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斯蒂亚诺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挺胸抬头地走进了裁缝店。 “劳驾,请帮我做一身足够郑重,但便于行动的衣服。” 因为紧张和激动,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干巴巴的。在前不久的雪夜骚乱中,她选择了自己的立场,表现了自己的虔诚,第二天奥利维亚便代表学派送来了一块紫色的布料和嵌在倒三角形中的“窥秘之眼”徽章,并用恭贺的语调说:“去做一身自己喜欢的制服吧。” 隐匿学派风气自由,允许在不伤风败俗的范围内对制服进行改造,加花边加兜帽裁个燕尾都属于常规操作,随着“放飞自我”的人越来越多,再后来就变成了“布料和徽章给你,你自己找人加工也成”,当然,加工费是要自己出的。 虽然因为常年和风箱炉火打交道,伊莉莎·斯蒂亚诺穿不了那些蛋糕一样的裙子,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少女心,没有自己的审美,所以在学派为了表示对她的正式接纳,提出要给她徽章和制服的时候,她连忙说:“请把布料和徽章给我吧,我自己去裁缝店。” 要知道,在北境的这几年她也看见了许多虽然与上流社会审美不符,却又轻便又美观的女装,不自由发挥一下怎么行? “噢,原来是学派的大人,向您致敬!” 店主透过老花镜打量着布料,他已经为太多隐匿信徒做过或改过制服,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这款布料的纹理和材质。 伊莉莎的脸微微红了,毕竟她可从来没被人称过“大人”,而店主虽然这么称呼她,但也没多拘束,反而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昨天也有一位学派的小姐来找我做衣服,她已经有了心仪的制服,但还想要一件配套的披肩,我琢磨着在披肩的四个角上各缀一个眼睛的挂饰……哦对了,您应该还有个徽章才对吧?” “哦,对!” 伊莉莎赶紧在身上摩挲,摸完衣兜摸裤兜,摸完裤兜摸暗袋,可好几轮之后就是没找到那个标志性的眼睛徽章。 虽然这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她却急得想哭,和布料比起来,那枚徽章才是更重要的东西呀!她怎么能把隐匿贤者的象征,学派的象征给弄丢了呢?如果再去要一个,别人会不会觉得她不够重视? “这位小姐,你掉东西了。” 一个柔和的声音令她从如麻思绪中抽出身来,一只形状优美,肤色白皙的手在她面前摊开,“窥秘之眼”就在微微泛着粉色的掌心里凝视着她。 “谢谢您!谢谢您!这就是我的东西!” 在一瞬间,她恨不得要去亲吻这只手,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位黑发黑眼的女子,她穿着典雅的黑裙,戴着一顶尖尖的黑帽子,就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女巫——但绝对不是那种长着尖鼻子和歪嘴巴的巫婆,她的脸庞明艳大气,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就是那个单片眼镜不太称她。 伊莉莎在心里默默评价。 ———————————————— “奥尔尼娅殿下,逛了这么久,您一定感到疲惫了吧。” 透特笑容得体,嗓音温和,“去前面的庭院小憩一会儿如何?我们会为您准备上好的茶水和点心。” 请务必觉得疲惫啊!因为我已经累得遭不住了! 透特在内心作世界名画《呐喊》状,老祖宗说得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祂已经习惯在那些通宵达旦的宴会上溜号了,比起推杯换盏和虚与委蛇,祂更喜欢躲到自己的快乐小窝写东西,弹曲子,整点化学试剂,偶尔炸两个试管和坩埚玩玩,同时换上睡衣,散开头发,翘起脚丫……总之要多没正形有多没正形,反过来讲,像这样衣着整齐行为端庄地跟一个并不熟的人谈笑风生,对祂来说简直是一种挠心挠肺的折磨——哪怕奥尔尼娅是个美女。 透特悲伤地想,虽然祂笑起来确实很好看,但我真的好想说拜拜了您嘞……完全不觉得是个‘肥差’。 今天上午的行程是参观雕塑博物馆,这里处处是匠人的巧思,楼梯的扶手上缠绕着石雕的葡萄藤,脚下的地板在建造的时候被挖空了,里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海豚,魔鬼鱼,水母,剑鱼等多种海洋生物的雕塑,并点缀着绿色的海草和彩色的珊瑚,最后铺了一层厚实的玻璃供人踩踏,而一抬头就能看见描绘着浮云的蓝色穹顶和用钢丝悬起的飞鸟雕塑——虽然对见识过3D环绕影像的透特来说,这样的场景未免有些寡淡,但这个时代的人行于其中,会有种被宇宙拥抱的震撼之感。 每到一处展品前,透特就负责讲述工匠的灵感来于何处,这尊雕像的出彩之处又在哪里——祂算是体验到那些导游的不易了,先不说有多么口干舌燥,记漏了或记岔了说辞才是真正的灾难。 总而言之,就算身体不累,心态也是高度紧绷。 “您真周到,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奥尔尼娅这么说的时候,透特几乎是强忍着不让心花怒放出来,与此同时心中又不免多出些敬佩——天知道奥尔尼娅是怎么做到穿着这么厚的裙子,蹬着跟这么高的鞋,走这么久的路脸上还一点倦色都没有的! 难道女性在逛街方面都别具天赋吗?!真是恐怖如斯! 他们来到了庭院,整洁妥帖的沙发和茶几上方是一座攀着紫藤花的花架,阳光穿过花叶的间隙变成一地碎金,远远瞧去十分宜人。 透特很想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但身为外交活动中的“主方代表”,祂现在的职责就是找些话题,让和谐舒缓的氛围维持下去。 该说点什么呢?祂努力调动疲惫的脑神经,难不成我要跟祂谈论天气吗?虽然今天确实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可特意提出来就显得很傻气了……等等。 透特突然想起来,血族并不喜欢阳光,对他们来说“好天气”应该是雾蒙蒙的阴天! 祂连忙说:“这里的光线太刺眼了,我命人将沙发和茶几挪到室内去吧。” 奥尔尼娅倒不忙着起身,只是优雅地饮了口红茶:“刺眼吗?可我瞧您很享受呢,眼睛都差点眯起来了,就像猫儿一样。” 祂媚意天成的眼睛弯成两弧红色的月亮,调侃的意味不言而喻。 透特轻咳了一声:“如果让贵宾感到不适,再美好的天气我也难以安心享受。” “噢,请容我再次感谢您的体贴,但我可不是关在玻璃罩子里的玫瑰花,如果要融入帝国,在阳光下行走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 “好啦。” 奥尔尼娅合起印着金色百合花的缎面扇子,一锤定音似的轻轻敲了下茶几,“您都可以放下身份为我斟茶,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您忍受片刻的阳光呢?” 透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祂在说前两天花园里的事情,解释道:“请不必太在意,那只是顺手为之的礼节。” “唉,真奇怪。” 奥尔尼娅不禁感慨道,“像您这样的绅士,要是来我族做客一天就能被小姑娘示爱八次,帝国的淑女们竟然就这么放过您了?” “您就别取笑我了。”想起差点成了黑皇帝女婿的糟心事,透特干笑了两声,“而且您不也选择独自美丽吗?” “您说话总是这么中听。”奥尔尼娅微微一哂,“在您口中,婚姻还能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一桩交易,一枚筹码。” 透特心里咯噔了一下。 “在几次争论之后,皇帝陛下提出了一个方案,那就是联姻,我本人成为帝国的皇后,与祂共享锚点,我的族人会享受和皇室同样的尊荣,在选择领地,受封官职等方面享有优先权……” 奥尔尼娅观察着透特的表情,“您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意外?” 透特苦笑了一下,“我也不是第一次了解皇帝陛下,不,统治阶层对婚姻的态度。” “但您看起来并不习惯。”奥尔尼娅半开玩笑地说,“难不成您在内心深处渴望一份纯粹的爱情?” “不,我不结婚只因享受独身。” “只是因为享受一种生活方式,您便拒绝了皇帝陛下的撮合?” 透特轻咳了一声:“您听闻了很多啊。” “宴会上的人们总会在不经意间吐出有趣的只言片语。” 日光在不知不觉间偏移,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近。在透特意识到这个距离有多暧昧前,那股馥郁却不甜腻的香水味再一次包裹了祂,祂就像掉进了一张无形无影又无处不在的网。 “律师总是很善于描述美好的前景,而这个国家看上去也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庞然大物,成为它的一份子可谓与有荣焉。” “所有人都相信它将永垂不朽,可这些人中,又有谁目睹过盛极后的倾塌?” “在您的窥秘之眼看来,这份盛景的虚实各占几分呢?” 奥尔尼娅的声音变得缱惓,就好像情人间的低语,几乎要让人忽略这番话的内容有多危险。 “……” 透特虽然没有说话,但祂的心思开始不受控制地顺着奥尔尼娅的话往下走。 这份盛景的虚实……各占几分吗? 辽阔的版图,高耸入云的巴别塔,金碧辉煌的宫宇,所向披靡的军团,臣民的声声称颂,他们高高举起盈满琼浆的酒杯,齐声说:“敬我们的帝国!敬我们的皇帝!”祂所见所闻的一切无一不在彰显着这个国家的伟大,彰显着所罗门的功绩。 但这份功绩的光芒再灿烂,也始终是封建主义的产物,始终是森严的阶级制度下的产物——作为一个在社会主义社会长大的青年人,祂始终铭记着这点。 封建制度最大的弊端就是统治者的权力太过绝对,而在皇帝和贵族垄断了神之途径的前提下,这份“绝对”的意味就更加明显——因为他们不必担心被推翻,被斩首,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而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人民。 祂知晓那藏在光线之下的龌龊,也目睹过荣光背后的阴影。 有的领主会为了大摆排场提高税率,造成领民不堪重负而死后又推给某个虚无缥缈的拜朗间谍,也知道地方官员在收受贿赂后便对恶魔家族买卖人口的行当视而不见,还知道某些风月场所会以“救济”的名义收纳相貌姣好的平民小孩,并称他们都是“自愿的”…… 相比光辉年代,人们穿上了更妥帖的衣服,吃上了更精致的食物,制定了更繁复的礼仪,但他们并没有变得更文明,而是变得更虚伪。 在透特有所察觉之前,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便开始在这个国家的上层蔓延开来,普通人不再是“人”,而是一种货物,一种材料,一种随时可以被补上的消耗品。 可人民才是国家的大多数,才是国家的基石。 一个不注重基石的国家,又怎么会长久? 祂听见内心的阴影在低语,阴影迫切地想用祂的口,对奥尔尼娅如是说—— “亲爱的,那不过是一个庞大的幻影,与其沉醉于它虚无的欢愉,倒不如期待它轰然溃散的那天。” 透特的嘴唇翕动了两下,还没等祂说出个所以然,有什么东西就咬了一口祂的手指,刺痛让祂瞬间恢复到清醒的状态。 祂垂眼一看,一只透明的时之虫正缠在自己的手指上,责备似地甩了甩带环节的尾巴。 “您说笑了。” 透特用拇指摸了摸那只时之虫的脑袋,同时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天使之王,如何能评价如此伟大的国度?” ———————————————— “咦?您不是……” “哎呀,你们认识吗?” 学派的食堂里,伊莉莎·斯蒂亚诺正要和在用早餐的奥利维亚打招呼,却在她身边发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是昨天那名作巫师打扮,戴单片眼镜的女子,只不过她现在将单片眼镜取下来了,用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你好啊,小姐。” 女子将镜片卡回眼窝,“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您叫我伊莉莎就好,敢问您的大名?” 女子微妙地迟疑了一瞬,随即吐出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名字。 “蒙娜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