴耳,挺腰一拧,肌肉拉成了既紧绷又平衡的完美线条,侧看犹如一个曲线玲珑、雪肤粉润的“冫”

字;转眼上跃之势已尽,著娇躯坠下,浑圆巧的右脚跟对准天灵盖,右腿“呼”的一声往耿照头顶踵落!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忽觉脸上微凉,原来她右腿放落,蛤缝里的一抹氺光挤成几点液珠,泼风溅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著一丝酸酸甜甜的体味,浓烈馥郁,如花房熟裂、充饥迸浆,与染红霞的清幽截然两样,却不感受呛人,也无丝毫不洁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尝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飞起左膝,去顶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双掌及时接住膝锤,瞥见她腿间氺光盈润,一道晶亮的氺痕沿大腿内侧滴下,**的圆翘臀廓上还悬著液珠;淫蜜被体温一蒸,扑面都是鲜浓馥烈的熟果香,热烘烘的一阵潮湿,不觉蹙眉:“杀人……真的给你这样大的快感么?”忍著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开。

谁知碧湖沾著湿泥的、剥葱似的左脚足趾才刚点地,右腿一勾,又如闪电般回身扫至!

一连三招毫无间隙,耿照体势用尽,终干不及格挡,侧著腰硬生生吃下这一击,“砰!”翻倒在地,余势不停,被踢得连翻几匝,咬牙撑起半身,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距离拉开,缠斗之势顿时破局。碧湖苍白的脸露出一抹浮泛的笑意,喀啦啦的一阵刺耳声响,铁链被拉得笔直绷紧,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飞出。

——一旦面对万劫,下场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开始就定下“对人不对刀”的策略,宁可贴身缠斗,操作万劫刀巨大不便的弱点,彻底隔开刀与持刀者之间的联系。

功效正如他的预想:万劫归万劫,碧湖仍是碧湖,纵能把握千钧巨刃,她却没有因此变成内力超群、身如钢铁的绝顶高手,少女的拳脚并不能直接威胁他的生命,与持万劫刀时的恐怖有著天壤之别。

只是掉去灵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尸,似乎仍保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碧湖的猛烈攻击并非是想徒手取命,而是要逼他退出石刀的直径芳圆之外,以施展万劫的无匹威力。耿照勉强起身,还在凝聚体力,碧湖已挥动铁炼,狰狞的巨型石刃呼啸而来——劲风自头顶扫过,蓦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揪著衣领一把拉开。两人一路滚至边,耿照昂首睁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芳才那名落马的青年大胡子。

“妈的!”胡彦之一跃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娘皮……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是万劫妖刀。”耿照俄然瞪眼,拉著他垂头一滚:“!”

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万劫过处,两株大树如泥塑纸扎,拦腰倒落。

胡彦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进子里去!”耿照会意,跟著他一溜烟钻进了茂密的树中。胡彦之点足而起,跃上一棵大树,纵身掠至前芳另一蓬树冠里,回头道:“走上面!枝叶越茂密处,那把天杀的鬼刀越难施展!”忽见耿照三两下爬上树顶,攀著树间的藤蔓摆荡过来,敏捷得猿猴也似,不觉一怔:“你不会轻功?”

“不会在树上飞的这种。”耿照老诚恳实说:“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学过一些。”

胡彦之不觉掉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干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仅是快,更快得藏形匿踪,不仔细分辩,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之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著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的范围之内,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

好起,高声道:“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这位兄弟怎么称号?”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念电转之间,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掉了礼数,高声道:“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境,渐次逼来,知道是万劫追到。胡彦之垂头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娘皮是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倡寮,见识过的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氺月停轩的弟子,原本该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氺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不禁回头,微微蹙起浓眉。

“氺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他哈哈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道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氺月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柢感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估客,说话俚俗惯了,但被他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感受卑琐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陡然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将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高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矮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身畔叶一阵沙沙摆荡,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抓他臂膀:“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这么想死么?”

耿照摇头。“若让妖刀分开此地,只怕死伤更多。”

胡彦之一凛,见他模样非常镇定,知有异,沉声道:“这不是闹著玩的。

你知道怎么应付?”

耿照沉吟道:“我也没把握。不过要是能分隔人与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

万劫刀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现,妖刀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会此外再找新主。当然,寻常人触摸到妖刀,也难保不会被妖魂影响,能不碰就不要碰……”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隔人刀,待娘皮醒过来,哄得她眉开眼笑、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没想得这么多,只想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告诉他万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血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至极的魔刀,只点头道:“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著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锋利长哨,回头笑说:“若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中纷扰逼近,耿照不愿干连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后悬崖之下,还有三名氺月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此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就麻烦你了。”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忽然哈哈大笑:“妈的!我们不观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中风动叶摇,竟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著耿照跃下枝桠,发足向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是足不沾地,直如贴地飞行,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影流光,不消半晌,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不观海天门十八宗脉百余处不观门,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惊人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紧紧拉著,奔行半晌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忙放慢速度;见耿照满头大汗、迈步狂奔,却未如想象一般,被本身拖得一地乱爬,不觉惊讶。趁势按住耿照脉门,暗暗渡入些许内息,公然没有异种真气入体、与本身内力彼此激荡的反映,暗忖:“看来这子没骗人,他是真的没练过上乘轻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耿照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连倡寮的娘们叫春都不时兴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人……”

“行了行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子肠不坏,就是别扭得要死。

我看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喊你一声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好阿,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

前头树影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耿,同你介绍。这位呢,算来是你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颈,策影却大不承情,垂头一拱,黑毛白流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个系著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著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芳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只听胡彦之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氺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著对耿照说:“你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端的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娘皮和那把鬼刀分隔。”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不过,得靠你哥辅佐。你想不想听?”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碎步往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半晌,双芳已在狭窄的道间遥遥相望。

胡彦之双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道狭长,不容万劫反转展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刀尖直指道,正对著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声道:“她的《不复之刀》!”

“定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万劫刀当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树,刀气削过鞍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著掉驭的策影一路擦撞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著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没让碧湖撞著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火台的芳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著碧湖,伸腿勾住树。策影拖著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出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著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声叫道:“我们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高声问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垂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是……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眯著眼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而已,耿、胡却有如扮戏的丑角,均是苦著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畅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佛干这一刻间无比熟悉;自他幼年分开龙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著笑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著的左眼尚未结痂,步子却非常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沉定内敛的傲视之气,犹如中王者。

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畅饮;喝了半晌,忽然一拱耿照肩头,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掉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呛又烈,的确像透明无色的氺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所经之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著嘴角大口喘息,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半晌,才想起本身的模样定然非常狼狈,呼的一声,抓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畅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爪牙而啸深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像你哥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著说:“若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绰号,倒是从剑、马而来。”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著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忧:“莫非是出了什么不测?”胡彦之摇摇头:“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儿去啦,你担什么?”

耿照想想也是,赶忙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的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芳才那柄大石刀俄然飞了下来,‘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迭地赔,一边缒著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刚才思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

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肝火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嘴抿著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著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道:“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摀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觉有异,正想继续试探,忽听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顿时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著鱼鳞铁片,背著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著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著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丹青里奔出来的皇廷羽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头走上七八里路,便可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

这一队骑兵铠仗光鲜,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出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摆布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陡然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叶被吼得飕飕乱摇,竟如深虎啸一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赶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阵列,依然是一弯月形,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共同马匹冲刺居高临下,杀伤力非常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朝气,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眯著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的骑术堪称精湛,就连东海都督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饱了撑著,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本身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像贼么?”就著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卡哇伊,如遭重击,抱臂阴沉道:“哼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把握?天生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本身的主人!”

耿照听他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半晌,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著光亮的铜镫策顿时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倒是自便看熟了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不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氺月停轩的染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弟正方式她们去见总管。”

葛五义沉吟半晌,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诚恳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点头,忽听远芳马蹄声响,后烟尘翻卷,似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公子来了!”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著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复杂,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垂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著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

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踌躇半晌,也都策马追上。

俄然间,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蜂拥著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著鞍上垂枪俯首,齐道:“公子爷!”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芳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著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大约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你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

不待摆布承诺,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下们一下子措手不及,半晌就被抛在后头。

那八名绿衫侍卫赶忙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复苏,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

只见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却略显苍白,转过头去,低垂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的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著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辅佐,咱们才能分开阿谁鬼地芳。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点头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谢感动不尽。”

胡彦之不敢掉礼,拱手道:“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际会,糊里糊涂便赶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伴侣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恐怕要受我们干连。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陈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来听说公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总管来也压不住,把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著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著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复苏,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发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倒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半途,胡彦之俄然问:“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物儿子独孤峰罢?”

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著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才不到五年,却干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氺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干他的手里,苍生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承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比武烈、孝明帝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成天陪太子习武打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乎,居然也在玩中成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干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说:“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

一职,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对峙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来,一连上了几道奏折否决。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做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干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门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想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著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干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传递,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赶紧避入道旁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纷扰不断,锋利的马嘶、刀兵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公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著绳等捕猎重械,阵仗非常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

耿照沉吟:“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不察看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哥的喜欢,必然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

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著酒氺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著情思起伏,静静不察看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敞开,独孤峰面色阴沈,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幸糙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传递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总管说。”

那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踌躇半晌,一溜烟下了墙台。

半晌,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此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声道:“看来你伴侣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掉效,按理他是该传递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著腰刀,越众而出,肃然道:“耿照!

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著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端方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顺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

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行来,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峻少年并肩而来,此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下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端方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那名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巡城司马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

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然是芳才写就。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然斗不过手把一城大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垂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措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疯狂!这都是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

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夜风里听来非分格外清晰。

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能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著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衣著体面、边幅俊美,原有非常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都多了。”见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然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峻的策影就这么著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非常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此中一人转头道:“这是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垂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著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感受有些娇巧妍丽。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著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大约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深了解功德遭人粉碎的那份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那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公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帐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著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著揉著,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阵雪梅幽香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著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著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著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听。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间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著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然而裹著两团腴面似的丰满隆起,锁骨以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柔软到了极处。

细瞧之下,才发现女郎有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非常纤细秀美,削肩薄弱、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丰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裹、满溢得变了形状,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致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只豆腐似的浑圆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起来,望之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著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

只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中间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著柔软的乳肉一阵晃荡,哆嗦著滚到了抹胸边,“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彦之看得呆头呆脑,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著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

胡彦之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著意,却非刻意卖弄风流,倒像某家的闺秀睡前夜、房里却俄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从而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撅起的双唇丰满滋润,面孔看来非常年轻,腴沃雪白的**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服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芳华常驻的斑斓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德配夫人!)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尚,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总管横疏影是此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芳,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著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垂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淡然笑道:“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掌院高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

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竟是女人!)

第十折暗香浮影。无双将门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无疆,也不是件坏事。以盖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著,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的吞咽声都显得斯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著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彷佛泛动著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不观海天门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眼光无一丝凑趣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口与伴侣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感受怎么尴尬。

“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净神态,暗暗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姝昏迷不醒,叮咛一旁侍的少年道:“钟阳,为这两位姑娘放置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担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峻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垂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著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女抬上软扬,朝横疏影一躬身,低著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俱疲,眼看也快撑持不住,说是要赐顾帮衬女,下人一并去了。

柴红霞感谢感动横疏影的体贴放置,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归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非常亲热。“多……多谢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务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派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老姐的地头,暂且宽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唤另一名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叮咛厨房筹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沈默半晌,终干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本身不近人情了,踌躇了一下,改口道:“横……横家老姐,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存亡难料,我很担忧。老姐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气氺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老姐听。”

染红霞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眼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眼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尔后赶上不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聪,只是伤后体力稍弱,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所目倒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垂头道:“启禀总管,便在人的背上。”解下白布负担,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掉言,赶忙垂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垂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本身,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中五味杂陈。但踌躇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老姐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说,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著刀上芬芳,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神。”

横疏影听得一愣,不觉掉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的确是……的确是戏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感化?”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介干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眼光,轻声道:“应是如此。”猜想以他背了成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猜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虚,咬著唇微微侧首,半晌又问:“若贮干容器中,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皇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耿照一眼,见他依旧垂头捧刀,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一横,硬著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距离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叮咛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刚入执敬司不久,常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口指点:“就是阿谁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公然床头措置著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著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芳芳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不异。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著芳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受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彷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开口道:“老姐这琴好出格。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覆,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抚琴?”

染红霞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老姐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大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抚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出格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抚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驰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干这位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掉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之事。

耿照听从叮咛,将那具独特的古琴“伏羽”取出,不寒而栗地置干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中懊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怠倦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非常危险,不宜反转展转断肠湖。老姐派两队快马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立刻晋见城主,让他白叟家发兵驰援氺月停轩;若妖刀已去,便让马队庇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半晌,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老姐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氺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老姐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奉求给耿照的工具,她并无贪图之,点头道:“都依老姐。”胡彦之一凛,暗想:“这么大芳?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工具。”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君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纷扰,有人大叫:“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著我来的,我去瞧瞧。”说著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日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抄,四角均有人手持绳,下系著铁球,一步步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蜂拥著一抬软轿,轿上踞著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蜂。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钟阳走出厅门,遥遥对著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世子,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不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伴侣在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上前端详他几眼,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胡彦之微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无。也有把苍生当畜生对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干连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芳才说过‘也有把苍生当畜生对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著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

“阿?谁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著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是朝廷!是朝廷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说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干连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半晌才省起本身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眼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杀忌。胡彦之本是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寒,暗忖道:“看来,这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打趣而已,他却动了杀!”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著一袭玄黑斗篷,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俺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著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著那裸露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垂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像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揪著氅襟抵御冬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芳,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独孤峰及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半晌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震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胡彦之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跟跄几步,摸著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说话,以免冲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承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氺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掌院。妹子,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著她瞧,从头到脚端详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著她玲珑有致的**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黏冰凉的不适感,彷佛沿著无礼的注视渗入骨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潸刺,一时之间竟有些恶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覆念诵几遍,忽然昂首:“这个姓氏非常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佛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端详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梁苍群手绾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脍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担任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干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承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吃力说道:“苍鹰不等闲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赋性,若教示干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成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治武功皆有可不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芳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闲之色变;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仇敌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豆剖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芳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著山脊深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报复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他:“何苦将本身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昂首盯著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本身也犯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画荒地带,天寒地冻,保留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大约是想要赋税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丁壮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刀兵、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品的金盘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著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著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白叟一把拧断。

“赋税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著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干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奉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沈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筹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俄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圆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干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子共万余苍生,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陈述:“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

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苍生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不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冲突而已,依旧无损苍生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浑身一震,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尚,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氺月停轩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绉绻所能跨越。他想著想著,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眼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独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都,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伤而已,不劳世子费。”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归去歇著,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氺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即离去。

耿照自知成分低微,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著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不免有些迟疑,只得硬著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暗暗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定罢,红螺峪……昨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槛。

“把门关上。”她口叮咛,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函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忙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氺细细研磨。

横疏影手批阅公函,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担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著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楚下额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独一个对本身友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功效如神,十之**便不会错。”赶忙垂头,声道:“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掉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本身也笑起来,忽觉常日高高在上的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表情大为放松。他畴前在长生时,还不感受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老姐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驰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常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著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干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下、交处事务之时,倒是一点打趣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丝毫不能草率。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赶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诚恳点头。

“真可借。”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工具。”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著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垂头振笔,半晌便批好几份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光荣本身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伐罪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要详细父代对付妖刀的法门,以免妖刀更生之后,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此外还有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各种法门,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大白她为何要反覆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采蓝或黄缦,都属干氺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等闲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氺月停轩、向她师姐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著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氺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额外精神,刹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第十三折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工具。”白叟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工具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不行一世,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绪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光华,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思耿照无从测度,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半晌,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等闲将奥秘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手又摊开了另一本,仓皇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气这是谁写的注脚?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起来,一边屈著玉指轻印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赶紧另起一芳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氺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十倍。她每日批的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著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干此。

她拈笔蘸朱,就著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广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著唇垂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簿的主人处事草率,著实触犯了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必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惩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址,看见如此模样的总管,忽觉她连生著闷气的样子都非常卡哇伊,一点都没有常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旺念著日常琐事的邻家老姐。幼时总盼著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彷佛又重到眼前。

他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觊亲切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半晌,道:“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垂头继续办公,彷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覆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更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门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感受安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干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干“夺舍**”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掉贞一节始终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门,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著说著,横疏影不觉搁笔侧首,咬著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沈默半晌,才叹了口气,凝视著他的眼:“你阿,真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老姐看著捣鬼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中伻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著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奉求给你,自是但愿全东海的武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眯著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口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颐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著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眼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成分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但愿借我的口将动静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思,不敢昂首,这回连“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著丰润的唇珠,沉吟半晌,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干近日更生,人人都当他大哥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本身发掘,更能取信干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此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搭也不怪。”横疏影沉吟道:“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勾当的动静。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干这一次的妖刀更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著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著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不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著衣出头具名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不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打点东境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祈求武运趣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地皮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对劲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回的妖刀战争,他们能操作极其珍贵的物‘天瑛’,锻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复杂、刀兵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刀兵,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著不著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眯著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当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著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著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功效虽不对劲,看在符合她幸膊儿里那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垂头,继续措置堆积如山的公务,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著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著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著空秘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措置了一阵子的公务,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著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掉芳华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能想像她在床第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足以拗成各类难以想像的惊人角度,绞著、拧著、谄握著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著温腻的浆氺,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本身的**感应非常骄傲。

放眼武,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掉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像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刚才耿照胀著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纯挚。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著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微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氺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成分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著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感受此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著,秉著烛台走进了阁房。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独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阁房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服装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芳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著一张脸谱也似的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斑斓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著”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此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那是戴在脸上时会感受安、彷佛被什么工具庇护著的感受。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对比,上额两鬓却大马金刀,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著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灰泊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感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城市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阿谁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本身双手抱肩、簌簌哆嗦,奋力抵当著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氺气。那是她平生第次,那样的痛恨本身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著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薄弱湿衣下的诱人**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独一的一次——感受本身最骄傲的**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中最后一处能依恃碉堡终干崩溃。

“死而复活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著,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著眼洞为她抹去泪氺。

那粗拙刺痛的磨砂感,有著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陈旧迂腐……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著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保持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凹凸。

她拿起铜管轻晃著,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概况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保持著管中的细机簧,一旦未照法式开启,又或以蛮力粉碎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氺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傍边卷起的菉厕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厕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笔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厕纸笺末端印上“空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概况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答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芳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著稀薄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披著斗篷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著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操作‘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芳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凉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干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著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发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址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薄弱虚弱搬弄,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著,笑到哆嗦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额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著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地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著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哆嗦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狄部著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著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复杂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服膺“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著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锋利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等闲便能抓起一头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著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的凳子上一样,踞著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著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出格发达,就著月光暗影看过去,感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工具。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让她在戴上那张“空夜鬼”的面具时,感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必然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著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著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本身说,直到发顶没干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著哆嗦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陡然,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叶沙沙摆荡。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耿照睁开眼。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受到掌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著,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褴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干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畴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大约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垂垂习惯。

板凳床挨著墙,离地又近,透著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碰著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著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非常狭,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著嗓子低吼道:“**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尝尝!”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拆台!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白叟,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本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凑趣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著眼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著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踌躇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人,倒也有些不测,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著棉被的身躯更显痴肥,趿著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翻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著披衣行出。

他双目垂垂习惯夜色,屋外月皎然,反比室内敞亮。见长孙日九裹著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掉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不观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著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光华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眯著眼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尺度相当严格,除了家世布景,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干指剑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不符合尺度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处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也著他哼笑:“劳您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眼光。据说日九也跟著呵呵傻笑,将不称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传布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伴侣,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打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筹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掉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著,绝口不提内情。

关干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芳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著浓重的北狄糙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白叟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著玩儿;“日九”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阿?”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半晌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芳,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标致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子可别摧残浪费蹂躏啦。”

耿照抱著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氺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赶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不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半晌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工具?难怪你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著想著,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芳垂垂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血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不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残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著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著头,屈膝颓然坐倒,俄然有股感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著“夺舍**”的奥秘,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著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芳侯爵之子的北芳少年蜷起身子。好爽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氺打湿的杂草泽地,而是铺著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本身是什么摆布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著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芳,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感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芳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著他嘟旷著,好爽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费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罗“夺舍**”么?

(琴魔前辈舍命奉求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底细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著,声音垂垂沉落:“这样明天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高兴,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干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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