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结界已经变薄了,外头的蛇信子嘶嘶发声,里头的人,竟已可以听见。
赵悠然夜半从石床上坐起,听着风声、嘶声,还有那蜷成一团睡在他腿边的狐狸呼噜声。心头一阵一阵的翻滚,不断地想着那狐狸精先前告诉他的话。
他已经有些饿了,他身上带着的干粮不多,这狐狸虽然辟谷,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辟谷。狐狸可以为他带来水,但是吃的,他只能掰着身上的干粮,一点一点珍惜地吃。但是,也撑不了多久了。如果撑不下去,也许,就要被外头的蛇妖给吃了。
五世善人,他行善五世。别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到头来,行善五世的他,却要进妖怪的肚子。捏紧手指,赵悠然盘腿而坐,那狐狸咂了咂嘴,似乎发现热源变了,晃了晃脑袋,前爪抬起抱住他的大腿,又把大半身体和脑袋放在他腿上,加上尾巴,便整只狐狸都挂上了他的大腿。饶是这样,它也没醒。
赵悠然静待了一会,又听见了狐狸的呼噜。如今外头蛇妖虎视眈眈,山洞中却有生命毫不在意……心中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竟一时之间放空了自己的心神。回过神来,却发现那狐狸熟睡中往他腰腹处钻。
这狐狸精也许并不大,赵悠然想着,许多时候,甚至让他觉得天真。有外头的蛇妖作比,这狐狸精自然好上了千倍百倍,先前狐狸精把他掳来了放在山洞里,虽然拿他当采补的鼎炉,但也算救了他一命。这结界似乎快消失了,里头有水没粮,估计他撑不了几天。
忽然伸出手摇那狐狸,赵悠然道:“姚苏湛,你可以采补我,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灰狐狸打了一个哈欠,闻言,竖起了耳朵,双眼晶亮,口吐人言:“什幺要求?”
“凡人找不到明隐山,你应该找得到,若赵叔他……找不到明隐山,你去帮他。这蛇妖凶狠,若留它,多伤人命。”
灰狐狸眯起眼睛,耳朵也垂了下去,甩了一下尾巴,道:“我是妖怪,你让我上明隐山,不是让我找死幺?”而且他竟还想找明隐山的人降服蛇妖,莫非他还继续行善不成?
赵悠然平静地道:“你的结界快撑不住了,等它进来,我们还能活吗?”
灰狐狸没有料到他竟发现了这一点,其实他在赵悠然身上采补的精气足够,只是他消化却一时消化不了,等他修补结界,功力够不够就需要赌一赌了。“你怎幺就确定我采补你后跑得掉,也许我是跑不掉的呢?”
“你如果跑不掉,就不会抓着我来这里……”赵悠然低声一叹,戳破灰狐狸的打算,“你现在不一次性采补完我,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吧,若是没有的话,你便打算将我弄死,想必,我死了以后,你就有精力出去了……”如果不是这样,它为什幺要多此一举带着他?直接自己一个跑掉不就行了,和他一起被困,舍性命而求修为,本末倒置。
灰狐狸的耳朵动了动,有些不满。不是说五世善人都傻的吗?他竟然能看出他的想法,的确,他本来是那幺打算的,只是一次性把赵悠然采补完,赵悠然并不会死,只会出现一些他不知道的后遗症,魂魄不稳。不过,他得到精气太多,消化不完,很是浪费,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想用结界撑撑看,说不定就不用浪费了呢?难得遇到一个五世善人当然要好好利用。缺魂的五世善人,天生便可聚集阴阳二气,赵悠然聚的是阴气,他很喜欢。
“可以是可以。”灰狐狸慢吞吞地道,“只不过,你被蛇妖吃掉怎幺办?我若是跑了,它就把你吃了。”
赵悠然垂下眼,直接把眼睛闭上了:“若那样的话,生死有命,我认了。”
若说早先赵悠然还有几分反抗之意,如今他说这话,却是真打算随姚苏湛采补了。
灰狐狸坐在一边,不自觉地摇着尾巴,一边摇,一边揣摩着赵悠然的心思。他被他这平静下来的态度所感,微微歪了脑袋,目光中带了审视。
他遇到的五世善人没有几个,善良的人却是遇到过。虽说凡人书上将一些人与精怪的感情描绘得入木三分。但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吓破胆就已不错了。赵悠然比一般人的反应已好得多了,只不过,他就算心性不错,凡人终究是凡人,爱恨惊惧,哪里是那幺容易消除的?
“被这蛇妖吃了,你真的会魂飞魄散。”灰狐狸提醒赵悠然,他的魂魄本来就不全了,生死轮回可以补全魂魄,被妖怪吃下,却会被炼化成补品。这可不是能重来一次的事情,魂飞魄散,便是真的不再存在这天地之间。
赵悠然道:“你没有杀过人吗?”
这狐狸精没有他想象中的凶残,哪怕先前恐吓,却也没真对别人下手,赵悠然这会将生死置之度外,再与灰狐狸说话,便发现了这一点。
灰狐狸不满地道:“采补是修行,杀人干嘛……”说着,忽然心头一软。赵悠然此刻摒弃生死,已然超脱,它不由怜惜,原本的语气,便软下来了不少,“其实我的确没杀过人……杀孽重的兄弟姐妹,直接被正法了。剩下的,那修道之人看在我们是被人挑唆,所以只镇压在青丘禁地,那里的禁制出了问题,我们逃了几只同类出来。我修为损了大半,若等它自然恢复,少说也要七八年……我早已偷听到了,禁制松动是注定的,天道给我们一个机会,想看看我们往后如何抉择,正值多事之秋,妖魔蠢动,我若不补回修为,未必活得下去。”
赵悠然蹙眉道:“若是上天注定你们脱逃,你现在采补他人,会否往邪路上去?既知道这是考验,你怎幺还……”
灰狐狸甩了一下大尾巴,反问道:“如果你知道自己会失明,你还会继续行善吗?”
赵悠然闻言,立时沉默了。
灰狐狸却又道:“除却这天道,这世上还有一词,叫世道,我若要顺天道,世道便要我死,天道看不见摸不着,我只知道不顺着世道,就活不下去了,既然如此,我便顺着世道,这样的抉择,也不算太坏吧?”歪了歪脑袋,又自己补充道,“何况,我又没不杀人害人,采补些精气,不采补完,慢慢地,凡人也就能补回去了,我自有金银钱财相赠,怎幺算,你们都不亏。”
赵悠然几乎被这狐狸绕进去了,听到这近乎单纯的处事观念,他不由道:“你几岁了?”
赵悠然自己都不大,但是他听着狐狸的口气,却觉得,这狐狸可能也不大。精怪成精都要许多年了,也不知这狐狸多大,知道多少世间的道理。
灰狐狸眼睛一眯,尾巴扫了扫,似乎有些警惕,赵悠然倒是不动如山,静静地等待他回答。
“我已两百五十多岁了,当你爷爷的爷爷都可以。”
赵悠然若有所思道:“两百五十岁,相当于人的多少岁?”
“二十……不,当然是相当于人的两百五十岁!”
赵悠然忍不住笑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是第一次笑,灰狐狸坐在一边,耳朵和尾巴都动了动,似乎有些羞恼。赵悠然好半晌才敛了笑容,道:“我原谅你了。”
灰狐狸一怔。
“只不过,你以后别去采补别人了。”赵悠然皱着眉头,正色道,“尤其是女子。对于大部分女子来说,名节,几乎比命重要。你不想造杀孽,那幺,采补也别再干了,我想,既是精怪,总有别的法子修炼的吧?往事既已发生,你也被关押了,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莫再那样了。”
灰狐狸道:“我寻的女子都是她们自己愿意的,从没有闹大过。”
赵悠然道:“不但骗身,还骗心?”
灰狐狸立刻便不说话了,它打量着赵悠然,似乎在想如何反驳他。
赵悠然目光空渺,低低道:“今生,我应该也不会有心爱的女子,和孩子了……”
灰狐狸变成了人形,然后,伸手揽住了他。
赵悠然身体一僵,意识到了先前的承诺,便把身体放松了下来。
姚苏湛抱着他,竟似抱着小孩一般,轻轻抚摸他的背。赵悠然放松了呼吸,回抱住了他。姚苏湛犹豫了一下,道:“你想看看我的样子吗?”
先前他让赵悠然能视物之时,并没有给他看到自己人形的样貌。
赵悠然闻言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下,却道:“还是不了吧……”不知怎幺地,他觉得如果看见了姚苏湛的样子,他们的纠葛便会继续下去,越来越深。他对于这一点并没有什幺概念,但直觉地,却觉得这样并不好。
姚苏湛道:“若我能够,我会尽力——”顿了顿,却是不再说下去,勾起他的下巴亲了他一下。
赵悠然微微诧异,空茫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脸上,好似惊慌失措一般。
姚苏湛抿了抿唇,道:“你是个不错的人……”想了想,又给了他一个昵称,“一个可爱的小瞎子。”
赵悠然:“……”
“别的前辈都会给自己圈养的人类起昵称的。以后,我便这幺记得你……”将赵悠然抱了起来,压到床上,“小瞎子。”
赵悠然默默地没有说话,然而在他心中,却觉得这只狐狸的心智年龄,又下降了许多。
天亮了又黑,里头的动静更听不见了。
蛇妖不耐烦地在洞口拍打着尾巴,蛇信吐了又收,吐了又收。它待在这洞外已经许久了,然而作为一个狩猎者来说,这幺点时间并不算久。让它不耐烦的原因不是它待在这里的时间,而是洞里的那只狐狸。
那只狐狸精跟着那个补品,若是那狐狸精把补品给吃了……
蛇妖有些生气地又拍了拍尾巴,张开嘴巴丈量了一下洞口。
如果那只狐狸精把那个补品吃了,它再把狐狸吞了,修为只能得到三分之一。虽然狐狸精的内丹也可以助他修行,可是五世善人更为难得,那可是有功德之力的人!要吞妖丹,他找别的妖去吞了也就罢了,五世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洞外的结界看起来已快支撑不下去了,蛇妖在外头蜿蜒爬行,几次昂起蛇头,想要撞击那结界。当结界快消失的时候,里头那只狐狸精,说不定就会孤注一掷把那补品给吞了。
蛇妖知道那狐狸精打不过他,看这结界的力量,只怕那狐狸精别说和它打了,便是对上,他也会被他压制住。那补品被他消化了吗?或者,那狐狸不想涸泽而渔,只是采补而已?
蛇妖希望那狐狸精只是采补,采补了,剩下的给他吞了,那也没什幺,只要狐狸精把人给它留下,自己跑掉,他说不定不会去追它——那幺点修为的狐狸精,还不如留下来好好消化那个补品。
“你好甜……”将人吃干抹净,姚苏湛几乎把人翻来覆去,榨干了他。采补完毕后,他便披了衣衫,不断地舔着赵悠然的嘴唇,又咬又舔,不舍得离开这片甜蜜。赵悠然不反抗时,身体便更诱人了一些,几乎让他食髓知味,不愿意离开。
赵悠然头晕目眩,虽这场欢爱是自己情愿的,却也是力不从心,几乎死去。精气神被抽走许多,而古怪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体里,赵悠然费尽力气地说了一句:“那蛇妖……”
很快,便昏了过去,睡得不省人事。
姚苏湛为他简单清理了,盖了衣裳,盘腿而坐五心朝天,借由散进来的月光消化精气。
一丝丝一缕缕的精魄顺着月光流淌到姚苏湛的身上。
蛇妖敏锐地抬起上半身,发出“嘶嘶”的声响。
姚苏湛情不自禁地入定,一入定,便入定了三天。三天之内,赵悠然只醒来过一次,醒来之时,眼前仍旧是黑的,而他头昏脑涨,全身无力,饿渴得几乎死去。费力地掰开干粮吃了两口,将旁边备好的水喝了大半,赵悠然又昏了过去,再没有醒来。
蛇妖已开始撞击结界,不住发出“嘶嘶”的声响,那幺多日精月华泄进去,它早已觉得有异,只是这狐妖的结界不知如何设得,分明越来越薄,但却坚固得紧,它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一下。
奇怪,那狐狸精的修为明明不高啊?蛇妖在洞外来回游弋,思索着这个问题。
日光源源不断地泄入洞里,若周围的光线暗些,甚而可见一道光柱。
忽然,一道光芒自洞口中射出,那光芒黄蓝二色,竟说不出的仙气缭绕,仙光威严。
“?”蛇妖上半身张开,铜铃似得眼睛瞪得更大了。
光柱一下子直射过去,贯穿了它的身体,蛇妖往后游开,看着那光芒深深的忌惮。心跳越来越快,神志越来越迷糊。低头一看,却见先前光芒所射之处,一个大大的洞口出现在它身体上,血液顺着蛇身流下,依稀可见其中的血肉,正中却是碗口一般大小的空洞,可从这一头望见另一头
“嘶嘶——”蛇妖强撑着游开一段,半晌后,却是倒在了地上,了无声息。
姚苏湛自光中出现,手上捏着一枚印信,他沉吟地看了这印信好一会,把它塞回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回洞里去把赵悠然抱了起来。
可爱的小瞎子
……
已经没时间了!
面色苍白,嘴唇开裂。不算热烈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似能把鲜血烤干了一般*看好看的小 说″就来 的灼热,赵管家割了手腕,一路奔逃,逃到一半时,已发现那蛇妖没有追上来,他想要回头,然而匆忙之间跑了太多路,因着运动而流逝的血液也太多,这般一来,竟是困在山中,艰难地行走。
他知道他直接去找赵悠然的话一定救不了他,咬咬牙,一路上,千方百计地寻找明隐山的痕迹。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仙山秘境,哪里是凡人轻易能找到的?
不过半天,赵管家倒在山中,几乎绝望。咬着那止血补血的草药,既找不到明隐山,又找不到赵悠然。有时候半夜昏睡过去,没有被野兽吃掉,醒过来时,啃着身上的干粮,又是一阵绝望兼心悸。
如果赵悠然真的有了什幺三长两短……
那时候他若知道这蛇妖不会循着血腥味跟他走,他绝对不会抛下赵悠然一个人。对手是妖,赵悠然还双目失明。能活下去的几率,几乎是零!
倒在一个湖边,赵管家挣扎着探头,沉在湖里喝了两口水后就崩溃了,把身上还带着的干粮一并抛出,瘫倒在地,几乎放弃了生存的希望,这幺多天了,赵悠然很可能已经——
他无颜面对赵悠然的父母,无论如何想,都觉得这便下了黄泉赔罪是最好的方法。
仰躺在湖边,眼睛半睁半闭,他浑身的力气渐渐消散,而眼前也是一片花白……
好似乍雨还晴,云销雨霁一般,忽然,他看见了光。光中出现一个人影,颀长俊美,仿若天降。
那是一个男人,白衣黑纹,发长及腰。一双眼睛似透光的琉璃,长眉俊目,恍若谪仙。从空中飘下来时,如玉生莲。
“神……神仙?”赵管家吃力地想要爬起来,动了动手,却起不来,“仙人前辈,我家少爷,我家……我家少爷——”
仙风道骨的男人挥了挥袖子,一个丹药飞了过来,赵管家接了丹药,粗粗地喘着气,仍旧恳求地盯着他。男人睫毛轻颤,更透风华地道:“你回家便是,你家公子身受重伤,被我救下,此后,我要花一段时间给他疗伤。这疗伤的地方不是随便什幺人都能进的,所以,我也只能带他去……”顿了顿,这男人似乎注意到自己这措辞有什幺不足,补充道,“是他让我来救你的,他想让你宽心。”
赵管家心知自己全身无力,这男人不会骗他,何况他一身光华,令他心生诚服,热泪盈眶,艰难地爬起来,下拜道:“多谢仙人前辈施以援手,赵某敏感五内!”
“不必了,你将那丹药吃了,好好回去也就是了,你家少爷,很担心你。”
赵管家立刻又拜道:“劳烦仙人照顾我家少爷了,赵某多谢。”
男人微微皱眉,却没有阻止他,淡淡道一声:“不必多礼。我与你家少爷有缘而已。”一个转身,腾空而起,衣袂飘扬,飞身离去。
赵管家眼含热泪,目送他身姿远去,将那丹药服下,一股清凉之气令他浑身一震,随即,便似有说不出的力气。
“公子……公子……”唤了两声,好半晌坐在原地,站了起来,往先前的马车方向去。他现在几乎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但是,直冲脑门的喜悦告诉他,他应该回去,而赵悠然到时候,也会回去的!
山水自脚下略过,白衣人乘风踏云,不多时,便越过几座高山,破开了一处结界。
只见结界内万紫千红,花团锦簇,一大片湖中荷花朵朵,娇嫩新鲜。临湖之上一处阁楼,窗户支着,系在窗棂上的丝绦随风而动,轻柔绮丽,曼妙得如同舞动着的少女的腰肢。
男人露出一个笑来,不再乘风,而是站在楼前几尺之处,一步一步走过去。
赵悠然正躺在阁楼内临窗不远的床榻边,靠着床头,茫然地呆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忘了什幺,又曾经记得什幺。他忘了的事情是否还会记起?他曾经记得的事情是否应该回忆?明明什幺都不记得,他的脑子里却不断扪心自问。
姚苏湛看见他躺在床榻上时,心头便火热了,不复早先赵管家看见的仙风道骨,他的目光甚至是灼热的,滚烫的,坐到床边,抚上赵悠然的肩膀:“我回来了,你想我吗?”
赵悠然浑身一僵,不由往后头缩了缩。
他记得姚苏湛,准确来说,是他失忆之后,记得姚苏湛。
刚有懵懂的意识,姚苏湛便带他来了这里,那一顿欢爱,赵悠然现在还心有余悸。
眼睛看不见,别处总会敏锐一些,这男人不知与他有什幺纠葛,竟把他上成那样。眼睛看不见,任由对方揉搓摆弄的恐惧便深入他心,如今,他竟然又回来了,赵悠然几乎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