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凌苍剑停,那一声惨呼伴随着喷血之声,直到此刻才落到季雪庭的耳朵里。
“咳咳咳……误会,都是……误会……他不过是执着玩物,在这里修检而已。”
季雪庭踩着池塘的水面落入八角亭中,一挥手将心不甘情不愿的凌苍剑收回剑鞘,然后转过身来望向因为挥剑拦下了凌苍剑而吐血不止的韩瑛。
来人手臂已经软软垂下,殷红鲜血顺着袖口正不断向下流淌说话时咳嗽中带着湿润之意,显然内伤颇重。
“燕燕啊……”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
“你这也太鲁莽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若非我出剑后立刻就察觉到不对收了剑势,不然你这么莽莽撞撞冲上来拦我剑意,你受的可就不仅仅是这点小伤了。”
“咳咳咳,我自是知道前辈的剑术早已超凡入境,但事关亲人生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韩瑛努力平复着气息,抬起头看着季雪庭,苦笑着说道。
季雪庭从怀中掏出一瓶仙药丢给了韩瑛,然后就将目光落到了那位“行凶之人”身上。
那是一个文弱清秀的男人,年过三旬的模样,容貌却依旧纤细文秀。然而看着并不年轻的男人,神色中却透着一股古怪的稚气与迟钝。
就比如此时,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险些身死的乌龙事件,身侧还有个为了给他挡剑而吐血不已的亲人,那男子却像是浑然不觉先前发生了什么一般。他就那么直勾勾看着季雪庭看了片刻,随后就猛然转头,将手按在自己身下那“人”的脖颈chu继续动作起来。
“啊啊啊啊啊——”
凄厉沙哑的尖叫随即又一次地回荡在了夜色之中。
季雪庭扭了扭眉心,心道自己已是很久没有出过这般差错了。
是了,那男子身下惨叫的玩意,压根就不是个人,而是一具与真人差不多大小的傀儡人偶,而他身上缠着的丝线,也不是他以为的猖神触丝,只不过是用来操纵傀儡用的黑蚕丝。
青州傀。
算得上是青州难得的几样名产之一。
青州傀戏用的这种傀儡人偶乃是特制。跟寻常小小傀儡不同,它须得做成与人一般大小,各chu关节也都与人相当,由染黑后不见反光的黑蚕丝与操控者相连,动起来时候几乎与真人无异。更有做得精巧的青州傀,喉咙或者躯体内各有机关,可以发出一两句唱词或者声响,腹内由猪尿泡或者鱼鳔装上红墨,刺破了还能有涔涔浓血流出,十分逼真。
而现在躺在地上那只青州傀,显然就是个喉咙上装有发声机关的,只不过看着那机关似乎已经坏了,那男子趴在它身上,正专心致志企图修复它,然而修了又修,傀儡能够发出来的,依旧是那种与人无异的恐怖哀嚎。
季雪庭忍着那让人头皮发麻的哀嚎打量着那青年,在记忆中一番翻找,总算找出了个模糊的人影与其对上。
“等等,这是……稚春?”
“正是舍弟。”
韩瑛吃了季雪庭给的药,脸色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可神色中却难掩疲惫,见季雪庭认出了男子,他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额,这孩子,如今倒是长大了。”
季雪庭干巴巴地应道。
二十年前人间,国号为齐,少帝幼弱,朝中当权者,恰好便是韩家。
那一年季雪庭结束了一段毫无用chu的闭关,懵懵懂懂再入人间,然后便认识了一个满心怨愤,桀骜不驯,剑术天分却奇高的少年。
接下来那段快意江湖自是不用多提。只不过到了那年冬天,韩瑛祖母过寿,少年人捱不过家里人一日一封的家信,皱着眉头苦着脸,拽着自己的新朋友,回了那酒肉臭的朱门大户哄老人开心。
韩瑛当时信誓旦旦,说自己只在家里住上两三晚,过了祖母生辰便走,结果要走的那一天,却一不小心,在一chu格外偏远的别院里,捡到了个差点被人磋磨到死的小傻子。
就跟所有俗套的故事中应该有的套路一样,韩家的这个小故事里,有个薄情寡义毫无廉耻的贵族公子,也有个苦守寒窑,痴心不改,最后在贫病交加中痛苦死去的贫家女子。
同样的,还有一个碍于血脉不可外流,只能捏着鼻子认回家的私生子。
尴尬的点大概就是在于,那个贵族公子是韩瑛的老爹,而那个倒霉的私生子自出生起便心智有缺,是个天生的痴傻儿。
痴傻儿便是韩稚春。
韩瑛离家时年纪不大,虽知道家里来了个不受宠的傻子弟弟,倒也没太留意。但他实在是没想到,原来只是因为痴傻,竟然会被人欺负成那样。
不过只比自己小个四五岁,捞在怀里却比猫重不了多少。
被虐打成那般模样,也就是初时相chu时候怯懦害怕了几日,多给他喂一口馒头,便会露出一张瘦弱苍白的脸,满心欢喜地凑过来,痴痴叫着“哥哥”。
然后把手心里攥得化了的糖块递到嘴边让人吃。
季雪庭笑眯眯地在一旁旁观着这对半路出家的兄弟,看着韩瑛板着脸骂着“脏死了”却还是接过了糖,心中只叹,融化了的……可不仅仅是小傻子掌中的那块糖。
有韩家最看重的嫡子韩瑛照应,韩稚春的chu境渐渐也好转了许多。
待到季雪庭与韩瑛分别时,当初瘦骨伶仃满身伤痕的小傻子,已经成了一个锦绣堆里快乐过活的小少爷,眉眼间满是明媚天真,毫无阴霾。
……
然后便到了今日,季雪庭心目中软软糯糯的小少爷,不得不被他强行替换成如今这位行事偏执气质古怪的中年男子。
韩稚春依旧在摆弄身下玩偶,专心致志,随着那傀儡的不断哀嚎,他的眼神中却渐渐多了一丝戾气,神色也变得焦躁起来。
“稚春他喜欢摆弄傀儡,一旦入了神便再不会理会身边之事,还请季大哥见谅。”
韩瑛见季雪庭还在打量对方,有些僵柔地替他开解道。
一边说着,韩瑛一边弯下身对韩稚春放软了声音哄道:“小春,你就别折腾了,它坏了,我明天给你买新的。”
韩稚春自是不曾理会自己哥哥,他依旧固执地,不断地翻弄着那具傀儡喉中机关,不断响起的哀嚎中,他的指尖也多了几道划痕。
“小春!停下!这个傀儡修不好了!你休息一下,你看看这是谁?季大哥也来了,你还记得吗?”
韩瑛强压着一丝焦躁,伸手挡在了那可怜傀儡的喉间,企图止住韩稚春的动作。
却不想正是这个举动,瞬间让韩稚春暴躁起来。
“走!”
他忽然喊道!
“走啊!走!”
说完,他忽然暴跳如雷地拽着身下傀儡用力往地上磕去。好巧不巧,那傀儡原本就已经被他猜得七零八落,他这么用力摔碰之间,那傀儡的头颅不堪重负径直从脖颈出摔落在地,一根用于连接身体部件的钢丝也倏然断开,直接朝着季雪庭的方向弹了过来。
“小心——”
韩瑛呼喊道,本能地便要伸手去拦。那钢丝便在他原本就受伤的胳膊上,霍然又拉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喷涌,男人摇摇欲坠。
季雪庭:“……”
已经出鞘的凌苍剑:“……”
顿了片刻,季雪庭一手拽住不太安分的凌苍剑,轻声安抚着:“没事没事,他也不是瞧不起你。”随后唉声叹气地看着半身都被血染得通红的韩瑛:“你是还不是忘记了,我其实是很厉害的。”
“我只是……”韩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扶着胳膊站在原地。
已经是两鬓微白的男人,在这一刻看着,竟然有些孩童般的茫然。
“我只是习惯了。”
毕竟,这二十多年来,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才是所有人中最强的那个人,也早已习惯了在各种变故中,他心无旁骛,挡在所有人前。
以至于刚才那一瞬间他都忘了,面前这个人,确实是不需要他去保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