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感觉不到他的腿了。
欧阳玉双手颤抖,“大夫,我的腿怎么了?”
被在医院门口发现的昏迷老人醒了,身上没有受任何伤,意识也很清楚,却意外地失去了对双腿的感知。
医生们也很诧异,给欧阳玉从骨头肌肉到神经一顿检查,完成查不出问题,这是两条相当健康,健康到超越了这个年龄段的腿。
而病人的表现就像是瘫痪一样,完全无法支配自己的双腿。
身体上查不出问题,医生们只能把欧阳玉转到精神科,去排查是否是心理因素导致欧阳玉忽然失去对双腿的掌控权。
欧阳玉在起初的慌乱后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这两条腿。
年少的时候,他曾出过一次严重的车祸,当时医生断言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站起来,可奇迹发生了,他不仅站了起来,而且复建得非常顺利,复建后,他拥有了比之前更有力更灵活的一双腿,成为了知名的舞蹈家。
经历过那样绝望的岁月,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早不像毛头小子那样焦躁,对医生的束手无策也抱以温和态度,“也许是我这两条腿跳了这么多年累了,想让我这老家伙歇歇。”
医生们已经核实了欧阳玉的情况。
老人家的确是孤身一人,舞蹈家,热衷公益,身边也没什么可托付的人,也让医生们很是同情,幸好欧阳玉本人倒是很乐观,留院观察还夸医院热闹。
叶小娟瞒着孙女来看欧阳玉。
“欧阳老师,是不是那个小同志把你怎么样了?”叶小娟满面愁容道。
欧阳玉坐在轮椅上,“哪个小同志?”
叶小娟急了,“就是在小区让你跟他走一趟的小伙子,人长得可标致了。”
欧阳玉说他想不起来了。
叶小娟也只是干着急,她可惜地看了眼欧阳玉的腿。
“小叶,”欧阳玉看出她的难过,轻声安慰,“不用担心,我觉得现在这样也蛮好,跳了几十年,难得有时间休息。”
叶小娟抹了把眼泪。
“我已经联系安排了,过两天就会有新老师来老年舞蹈班。”欧阳玉温和道。
叶小娟又抹了把眼泪,“欧阳老师,好人该有好报。”
欧阳玉:“我这不是挺好的?你放心,你的情况我已经向法律援助中心的小韩反应了,她联系你了吗?”
叶小娟点点头,白发荡漾在她爬满皱纹的脸颊旁,“联系了,昨天联系的,她打电话给我了,小韩人挺好的,她劝我不要离……我没养老保险,这么大年纪了,离了,以后一个人日子不好过。”
欧阳玉听完,温和道:“小韩说的也的确是该考虑的现实因素,你自己觉得呢?”
叶小娟沉默一会儿,她抬起脸,医院的窗户上模模糊糊地印出她的脸,她已经不年轻了,她老得都快要走不动了,坐公交车上一趟医院也费了不少功夫。
“我也不知道,”叶小娟呐呐道,忽然道,“欧阳老师,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呢?”
欧阳玉叶看向窗户,他也已经很老了,老得有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我……”欧阳玉闭了闭眼睛,微笑了一下,“没遇上对的人吧。”
中午护士来送盒饭,欧阳玉温文尔雅极好说话,年轻护士不由开欧阳玉的玩笑,“老先生,刚刚那个老太太是您女朋友吗?”
欧阳玉拿筷子,笑道:“小姑娘不要乱说,她是我舞蹈班的学员,”他顿了顿道,“命很苦的。”
叶小娟冒着大太阳在车站等公交车。
等待的座位坐满了人,有年轻人有中年人有小孩,大家无一例外地埋头看着手机。
人情在现代社会已经很淡漠了,不像她那个时候在村里,一个村就是一个大家庭,到chu都热热闹闹的,谁家老人少一口饭,少一碗水,顺手就拿过去了。
小韩说的对,离了,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都活不下去。
可不离,她今年七十六,身体也不好,也没几年可活了。
年轻的时候也想离,想着离婚是件多丢人的事情,家里还有孩子,没了娘可怎么活啊,咬咬牙忍了。
中年的时候又想离,儿女们都大了,她总该不用忍了吧?可儿女们要结婚,父母离婚了,传出去对他们多不好,想想,又忍了。
就这么忍啊忍啊……忍得她都快老死了……一辈子,就快这么忍过去了……
叶小娟低着头默默地流眼泪。
人情冷漠也好,在大街上掉眼泪也不怕丢人。
“那个……”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手上拿着摘下的耳机,“您没事吧?是哪不舒服吗?”
叶小娟张了张嘴,忙摆手,“没事,小姑娘,我没事。”
公共汽车来了,叶小娟跟着人群上车,长发的小姑娘站在阳光下,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嘟了嘟嘴,重新把耳机戴好,看着手机脸上露出鲜活的笑容。
叶小娟低头,用粗糙的掌心抹去眼泪。
她也曾那样年轻。
第45章
窗外蝉鸣声声,这个夏天实在漫长,令所有人都有点受不了,绿叶快被猛烈的太阳晒化,叶尖浓绿欲滴,午后空气沉闷,似是即将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
杜程坐在长椅上,他的目光穿过遥远的距离,静静看着病房内的欧阳玉,欧阳玉正坐在床上扭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腿,神情怔怔的。
杜程偏过头看了一眼姬满斋的西服,“真的洗不掉吗?”
西服胸口痕迹斑驳,星星点点的不太显眼,是那天他留下的泪水痕迹。
姬满斋这身衣服显然不是凡品,杜程认为它更倾向于一件防御类的法器,这样的法器很难被损坏或者留下痕迹,更何况是姬满斋的法器呢?
杜程视线下滑,姬满斋的手套同样也被他的眼泪弄脏了。
姬满斋回避了这个话题,“想吃点什么?”
病房内,护工送来了盒饭,欧阳玉感谢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不像一开始住院时那么云淡风轻了。
“宝宝不哭了,妈妈给你买冰激凌,痛痛飞走了。”女人抱着痛哭的小孩从医院大楼里出来,母子二人经过长椅边,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夏天里一身黑色西服奇怪打扮的姬满斋,倒是杜程目不转睛地看着抹眼泪的小孩。
帽沿跟着转动,姬满斋环手望向杜程,“要吃吗?”
杜程看小孩,是因为想起那天自己失控痛哭的样子,脸微微一红,“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冰激凌。”姬满斋起身,轻拍了拍杜程的肩膀,压下帽子转身向医院外走去,杜程看着姬满斋离开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起来,意识到自己在笑后,又很快把笑容压下,继续紧盯着欧阳玉的那间病房。
欧阳玉正在吃午饭,房间里其他病人都说好了一样热热闹闹地有家人陪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筷子在盒饭里动得很缓慢,他像是静止在热闹人群中的一幅画,格格不入地落寞。
重新失去双腿的老人忽然间变得苍老了,杜程看着欧阳玉,想到欧阳玉年轻时候的样子,欧阳玉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个很清秀的美少年,可他老了,再好看也是老了。
他仍记得孟诗平的回忆中曾感叹,她年华老去,色衰而爰弛,丈夫也喜欢上了别的年轻女子。
欧阳玉已经这么老了,周隔海还在乎他吗?还会为了他出现吗?
正在这时,杜程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的眼珠动了一下,视线迅速地移到医院走廊chu。
清瘦的少年穿着普通,步调沉稳,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他一步一步走向病房,在离病房只有一步之遥时,脚步忽地顿住,他转过脸望向窗外,视线准确无误地与医院楼栋下的杜程对上。
多日不见,杜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很奇怪的是,他以为他会愤怒地立刻冲过去,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隔海,而周隔海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