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道墙,里外的风景全然不同。
莲乡居外人声鼎沸,大夏男女之防宽鬆,一般百姓家的闺女只要非单独一人,招呼上小姊妹,带上ㄚ头或婆子便可随意在外游玩,几个大市集、大节庆的时候,饭馆、茶楼邻街的几个包间,往往坐的都是荳蔻年华的小姑娘,看着街上或另一侧楼房包间里的年轻男子,扔些小糕点、鲜花什幺的小东西,隔空互撩一阵再各自回家。
京城中的女子虽稍微矜持,但热情的小姑娘毕竟还是多数。
莲乡居聚集了这样多京城贵公子,外头花鸟市集里自然也聚满了好奇的姑娘们,想尽办法要往里头偷看一眼。听闻这回白公子也应邀参加了鸽友会,必须得守在莲乡居外听琴啊!
相对之下,莲乡居里就清静了,出席的贵公子并不多,约略才二十个,除了琴艺一绝的白公子外,竟还有几个颇有文名的儒生。
清风中带着莲花清香,混着悦耳笛音。
吴幸子压根没喝酒,人已经飘飘然了。
染翠所在的亭子位置稍偏,却恰好能将整个莲乡居收入眼底,吴幸子进到亭子中时,宴会已经开始,第一道菜刚用完,正在喝酒等待第二道。
吴先生。染翠今日一身雪白长衫,外罩淡青纱衣,十分随意地赤着一双脚盘坐在蒲团上,双颊带了浅浅的霞晕,看起来彷彿莲花花妖般,妖娆又雅緻、妩媚却透着矜持。
染翠。吴幸子拱拱手,在他身边的矮几前坐下,一旁的小厮立刻送上第一道菜,是碗清汤。
汤汁色泽浅金,碗底是娇嫩欲滴的荷花瓣,浮着两三颗雪白小巧的团子,看起来像是糯米捏的,白胖中透着淡粉色,让人不知如何下口才好。
这是藕粉做的团子,吴先生快嚐嚐。染翠热情的招呼道,一双狐狸眼却往闷不吭声杵在亭子一角的黑儿瞥去,嫌弃地蹙眉。黑参将,你也坐吧,站在那儿怪膈应人的。
黑儿朝他看了眼,神情隐隐带些无奈。
可也没说什幺,依言在最后那张矮几前坐下,端酒敬了染翠一杯。
染翠喝了酒却没多理会他,转头与吴幸子谈话,劝他多吃点菜,今天的厨子是他从京城最负盛名的酒家请来的掌杓,东西不只看起来精緻,吃起来更是美味。
吴幸子自然是不会客气的,再说这种场合里,他心里总有些窘迫,彷彿大番鸭误入天鹅池。他远远看这些美男子也够了,一点认识攀谈的意思都没有,就顾着吃。
可吃着吃着,五道菜五杯酒过去后,原本矜持的气氛也消散得差不多了,会参加鸽友会的人,讲白了就是为了me找个能共度一生的知心人,男人们再温雅再含蓄拘谨,毕竟也是男人,有着掠夺张扬的天性,忍不住就想展现展现自己。
染翠瞧时间确实差不多了,这五道菜五杯酒的时间,大伙儿彼此瞧过一轮,谁对谁有兴趣,心里也都存了底,该让抖了几刻钟的孔雀羽毛张扬张扬。
很快,有个公子拿起筷子敲了敲杯盏引吭一曲。
公子歌喉挺好,唱得是描写大漠风光的曲子,曲调苍茫中带着潇洒,这公子应当是个随兴恣意的人,吴幸子听着曲子看着人,嘴里的食物都忘了嚼了。
染翠笑看他一眼,凑过去轻声说:这位是九王爷手下的人,以前在西边驻守过一段时间,后来伤了手筋不得不回京,在你的鲲鹏榜上排名第七。
鲲鹏榜第七?一张图清晰地浮现在吴幸子脑中。这只鲲鹏呢,其实并不特别粗长,总得来说无论新旧鲲鹏榜,都只能算是中上,可形状却是很好的。不蔓不枝、笔直坚挺,前端的gui头稍细,彷彿枪头似的。
吴幸子下意识摀住肚子,老脸红透了。
孟大人为人豪爽,别看他长得文文雅雅,却是天生神力,当年一把红穗蛇茅耍得虎虎生风,也称得上鲲鹏中的张飞吧。
张飞?吴幸子想起话本里写的张三爷,忍不住就笑了。
他一笑,不远处就有双温润柔和的眸子瞅着他不放,隐隐闪过一丝郁闷及血色。
吴幸子自然是没察觉到的,可低头吃菜的黑儿却敏锐地抬起头,直直对上那双毫不掩饰的双眼,冷肃的面孔有一瞬愣住了。
那双眸子的主人并不理会他,瞅着与染翠窃窃私语、面色潮红的吴幸子,彷彿恨不得把人吞进肚子里才罢休。
黑儿这下有些坐立难安了,他侧头看了看目光灿亮,连刚送上来的菜都没吃的吴幸子,踌躇着究竟要不要提醒一声?一道灼人的视线就瞥到他脸上,几乎烧出血洞似的,黑儿心口一怵,决定低头继续吃饭。他一个下人,管不起主子们的事。
孟公子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位公子展露才华,染翠也一一介绍给吴幸子,每个人都能在鲲鹏榜上对上号,或新或旧,都是这一个月来佔据吴幸子心思的好鲲鹏。
气氛正热烈的时候,鏦!一声琴音宛如九天灵韵,又犹如晨间朝露,落入人声之中,勾住了在场众人的心思,霎时间万籁俱寂,数十双眸子都循琴音来处望去,连呼吸都不敢莽撞。
吴幸子也是其中之一,目光穿过几重曲径,最后落在离自己最远的那座亭子里。莲乡居里的亭子都是竹亭,夏日透着宜人的凉爽,竹色青青沁人心脾,有些半放竹帘、有些飒爽通透,但毕竟都是竹亭,看来看去其实都差不多的。
然而,眼前这传出琴音的亭子却分外的不同。
一样的青竹亭、一样半放的竹帘,因为离其他亭子都稍远,围绕在侧的荷花、菱角比他处都要多一些,放眼看去像浮在荷叶上似的。明明一柱一粱都与其他亭子并无不同,却有种超然物外的气息。
也许是亭子里那位抚琴的公子吧!
吴幸子没喝酒,却觉得自己像是醉了,彷彿踩在云端之上,浑身的毛孔舒畅不已。
那位应该就是白公子了。
白公子半垂着脑袋,一缕碎髮贴着和阗美玉般的面颊,被清风吹得微微飘动。他极为专注地抚着琴,彷彿天地之大再无其他,一身湖绿的衣袍衬得他越发细緻,谪仙也不过如此吧!
这首曲子,是白公子自谱的,听说名为天梯建木。染翠低低呢喃声,便不再多言,啜着酒瞇眼不知看往了哪里。
天梯建木......吴幸子沉醉在琴音中,心头也彷彿有钩子在刮搔,随着曲调越显飘渺,那点小小的骚动变成了微微的疼痛,彷彿看见了曾经唾手可及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遥远。心里分明清楚,那样东西本就不属于自己,当初放手也是这样的意思,可手是放了,心却放不了,儘管放不了,又无力伸手去要,只能孤伶伶地站在原处,瞅着那个人渐行渐远......
然而天梯建木也不是好攀爬的,否则当年伏羲又如何会在最后一刻摔回人间呢?
就在琴音渺茫得彷彿将断未断,莲乡居众人都屏气凝神不自觉倾身向前,唯恐自己漏听了一个音符时,猝不及防地尖锐起来,犹如北风猎猎,利刃般刮肤剃骨,最后戛然而止。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着魔似盯着白公子将手从琴絃上移开。
过往白公子的琴音多是温柔淡雅,令人如沐春风,这还是头一回听得人心痛难受。最后那一段众人不由自主都想起了伏羲坠树,眼看就要握到心心念念的事物了,却摔回尘世。
白公子却像没发现自己的曲子在池子里造起多大的涟漪,接过一旁小厮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手,端起酒杯朝四方敬了一圈,才仰头饮下。也许是喝得急了,唇角溢出了两三滴酒,顺着纤细修长的颈子往下滚落,在滑动的喉结上散开来。
霎时间,莲乡居里的男人都有些口乾舌燥了起来,彷彿遮掩什幺似地纷纷低头喝酒吃菜。
吴幸子却对白公子展露出的风情置若罔闻,原本因愉快而泛红脸庞已经失去血色,用手紧紧按着左胸口,似乎有些失神。
染翠见了他的模样,在心中暗叹,乾脆替他倒了杯酒:吴先生,喝点吧。
欸......嗳...多谢。吴幸子看起来还没缓过神,接过酒杯一点点地啜,好半天才喝完一杯酒。
吴幸子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染翠与黑儿都知道他想起了谁,却也不好说什幺。要放在过去,染翠兴许会藉机挤兑挤兑关山尽,可眼下......他往不远处的亭子瞟了眼,亭中是个相貌温润却普通的男子,从开始就只盯着吴幸子看。
呿,傻子。染翠啐了口,招来伙计低声交代了几句。
就见伙计点点头转身跑远,隔了一会儿才带着个长竹盒子回来,逕直走向平一凡所在的亭子,将东西递过去。
平一凡先是蹙眉,眼神冷厉地撇像染翠,才将东西打开来,神情瞬间有些忡怔,数息后才回复云淡风轻的温润模样,拿起了一只笛子。
不一会儿,悠扬笛声盈满莲乡居,清亮婉转、悠扬通彻,一扫天梯建木残留下的淡淡愁绪。
吴幸子也回过神,在发现是谁吹的笛子后,脸上泛起红晕,双眸亮得宛如星辰,手上也没停地连连吃了好几口菜,简直像拿着平一凡下饭。
嗳,不亏是鲲鹏榜首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