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六见到阿财时,已是午时。
程山晨也跟过来了,他正纳闷,据对方所言,乃将军嘱咐。
何六不禁感叹,连一向只关心段演安危的温麟都自主保护起人了,倒是正主一点也不在意似地,难道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话又说回头,心怀不满是一回事,细思量,碰上眼前的状况他也难判断究竟该不该插手。
不过是府里养的下人,这几日来,你过得可真够舒坦了。
阿财本要反驳,想起自己的卖身契似乎还埋在深不见底的段府园邸,他住了嘴,任陈咏数落。
明日起,卯时你便至马廄,跟着马夫做事,这是老夫人的意思,你可千万不可怠慢。
总算有事可忙。阿财恭顺地领旨,都怪自己成天无所事事,才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与老爷的那些镜花水月。
马廄的栅栏外有间屋宇,你今晚便搬过去住,离得近些,对你也方便。
如果他没记差,不就是间茅草屋吗?阿财面不改色,点头道:多谢陈姥好意。
若阿财有第二句话,陈咏势必拿此事大做文章,可偏偏等不到半声怨言,盯着那张堪称标緻的面容,她从鼻子哼出一声冷笑,似乎已摸透他的底牌。
待陈咏离去,何六尚未想出安慰的字句,程山晨一个跨步向前,忧心道:伏屠可不比映翔,入冬在即,天未亮便要忙活,就你那身板,哪受得住!
见两人从林后急忙走来,阿财笑了笑,说道:程大哥忘了?咱们以前不在冰天雪地下守夜过吗?
唉!那都是什幺时候的事了!?程山晨摆手道:不成!找段当家去!那姥姥又不是你的主子,凭什幺使唤人呢?
阿财扬扬唇,岔开话题,对了,你们找我有事吗?
没事!何六憋了一肚子气,朗声道:你今天就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那个什幺昇竹苑的,以后有啥好事都带你去,咱们一块吃香喝辣!
阿财轻笑了两声,何大哥、程大哥…他逢人便叫大哥,不曾计较对方的岁数。
小的…是奴才。
他说得理所当然,他们听得都要捶胸顿足。
阿财道:其实我的卖身契还留在本家,段老夫人确实是我的主子。
段财…程山晨张口欲言,阿财却打断他,承蒙两位大哥看得起,阿财有幸能结识二位…不,有幸能结识雷嚎众弟兄,实乃毕生荣幸。
但…不说时过境迁,我从来都是奴才,如今重回旧地,再见故主,若老爷没有异议,小的理当侍奉段老夫人。
何六收掌成拳,自知口拙,仍急着想说些道理反驳。
这时一名婢女远远而来,打断言谈,段财,三爷有请。
程山晨与何六互换一个眼神,立即跟上。
段老夫人与三爷,只请段财过去。女子半侧过身,语气冷淡地说了一句。
还是阿财了解他们,在何六爆粗口前好声安抚道:没事,不就老爷找吗?还能有什幺要紧事?
程山晨只手挡住何六避免冲突,见人已走远,才赶紧穿越密林,绕远路追去。
厅堂上,刘惠与段演对坐,清风徐来,茶香四溢,一缕青丝摇曳,只见段演身旁端坐一人,女子微微弯腰,笑得三月春色都相形失色。
白昼下再见倩影,玲珑二字当之无愧,而他明明有着相似的容貌,却更加自惭形秽。
见过段老夫人、三爷…阿财未步入堂中,在阈前跪地行礼。
他正思量该如何称呼女子,刘惠已说道:向三夫人请安吧。
喔,原来是夫人。阿财无意识地点了个头,开了口,竟发不出声音。
他自个儿都吓着了,一声太太,或是三奶奶,都行,话早通过了脑子,却偏偏卡在喉头上,突觉一阵不适,呛咳数声。
咳!咳咳…!他咳得眼里有了泪,抬不起头,刘惠看着他的后脑杓,厌恶地蹙起眉。
受凉了吗?
听见那一句关心,阿财将头压得更低,老爷太久没和他说话,仍是熟悉的声音,却多了份疏离,没…小的并无大碍,多谢老…多谢三爷关爱。
他说话不够严谨,刘惠眉间川字更深,段老夫人教育下人的手段向来让奴僕们闻风丧胆,今日她却耐下性子,舒展紧绷的表情,柔声道:演儿,你遣他来,是想说什幺?
阿财,你过来。
得令,他终于跨过门槛,这竟是他二十几年来头一回步入段府厅堂。
入了厅堂,他的身分仍需跪地候旨,阿财晓得自己的这张脸根本不该出现于此地,更明白此刻他的存在有多惹人厌,可是老爷唤他,他就会在这儿。
玲珑,他便是段财。
闻言,他看见那名女子从男人身后怯怯地探出头,瞧了他一眼后便瞇起笑眼,她轻轻颔首,婉约绮媚,惹人怜爱。
哪儿像?瞎了眼才说他俩相像!
她的一颦一笑都柔情似水,他连万分之一的风韵都学不来。
望着几乎能完全躲藏于段演身后的娇小身躯,阿财想起自己老喀得老爷身子疼的硬骨头,他神情木然,倒是刘惠已沉不住气,演儿,这是怎幺一回事?
段演没回话,倒是傅玲珑体贴地代答:昨晚我俩畅谈一夜,夫君与我分享了许多趣闻,其中…她看一眼阿财后,温婉地说道:有一位公子总是出现在故事中i.,与夫君一同面对重重难关,忠心不二,令人钦佩。
讚美可以给予很多人,温麟受得起,雷嚎弟兄也受得起,可放在一位与未婚妻有着相同面貌的男人身上,可就不是那幺痛快了。
最匪夷所思的,仍是傅玲珑的态度,阿财不由得感叹,要做明晨园的女主人,这器量确实了得。
刘惠道:原来是这样,那倒是有些意外。言外之意,她一直当阿财是徒有美色的男宠。
段演依旧对刘惠视若无睹,他朝傅玲珑伸出手,手心覆手背,轻声细语地道:明晨园的大小事,没準他比我还清楚,以后若遇到不懂的事情,便向阿财请教吧。
突然被点名,阿财一愣,段演接着转向他,说出口的话震惊在场众人,阿财,你以后虽不需伺候玲珑,仍当以客礼事之,切不可怠慢。
此言甫毕,刘惠蹙眉,陈咏瞪大了眼,屋外的何六与程山晨面面相觑,厅堂内伺候的奴僕吓得抬头多看两眼。
这说的是什幺话呢!?
却见傅玲珑仍是小鸟依人的模样,乖巧得不得了。
演儿,你这话…要玲珑如何自处?刘惠语气加重地说。
段演轻笑一声,说道:何来此问?
段府上下从来都仅听令于我一人,段财在府里的工作便是伺候我,玲珑入我段府,我自然是不会亏待她,她做了我心尖上的人,并不代表明晨园的规矩将被打破,如此说明,老夫人可明白?
段演已表达得相当清楚,傅玲珑我要带走,段财我也没打算放手。
阿财低头不语,思绪翻腾如潮,莫说即便是受宠的小妾,都得对正室尊重礼让,而他不过是没有名分的暖床人,身分更是低贱得可笑。
至于“请教”一词更令刘惠怫然不悦,偏偏当事人平心静气,她也不好发作。
夫君所言极是。傅玲珑走至段财面前,她蹲下身,华贵的衣袖落了地。
阿财不敢乱动,鼻尖嗅到一缕幽香,耳边听见绵言细语,妾身不懂段府规矩,日后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公子多担待。
她缓缓将人扶起,阿财盯着那只纤纤玉手,脑中浮现白嫩的豆腐,再抬头,一个和煦的笑容令他彻头彻尾的完败。
千万思绪难平复,他只有恭敬地弯腰,将头压得老低,恨不得再没人注意到他脸上面容。
玲珑。
那声音多温柔啊。阿财不用看都晓得,老爷肯定对他未过门的妻子万分满意。
瞧傅玲珑又重新依偎回段演身旁,鸳鸯爱侣般的亲密模样终于抚平段老夫人的眉间深纹。
刘惠再次将阿财当做空气,与未来的孙媳妇畅谈琴音诗韵,段老夫人费心地投其所好,想必傅玲珑亦是深谙音律之人。
而此刻阿财的存在感越来越稀薄。
你下去吧。
终于得到段演的允许,他轻轻地说了三个字,谢老爷。没有惊动任何人,云烟那般无声无息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