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槐市第一医院。 江沚坐在大夫对面，微垂着脑袋；徐菁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鹏爱玲和江俊龙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鹏爱玲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江俊龙阴着脸，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夫问道。 江沚下意识的反应是考第五名的那次。 随后根据考试的日程往前推，想了一会儿才确定地说道：“大概一个半月前。” “一个半月前？”大夫皱了皱眉，“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高中生不都这样么……学习太累了就会……” “都会啥啊都会，我接待过的高中生多了，可没几个能像你这样的。察觉身体不对及时就医，不要自己硬挺。” 大夫啰嗦一阵，又抬头看他：“你具体是什么时候感觉痛苦的？” “学习的时候吧。” “……” “……” 徐菁连忙帮他补充：“是这样的！我男朋友进了一中的培优班，每天要接收很多很难的知识，他中午午休也要跟着去上课，还有……周六日也安排了很多很难的考试，他一整周都没什么时间休息的！而且他每天晚上回去了也要学到零点才睡…… 他的目标是年级第一，之前考了很多次年级第二，也考过一次第一！但最近成绩在退步，他就很焦虑，压力很大……” 江沚在旁边呆愣愣地走神。 刚刚的一番话在脑子里反复回响。 …… “你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感觉痛苦的？” “学习的时候吧。” …… 还记得重生之前他无比向往有朝一日转到文科，还记得重生之初他因为可以重新学文无比喜悦。 从什么时候起，学习喜欢的东西变成了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好家伙，现在都哀嚎996福报呢……” 大夫苦笑着摇摇头，“你这更是重量级，主动007啊。机器还要停下来保养，何况人？” “可是成绩本来就是有代价的……想冲到前面只能……” “瞎说。你问问你们年级第一，我不信她也是每天连轴转。” 江沚不说话了。 好消息是，一系列的检查过后，江沚并没有查出什么病。 医生判断为精神压力较大，开了一些辅助性的药物，嘱咐江沚近期注意休息。 从医院出来，江俊龙驱车带一家人回了井苑小区。 进门后，江沚换了鞋，脱了外套，只觉得浑身骨头像被抽走一般靠在沙发上。 徐菁忙和他坐在同一侧，抓紧他的手。 父母站在他面前。江俊龙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此刻也看着父亲。 江沚闭上眼睛，说出了出院后的第一句话。 “我下次就考第一。” “放屁。” 江俊龙冷冷地打断了他，眼睛微眯，一副要抽他一顿的表情。 深呼吸几阵他才平静下来。 “明天请一天假，给我好好休息。培优课你也别去了。我去跟王树科说，等你什么时候好了再去。” “我没事，我已经好了。” “你好屁好！饭都不好好吃，这叫好吗？” 江俊龙忍不住吼了出来，“能学就学，不能学你别硬学啊！” “硬撑过去就好了……也有这样的……” “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江俊龙气笑了，“所以你当初闹着学文，就是想这样每天折磨自己？早知道我就坚持让你学理了，起码你天赋好学起来还不闹心。” “……”江沚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还是头一次因为说不过这个男人而失语。 “叔叔！阿姨！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见江沚哑了，徐菁连忙站起来，冲两位长辈使劲鞠了一躬。 “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江沚的！” “嗯，麻烦你了小徐。” 江俊龙点头答应，随后深深叹了口气，和鹏爱玲一同出了门。 江沚静坐在沙发上，听脚步声被电梯吞没，慢慢抬起头。 墙上挂钟的时针分针秒针刚好重叠在一起。 零点整。旧一天的终末，新一天的伊始。 一阵温软的风忽地扑面而来将他包裹。江沚反应过来是徐菁抱住了他。 “辛苦啦……今天不要再学习了。” 徐菁深深将头埋在江沚怀中，将他抱紧。 “嗯。”江沚也搂住怀里的她。 “稍等一会儿，我下面给你吃~” …… 如果说零点是新一天的伊始，那么清晨的闹钟便是新一天的正式开幕。 世界依旧很忙碌，江沚除外。他被踢到了忙碌和追逐之外。 时间一点一点流动。 整个上午江沚都呆坐在客厅里——就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干。 不想追番打游戏，不想看小说。想学习试试看，学不进去。 仿佛身处在时间的夹缝里。 江沚发了一上午呆，张着嘴巴让空气在嘴中自然地流进流出。 从那种时刻紧绷的状态中抽离，反而有一种五指山一般的压力变本加厉地刻印在浑身上下每个细胞上，令人无比疲惫，无比空虚，无比茫然。 江沚本以为自己可以无限燃命，书写逆袭。 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也是肉体凡胎罢了。 什么年级第一，年级第二……到头来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世间确实存在奇迹，但他未必是创造奇迹的人。 他任性地选了文，可如果不是有重生前的积累，他现在是否会更糟？ 所谓追求理想的执着，或许到头来也不过是年少之人的不负责。 原来不是他可以呼风唤雨，只是上天给了他一次任性的机会…… “咔哒——” 锁机转动的声音。 “我回来啦~”徐菁推开门，看到江沚下意识缩缩脖子的样子，捂嘴一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呀~” “你怎么……” “我当然得回来啊。”徐菁噘噘嘴，“我不回来，你哪有饭饭吃？外卖不健康的！而且还贵……一中本来就有跑校生，跟着他们出来就好……你不要乱跑奥！我去做饭啦，很快就好的……” 徐菁絮絮叨叨进了厨房。 江沚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良久，恍惚间扭回头来，看到了电视机屏幕上倒映的自己。 废物罢了。 江沚无力一笑，闭上眼睛。 “嗒嗒嗒——”敲门声响起。 江沚愣了一下，看看徐菁，再看看门。 憨包明明回来了啊，怎么还有敲门声…… “嗒嗒嗒！”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没有幻听，敲门声又响了一遍。 什么无限月读？ “来啦！” 反而是徐菁跑过去开了门。 沉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探进来一颗梳着丸子头的脑袋： “菁宝贴贴~” “唔……做饭呢……” 江沚愕然地看着门口的货。 丸子头少女也注意到了沙发上的他：“哟哟哟，这不是江沚吗？几天不见怎么这么拉了？” “不是，你怎么……” “我当然是跟着菁宝来的呀。” 王佳荆俏皮地眨了眨眼，“听说前年级第一emo了，身为现年级第一的我特地来安慰你。” “……” 江沚沉默良久，低下头。 “你赢了。我考不过你，被你薄纱。” “哦？是吗？” 王佳荆眯了眯眼，掏出手机，“那请你再说一遍，我要录下来，当我的闹钟。” 江沚没说话。 “说呗？如果你想哭着说，那我可以再给你些时间酝酿一下情绪。” 江沚终于张了张嘴：“有点过分了……” “不说是吗？好。” 王佳荆把手机插回兜里，很霸气地搂着徐菁走到他跟前。 “那就给爷振作起来！萎靡不振不是你的作风，我心中的江沚从一而终都有一种自信的气场，绝不会因为几次考试失常就认怂的。” “一次考试失败了没关系，发展的趋势是上升的，发展的道路是曲折的。总结跌倒的原因，再启程就好了。你说呢？” “嗯……” 江沚点点头，勉强一笑，“收到了，谢谢。” “哈，不谢。” “……”江沚见王佳荆直接往餐桌跟前一坐，满脸黑线，“你丫不会是来蹭饭的吧？” “不然哩？要不是菁宝的饭饭我才懒得来开导你。” “草。” “嗒嗒嗒” 江沚刚草完，又一阵敲门声响起。于是徐菁又布林布林跑去开门。 “菁宝贴贴~” 这次是一只小个子少女抱住了徐菁，并且肆无忌惮地扎进了怀里。 王佳荆有些吃醋地看着这一幕。虽然不认识这位，但她居然贴自己的菁宝！ 江沚很想来句我踏马才是正宫…… “看什么看，我才不想来安慰你。” 吴佳妍白了他一眼，“只是身为班长有关心同学的义务罢了，我来看一眼你死没死。” “那我谢谢你哈。” 江沚去关门，却又有一只有力的手从门外伸了进来。好家伙，还没完了这是…… 唉？ 江沚有些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猴子？” “水哥。你那是什么垃圾眼神啊。” 袁率的目光平静而又热烈，像两团燃烧的恒星。 他一步一步从门外走进，江沚一步一步往后退。 袁率右臂夹着两大摞习题，左手提溜着铅笔袋，双目泛红，头发凌……好吧没头发。 “袁率，你也……” “水哥，我要开始写数学题了，帮我计时。” 袁率把江沚拎开，鸠占鹊巢地往沙发上一坐，开始解题。 吴佳妍红着脸捶了他一下：“歪歪！叫你来办正事的！别发神经！” 王佳荆有些懵地眨眨眼。 这位同学请问您又是哪位？看样子是那个矮子的女朋友？她有男朋友还贴我的菁宝！ “没用的。” 江沚摇摇头，“当他说自己要写数学的时候，他真的会写数学。” 袁率嘿嘿一笑，随后不再言语。 目光落到卷面上的瞬间，笔锋也落在了纸上，有力的唰唰声立刻在客厅中回响。 江沚怔怔地看着这个曾经拉得一批的好哥们。 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袁率居然也能瞬间进入学习状态，甚至没有一点前摇。 他杂乱无章地用描画着题干，在草稿纸上书写着其他人看不清的式子。 他含糊不清地低吟着，如同在念咒；表情也变幻莫测，时而皱眉紧锁，时而倏然舒开，时而兴奋地眉毛上扬。 他忘记了这里是哪，忘记了周围有哪些人，忘记了自己是谁。 忘记了空间，时间。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眼前的数学题，而他乐此不疲。 好像那个在数学课上写文综的江沚啊。 “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的落笔声打破寂静。放下笔，袁率喘着粗气翻开答案。 “答案是a=1……对，就是1。” 只见袁率缓缓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水哥？用了多久？” “十三分钟。” “好的，水哥，你看着我。” 袁率深吸一口气，扶住江沚的双肩，几乎脸贴脸地站在他面前，重新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带了一点血丝，颤抖着。 “水哥，看着我的眼睛。” “这个眼神我平时做不出来，只有写题的时候才有。” “当我在七班见到你时，当时的你就是这个眼神。“ “水哥，我知道你最近很焦虑。学习学不好，吃饭吃不好，睡觉睡不好，连拉屎都不和我一起了。 你担心排名在掉，你担心追不上他们，你担心自己会败。你担心再也考不了年级第一……” “水哥，你搞清楚，年级第一本来就需要天赋。努力也未必能考年级第一的。” “难道年级第一很优秀么？” 袁率瞄了眼身边目光不善的王佳荆。 “……没错，是很优秀。” “可是，考不到年级第一就不够优秀了么？那从年级第二开始都去死好了。” “不是这样的水哥，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用成功和失败来定义的。 年级第一……年级倒一…… 假的，都是假的。” “只有这个眼神是真的，这个燃烧在此刻，活在当下的眼神。这个最初我在你眼中寻到的眼神。” “内卷的，躺平的，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活人和死人都羡慕着你。水哥，其实你早已拥有全世界最成功的人生了。” 江沚静静地聆听，没有回话。 其实那双眼睛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有点丑逼。 只是燃烧得火热。 袁率做题进入状态后就会这样。其实江沚以前以是。 只是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的江沚了。 …… 吃过午饭大家陆续回了学校。徐菁殿后收拾，不过也马上就走，下午还有课。 见江沚来帮自己洗碗了，少女歪头一笑，“谢谢啦~” 江沚洗完一整个碗，沉默了一小会儿，开口道：“我下午想去学校。” “唔？” “我知道今天请假。我就是……想校园去走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