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斯没过一段时间都会经历濒死的感受。饥饿,失血过多,病痛,他没挺过来一次,父亲脸上的笑容就会失去一分。
梦境随着莱恩斯的思绪游走,被遗忘的旧事冲破尘封的黑匣子,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在阁楼里学会制造武器,绘制阵法,在十岁生日那天将女干血鬼困在阵法中,用粗糙的银质匕首刺入女干血鬼的胸膛。十字架形状的木桩刺穿心脏时,他的父亲朝他咧嘴笑,说:“你母亲家族的诅咒,很管用。”
莱恩斯没有对家庭的概念,有关父母,他只能回忆起两场大火。一场是他父亲的手笔,葬送了他尚未谋面的目前,一场由他亲手点燃,火舌吞噬狰狞的父亲。
莱恩斯的童年由复仇与杀戮组成,在使命终结的那一天,巨大的迷茫如穹顶般压下。是血族与人类的战争拯救了他。
天边的火烧云终于弥漫开,莱恩斯捧着水囊什么也没做。
篝火中间时不时迸出一颗活力四射的火星,溅落在脚边,催促这群愚昧人类逃离。
“啊——”一声短促细微的惊呼响起,敏锐的猎人们顿时骚动起来,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女干血鬼,鬼魅般的身形和尖锐的利爪在人群中穿梭,割断一个又一个跳动的咽喉。
杀戮进行得几乎寂静无声,络腮胡是唯一在女干血鬼身上留下伤口的猎人,那个身材瘦高,眼窝深陷的怪物惊喜地盯着他,随后一掌敲在络腮胡脖颈间,轻松地扛在肩膀上悠然远去。
莱恩斯依然捧着水壶,身上溅满鲜血。
胸腔中有愤怒在涌动,这是他对女干血鬼的所有印象。
对父亲的诅咒是目前的遗愿,是她生命的终结,也是莱恩斯生命的开始。
血族狡猾卑鄙,高傲自满,种族之间积累下的血海深仇让莱恩斯每一次挥舞匕首时都感到畅快。
莱恩斯用身上松垮的衣服擦掉脸上流淌的鲜血,将水囊扔下,干净饮用水从壶口流出,冲淡了一小片浓稠的血液。
这次突袭血族大获全胜,整支猎人小队只活了他和另外一个队员。因为在和络腮胡打了一架后,他独自一人进入深林,络腮胡在背后骂得昏天黑地,最后找了自己性子最温和最有经验的搭档跟着他。
那个搭档,名字是诺德。
莱恩斯压了压胸口,这种激荡的情绪远离他太久了。任何情绪都会被血族作为攻破心理防线的砖石,所以一个合格的猎人要学会控制和疏导。
在这一方面,莱恩斯是佼佼者,诺德曾认真地问过他“莱恩斯是不是死了”。莱恩斯仔细想了想,回答说“死了一半”。
或许是都死了。
但既然能说话,总比躺进棺材里好一些,况且他的寿命是一种未知的漫长。
莱恩斯在原地等了很久,直到远chu棺木窸窸窣窣地响,粗糙微弱的喘息钉子一般楔进他耳朵。
人类肉体摩擦草叶与泥土,潮湿泥泞的声音黏黏糊糊网一般缠了上来,莱恩斯感到胸腔中愈加升腾的怒意与恐惧,那是一只不能被宽恕的恶龙。
“我不太想看见你,”莱恩斯轻声说,手指攀上挂在腰间的匕首,“但我会杀了你。”
窸窸窣窣的声音顿了片刻,随后急迫地靠近。
莱恩斯握紧匕首,皮肤染着血液,骨头嶙峋地戳在皮肉之间,青灰色血管凸出紧绷。他在紧张,紧张将会看到的画面。
声音停下来,温热血液沾染泥土,喉口破破烂烂地喘息贴着耳朵游荡。
“杀了我……莱恩斯。”
莱恩斯转过身,面色阴沉。
在由血液铺就的“地毯”上,一团怪异的“东西”摊开着,希冀地看着他。赤裸着身子,各种形状的伤口分布每一chu肌肤,手臂和小腿的位置曲,半只眼睛闭着,眼眶里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
手里朴素的银匕首几乎被绞碎,莱恩斯平复了许久的情绪井喷式的迸发而出,削弱的脸颊泛着诡异的红,眼瞳被血丝爬满。
仇恨永远不会释怀,即使甘愿当懦夫逃避,也会在午夜被质问,被谴责。
“不怪你……”“他”的喉咙被灼烧过,结着难看的疤,没人想得到曾经这个丑陋畸形的咽喉能唱出贵族最文艺的曲调。
莱恩斯在“他”脸上找不到一根胡子,只有一颗绝望又温和的眼球盯着他,看着他,刀子一样无声地凌迟着他。
“长官。”莱恩斯举起匕首,贴近“他”的脖颈,“上帝祝福您。”
滚烫鲜血浇淋手掌,莱恩斯握着匕首发怔,他小看了记忆的力量,当络腮胡闭上眼睛用唇语对他说“活下去”的时候,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他躲过杀戮后,与诺德在深林生活了半个月,即将走出林子那晚,他们落宿在一chu隐秘的木屋外,为了不给普通人添麻烦,他们没有敲门。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把叶片照得透亮,所以他和诺德清晰地看到了拖着曲的肢体,留着血从木屋往外爬的络腮胡。
半个月,那个刚毅善良又有些别的猎人便消失殆尽,留下一滩渴慕死亡的“烂肉”。
那晚杀掉络腮胡的是莱恩斯,诺德在灌木丛里对着木屋坐了一整夜,最终背着搭档的尸体一路走出深林,在进入城区前用一把火埋葬了他。
对于那只女干血鬼来说,他不过遇到了一个有趣的玩具,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消耗品。但在北区一幢别墅里,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持续了两天两夜。
莱恩斯背着络腮胡朝深林里走,他与瘦弱的身躯重合,只想把背上的男人送出这里,再点燃一把火让他安息。
灌木丛越来越茂盛,从脚踝涨至小腿肚,将艰难行走的猎人遮盖。密密麻麻的藤蔓与杂草铺满视野,罅隙中透露光线的叶片变得宽阔厚实,阴森与潮湿包裹住每一丝空气。
莱恩斯皱眉,背上的重量越来越轻,黏腻触感逐渐消失,等他回首时,背后只飘下来一片墨绿的叶片,而他眼前多出了一幢高耸的古堡。
“喵!”
一声凄厉地猫叫划破天际,激起一群一群的蝙蝠,卷耳迈着优雅不屑的步子向他走来,竖起的瞳仁机警地打量着不速之客。
莱恩斯脑子一片混沌,终于在茫茫识海中捕捉到卷耳的身影,手背上咒印变得清晰了几分。
“弥……撒?”
卷耳脖子上系着黑红色的结,端庄地坐姿配上黑红斗篷和两边展开的立领,有种血族贵族的姿态。
对莱恩斯的呼唤,卷耳无动于衷,然而“高贵”的尾巴在身后微微晃了晃,似乎还算满意。
本能带来杀意与仇恨,莱恩斯僵在原地,有了比见到络腮胡更不好的预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古堡燃着炉火,火光从砖砌的壁炉缝隙里透过,洒在地面上,把羊毛地毯烤得滚烫。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起一束又一束的月光,聚集在圆形窗户下的高台上。
疲累与疼痛如潮水般褪去,梦幻又奢靡。
卷耳渡着猫步优雅地走进阴影,大厅的舞台留给正中央的漆黑棺材。
墙壁上镶嵌铜制烛台,花纹张扬,带着几片腐蚀后的锈迹,和半截融化又冷却的蜡烛一样古旧。
莱恩斯摩挲手掌,皮肤黏连血液和碎肉,在粗糙掌心重新变得温热,浅淡血腥味因为升温变得活跃,勾引起黑暗里的魔鬼。
这幢古堡在安德烈入住之前一直是荒废的,可能会在上个世纪拥有一位声名显赫的主人,但在莱恩斯的记忆里,这里只属于一个人。
棺材没有封顶,洒下的月光恰好落在里面,从正门的位置远眺能看到一点苍白的面庞和细长的睫毛。
如同被惊动的蝴蝶一般,镀着月光的睫毛颤动两下,露出藏在下面红宝石一般的眼睛。
无论过去多少年,女干血鬼的容貌永远不会改变。
人的梦境不会复刻记忆,却会在期间点缀可有可无的细节。就比如莱恩斯明明不是在宽敞华丽的古堡与安德烈相遇,此时的女干血鬼依然穿着最初相见似的衣服。
血族读心术专有的艺术感,实在无聊。
莱恩斯贴着墙壁,犹豫片刻抓住了腰间匕首,毕竟他们的初见不算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