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渝,盛京,渝帝羽枫珞登基第二十年。
这年秋天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北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渝帝的母亲,在病榻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渝帝悲痛欲绝,并亲自为生母拟定谥号——孝康。
孝康太后的薨逝无疑像北渝上空炸响的惊雷,成了一连串大事件的导火索,为北渝的江山,拉开了寒冬的大幕。
深秋的夜里,一声惊叫打破了暗夜的寂静。
翊王府的侍卫燕荣疾步冲进屋内。雪青色的帷幔中,翊王羽枫瑾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明明是寒意渐深的晚秋,他却已是薄汗缠身。
“兄长,您又做噩梦了?”燕荣拿出火折子,燃起一旁的烛火。
他是已故燕将军的独子,与翊王羽枫瑾自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在外二人是主仆,在内二人却互称兄弟。
“没什么,又梦到母后了。二十年的习惯,不必大惊小怪。”
羽枫瑾掀开纱幔缓缓下床。燕荣立刻为他披上风袍,执起烛火照明前路。
“兄长,自从孝康太后薨逝后,您做噩梦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燕荣不安地看着他。
“二十年前,母后与还是莲妃的孝康太后做了一个交易:只要孝康太后在一日,就保我一日的平安。二十年的风平浪静转瞬而逝,从今往后,怕是又要过上步步惊心的日子了……”羽枫瑾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似要拂去满目伤痛。
提起先皇后,羽枫瑾与燕荣都不由得神色肃然。
二十年前同样的深秋,同样的夜晚,羽枫瑾同时失去了双亲,从此便成了一个被囚禁在渝帝身旁的傀儡。
让他承受这一切的罪恶源头,不过是因为嫡庶之分而已。
先帝羽承楷育有九子,均是妃嫔所生。直到过了壮年,继后才为他诞下一位嫡子。先帝自然将其视若珍宝,在婴孩刚满一岁时便立为太子。
这一再寻常不过的决定,却惹来了塌天大祸,只是当下,先帝深陷老来得子的喜悦中,无暇顾及其他人的愤怒。
沛王羽枫琅善武,睿王羽枫珞善谋——这是文武百官对皇长子睿王和皇五子沛王的评价。在皇十子羽枫瑾出生前,睿王和沛王是皇位最炙手可热的皇位竞争者。一向合不来的文、武两派官员,也因此纷纷站队,在朝中形成两股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势力。
可随着羽枫瑾这个嫡子的诞生,沛王和睿王竟联起手来,在先帝龙驭上宾之日,发动了一场夺宫之变。
羽枫瑾的生母小玉皇后,用一个禅位诏书与睿王的生母莲妃做交易,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儿子羽枫瑾的平安。
在最后关头,善于谋略的睿王羽枫珞反将一军,成了这场皇位争夺赛的最终赢家,成为了当今的天子——渝帝。而后,他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铲除了朝中太子和沛王的势力,并将羽枫瑾圈禁在盛京城,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数十载的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转瞬而过。空荡荡的大殿上,母亲挂在白绫上的身影,却始终存活在记忆的幽缝中,让翊王羽枫瑾难以忘怀。
渝帝登基至今已有二十年,如今四海平定、百姓富足,少年天子鬓边有了白发,黄口孺子已近而立之年。
羽枫瑾在莲太妃薨逝后,才获得王爵的封号——“翊”字由渝帝亲自拟定,意为辅佐。这不乏是一种警告——要他不要有任何痴心妄想,乖乖在自己身边做一个富贵散人。
“既如此,那兄长有何打算?”燕荣的询问,打断了羽枫瑾的思绪。
他拿起鎏金镂空的香炉罩,丢了一块香料进去,轻吐出一个字:“等。”
“等?”燕荣微微有些怔忡:“等什么?”
羽枫瑾转头看向桌上的棋盘,轻声道:“这盘棋咱们已下了二十年,一定要等对方犯错之日,才是我们出手之时。”
燕荣皱了皱眉头,说道:“渝帝极其聪明,生性狡诈多疑。近日来,他总是明里暗里地试探您。而且,我们在御守司里的眼线又突然暴毙,我总觉得很是不安,担心迟则生变啊。”
“渝帝聪明却刚愎自用。这样的人,往往容易在最得意时犯下大错。我们必须要耐得住寂寞!更何况,目前我们在朝中的势力薄弱,御守司和金甲卫两方势力,还不能为我们所用。时机不对、实力不足,现在动手就是去送死。”羽枫瑾苍白的脸上,漾着似有似无的愁绪。
提及此事,燕荣不由得垂眸叹息:“说来还真是可惜!咱们筹谋多年,终于在御守司有了宁远这个眼线,可惜为了平阳侯的案子,他操之过急导致遭人怀疑而被害。听说他受尽了酷刑,硬是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也没有吐露出半个字来。还真是个宁死不屈的勇士!”
“宁远是忠良之后。本王一定不会让他白白牺牲的。听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妹妹,一定要将他们妥善安置好,以免遭到有心之人的报复。”羽枫瑾低沉的声音里,已带了怒意。
“兄长放心吧,我早已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帮他们换个身份重新开始生活了。”燕荣的双拳在袖中暗暗捏紧,咬着牙说出这些话。
“对了,宁远究竟是如何暴露的?”再开口时,羽枫瑾又恢复了平静。
燕荣稳了稳心神,正色道:“平阳侯该死!为了霸占区区几亩薄田,不但派人屠了整个村子,还暗害了插手此案的官员,致使弹劾平阳侯父子的奏折屡屡受阻,无法抵达御前。宁远想尽一切办法,才将奏折送到内阁首辅夏云卿的手上。也正是如此,他才会被平阳侯的人盯上而惨遭灭口。如果没有宁远,想必平阳侯做下的恶事,将永无见天之日吧!”
羽枫瑾微微皱起眉头,沉声说道:“他不会白白牺牲的。这件事交到夏首辅那里是最为稳妥的。他一定会咬着此事不松口,逼着皇上处置平阳侯父子二人。平阳侯之子张亨是金甲卫指挥使,手中握有京城的禁军。一旦张亨被抓,金甲卫定会遭到清洗,那便是我们的时机!”
“可是……”燕荣略微皱起眉头,担忧地说道:“平阳侯毕竟是孝康太后的亲兄弟,和皇上是一家人,即便有刚正不阿的夏首辅在,皇上真的会大义灭亲吗?”
“我听说,此案好像还留有一个活口?”羽枫瑾又问道。
“嗯,兄长说的不错!”燕荣点了点头,又道:“宁远出事之前曾给过我密报,说找到了平阳侯案的唯一人证,并将其妥善藏起,正想办法带回京城。可惜,他很快就遭到迫害,这件事也没有下文了……”
“这个人证事关紧要,想必平阳侯的人也在寻找,我们必须要在他们找到之前,将人带入京城,并在合适的时机送到皇上面前。接下来就要看夏首辅如何行动了,只要咱们在暗中相助,平阳侯和张亨就永无翻身之日。”羽枫瑾盘膝坐下,盯着香炉里几缕淡淡的青烟,缓缓说道。
“哎!”燕荣用手掌轻锤着脑袋,叹道:“我们的行动被限制在京郊之内,御守司的人整日监视着王府,府上能用的人也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这件事着实难上加难。”
他说的没错,御守司是渝帝登基后设立的特务部门,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眼线。它不属于六部的管辖,而是直接授命与皇上。
御守司的主要指责就是监视朝臣,替皇上收集情报。他们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而他们审讯的案件,连刑部和大理寺都无权过问。
犯人被捕后,直接被丢进诏狱里。御守司可以在审讯过程中使用任何手段逼供,只要最后犯人吐露出所有话!当然,这都是皇帝点头授意的。
不过,那都是场面话,御守司背着皇上暗杀了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
有传闻说,御守司的探子扮成各行各业的百姓,潜伏在京城中各处,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朝中每位大臣的言行。
连某位大臣一个月洗了几次澡,去过几趟青楼,皇上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据说,一位大臣下朝回到家后一直阴沉着脸,第二日他就被叫入宫中听训!
“我倒觉得此事不难。”羽枫瑾往小火炉里丢了把柴火,将一个灌满水的锡壶放在上面,继续说道:“张亨那条疯狗一定会揪着此事不放,我们不能用自己的人,这件事还是交给芳仪去做吧。”
“芳仪?”燕荣圆睁双目,心中更加困惑:“她一个酒馆的老板娘,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她摆平好色之徒还行,这件事她能帮上什么?”
羽枫瑾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笑意:“看来你小瞧了酒馆和女人的力量。我记得芳仪开的潇湘别馆对面,是一个叫庄楼的地方吧。”
“没错,那里是马帮在京城的分号。”燕荣顿了顿又问道:“莫非兄长想借用他们的力量?可马帮是江湖人,最不愿牵涉到朝堂的纷争,该如何让他们为我们效力呢?”
水烧开了,锡壶咕嘟嘟在冒着热气,羽枫瑾垫着一块白布提起锡壶,沏开两杯清茶,方道:“江湖人最重名誉和义气,我听芳仪说,马帮的人偶尔会光顾潇湘别馆。如何拿住马帮,她一定有办法。”
二人说话间,初升的朝阳已透过窗纸,照射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像是两军对垒的战场一样,战事一触即发。
二人围着方桌对坐,捧着热茶浅啜。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落叶从枝头飘落,又坠到地上的声音。
“对了。”放下茶杯,羽枫瑾的脸上又是一片波澜不惊:“今日的早朝帮我向皇上告假,就说我因为思念孝康太后过重,导致风邪袭体、卧床不起。”
燕荣摸了摸鼻子,笑道:“也对。想必今日夏首辅一定会弹劾平阳侯,平阳侯是孝康太后的亲兄弟,兄长是被太后抚养长大。皇上定会趁机询问您的意见,您还是避一避风头的好。”
羽枫瑾看着窗外微薄的曦光,微微勾起唇角:“想必此时,众人已聚集在紫微城外,今日早朝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只可惜不能亲眼目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