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踩着点,关山尽大队人马才刚离开清城县县界,吴幸子一行人与几个时辰前在半道上碰头的黑儿,就进了县界。
终于又回到故乡,吴幸子整个人都放鬆了不少,外头天地虽广阔无垠,终究比不上他待惯的小小井底。
吴幸子的小屋住不了这许多人,更何况还有薄荷桂花俩小姑娘,染翠索性拍板在清城县中唯一一间客店要了两间房,并贴心地率先把人都带走了,好留吴幸子在家里静静地待会儿。
小屋里很是乾净,别说桌椅床舖,就是地面上都见不到一丝尘土,桌椅被抹得乾乾净净几乎发亮,看来是有人特意整理过了。
无须细想就知道是谁做的。吴幸子站在大门边,踌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踩进屋子里。
他推开窗,微风带着泥土及草汁的味道吹入屋内,也吹得被压在桌上的字条飘动。
吴幸子瞄了 . 点 n○e t字条几眼,心里堵得慌。
他自然猜得到那是谁留的,可他没勇气看。
索性里里外外巡了一圈,将被褥从箱子里翻出来铺好,上头飘散着暖暖的气味,丝毫没有收藏太久会有的枯败水气,都是晒过太阳的,在仔仔细细收起来,等他回来暂住时,就不需要花费时间晒被子。
关山尽一直是个体贴的人,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就算晾着他的那些时候,都未曾让他吃过一点苦头。吴幸子抱着薄被子,坐在床上发愣,脑子里翻腾的都是关山尽的笑语容颜。
半晌后,他叹了口气放下被子,捏紧自己的小钱袋,準备上街卖些祭品牲礼。眼看时间还早,正适合去扫墓。
清城县的市集就短短一条街,客店、衙门等等都在同条街上,现在刚过午不久,卖菜卖肉的摊子多半都收拾起来了,小食摊倒是还在卖,远远的就瞧见安生的豆腐脑舖子,俊秀的小伙子依然挂着开朗明亮的笑容,正对坐在摊子上的一个汉子说话。细看就知道,那汉子是张捕头。
两人感情依然很好,动作虽克制却满是温情。
他本不欲上前打扰,但市街就这幺丁点大,安生恰巧一抬头就瞧见了他,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热情的招呼:幸子哥!这幺久没见了!
吴幸子耳尖一红,人有些侷促,但还是走上前:安生,张捕头。
吴师爷......张捕头刚叫完人,才想起吴幸子早就不是衙门的师爷了,顿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索性低头沉默地继续吃豆腐脑。
这声吴师爷也让吴幸子微微缩了缩肩,也不知道这会儿衙门里的师爷是谁呢?
幸子哥,吃过饭了吗?安生说着就起身要舀豆腐脑,锅子一开,豆香扑鼻,随后混入了猪肉混炒红葱头的鹹香味,吴幸子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他胀红了脸用力压住腹部,到嘴边的拒绝也吞下了。
说起来,他也好久没吃安生的豆腐脑了呀!
安生笑吟吟地瞅他眼,俐落地摆好一大碗豆腐脑,吴幸子能吃他是很清楚的,直接用最大的碗盛,浇头是猪肉末与香菇、虾仁混炒的。
雪白的豆腐脑上头,浅褐的芡汁带着些许红些许黑,红葱头焦焦酥酥的融在汤水中,喷香扑鼻,最后撒上一小把芫荽,清脆得可爱,吴幸子肚子更是叫得欢快。
快吃快吃,嚐嚐我手艺是不是又更好了些。安生推着吴幸子坐下,把一大海晚的豆腐脑放在他眼前,人也在对面坐下,双眸发亮地盯着他。
吴幸子与他熟识,一开始虽然因为太久没见面而略显生疏,可很快就安定下来,没多介意安生的视线,埋头吃起久违的豆腐脑。
不得不说,安生的手艺是真好,这几个月没吃,似乎又更美味了,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一块儿吞下肚去。
张捕头已经吃完了,将碗洗好后回到安生身边搂了搂青年的肩膀,付在他耳边系生交代了几句话。安生专心听着,发出愉悦的轻笑声,点点头应允了什幺。
吴幸子虽然埋头苦吃,可也不住偷瞧两人,想当初他会与鲲鹏社结缘,都是託了安生与张捕头的福,见两人感情不变,他心里也颇是欣慰。
好啦,你快回去吧!我同幸子叙旧呢。安生推了张捕头肩膀一下,嘴唇在刚毅的下颚上擦过,明亮的眼眸弯弯得像新月。
嗯。张捕头颔首,虽说清城县向来平安,连宵小都少见,可惯例的巡视也不能少,他偷了点空却也不能领乾奉。目光朝吴幸子飘了飘,张捕头嘴唇动了动,不尴不尬地要他多吃点,这才离开。
说到吃,吴幸子是不会客气的。一海碗豆腐脑没用多少时间就消失无蹤,他抹抹嘴满足地吐口气,手却还在揉肚子,显然是没有真的吃饱。
安生颇懂他,担心他光吃豆腐脑腻味,起身到左右舖子叫来了一大碗阳春麵、四颗韭菜盒子还有两张葱油饼,都是吴幸子以前常吃的。清城县毕竟地方小人也少,吃食种类都是基本几样,没有什幺特别花俏的东西,但管饱管购,分量扎实的紧。
知道他这次回来是清明扫墓,安生露出些许讶异,但立刻託隔壁大叔帮着买香烛祭品。
对了,你是自己回来的?安生左右张望了下大街,确定没有哪个陌生的脸孔,忍不住好奇问。
不,与几个朋友一块儿。吴幸子已经先将麵给吃完,正在喝汤,这才想起染翠他们,便有些坐不住了。
染翠倒是不会委屈自己,可薄荷桂花跟黑儿却不会抛下他自顾自填肚子,这时候大伙儿应当都饿了,他可捨不得俩小姑娘饿坏。
幸子哥......安生压低了声音又问:你现在和那位神仙公子处得如何了?
吴幸子手一抖,险些把麵碗给砸了。
欸,还、还成吧......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关山尽就在清城县,而清城县就这幺一间客店,他们大队人马能住哪里?安生肯定看见了什幺。
这就好。安生点点头,却没点破吴幸子脸上的窘迫跟慌乱,轻巧地把话题给揭过:你这回要住多久啊?改明儿来我家吃酒?
嗳,我扫完墓就要走了......吴幸子说着有些踌躇。
本来嘛,要去京城是为了躲避关山尽的追捕,可偏偏清明把关山尽引来了清城县,他也不得不回来。虽然染翠没说什幺,可吴幸子心里清楚,关山尽会离开,代表暂时都不会再出现了,而这个暂时可能就是一辈子,这样说来他似乎不需要去京城了呀!在那儿反而危险,难说哪天就与关山尽碰得正着。
再说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乡,他自然是更希望能安安静静地留下来过日子,衙门的差事虽然没有了,可他也许能像爹那样当个教书先生、种种地,把棺材本赚回来,继续壮大鲲鹏宝鉴的内容。
幸子哥想什幺呢?笑得这般开心。安生瞧着吴幸子从窘迫不安,慢慢放鬆露出愉快的笑容,实在好奇透了他脑子里想了些什幺。
鲲鹏宝鉴......呃......话一出口吴幸子才发现大事不妙,他想得太开心,嘴上就没注意了,瞬间闹出大红脸。没、没啥,你别介意,别介意。我就想以后怎幺营生。
幸子哥不想回去当师爷吗?安生好奇地问。
回去当师爷?吴幸子眨眼反问,他都离开大半年了,难道衙门眼下没有师爷吗?
欸,是呀。安生点点头,朝衙门的方向瞥了眼:福哥说呀,原本李大婶想将自家老二塞进衙门当师爷,毕竟咱县里识字的人不多,读过书的人要不离开了,要不有了更好的营生,师爷总不能永远空着吧?
李德生吗?吴幸子讶异地抽口气,他知道李大婶二儿子的,比自己要小了十岁,还是他爹童蒙的,小时候长得圆润可爱,人也聪明伶俐,学什幺都挺快,可惜不爱读书,才上了一个月学堂,就老是翘课去摸鸟蛋玩了。
确实,李德生算是清城县中为数不多识字的人,但他只会看不会写,恐怕担不起这责任吧。
自然没能顺她的意,李德生几斤几两大伙儿都知道,仗着自己识字平日里庄稼也不好好做,考了大半辈子童生也没考着。也就李大婶当他是宝贝了。
安生为人和气,难得说话夹枪带棍的,吴幸子揉揉鼻子,嘿嘿陪笑了两声,也不好多说什幺。
他都不知道李德生原来想考童生啊,但他不会做文章,怎幺考呢?忍不住在心底叹气,同情起了李大婶。
福哥说,衙门里不见得要有师爷,所以县太爷在你之后也没再找人了,也还算过得去吧。不过大伙儿都说,要是你回来了,能让你再回衙门也是好的,毕竟县太爷六年一替,没谁比你更了解清城县。安生直直地盯着吴幸子说。
被看得有些害臊,吴幸子垂着脑子,一块块撕着葱油饼吃,并不急着回应安生。与外表不同,他内心已经翻腾起来了。
本以为被关山尽带走这幺好些时日,熟悉的日子大抵已经物是人非,却没想到清城县就像停滞了光阴似的,彷彿他从未离开过家,那些熟悉的人事物依然在原处等着他,随时都能回到当初的小日子。
嘴里是习惯的味道,眼前是习惯的人,风中的气味也是习惯的。
吴幸子几乎就要开口对安生说自己要留下来,回去当他的吴师爷,继续守着爹娘留下来的小屋,后头的几块小田中种着韭菜、肉豆等等,农忙的时候去柳大娘家帮把手,替乡亲们解决纷纷扰扰......可,也只是几乎而已。
直到吃饱喝足,与安生又叙了一会儿旧,隔壁摊的大叔带着香烛牲礼回来了,他连连道谢,收到一个亲暱的笑容要他别客气。
吴幸子终究没有开口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