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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湖被安醒在一处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馀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保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隔安置,严加扼守,而连著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处。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云上楼”以厚重的篢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掉为妙招。被独匹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芳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总管的亲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著要在后进另辟,早早便迁出禁,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进四合,照壁低斜、路径曲折。的前院打扫得非常整洁。墙边栽著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的垂花门。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瘦瘦的银发白叟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素,料子甚薄,裁剪非常妥贴;白叟身后跟著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今致仕,人称“程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阿!”
白叟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是阿!”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大医似是不太留。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阿,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忙打揖回个。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麽问题?”
程大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芳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答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经。健步如飞,的确像是孩手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干上,这才昏迷不醒。”
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大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的物事,一成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必定要我的命。便以耿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著须茎,手比划:“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故,身子硬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蹶过去。若未晕迷,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割裂,精血废弛,远非调养所能愈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本身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应怠倦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能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能不大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著魔’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与耿照面面相窥,两人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药物能控人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芳之中,至少有三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遏制疯狂。体内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他粉碎。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作是‘药’了,那是戕害身的剧毒。要问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掉无踪,没有遗害,不留陈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史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著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半晌,胡彦之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纯挚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轩。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眼光仿佛正对著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脉,借冲脉联系先天与后天之气的特征,迫负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混沌,非气空力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冲要,为男性宗筋之根柢。此毒戕害冲脉至深,若非阿傻根柢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花消,然而遗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次,必定断子绝孙,永远掉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干精血废弛、阳气暴掉,也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沉着,一边对程太医笑道:“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啦。”
白叟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感冒妇科,虽说皇室无疾、天下承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本身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们送了几个麻烦过来,总算活著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是看他,晚些再来。”
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端的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归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阿谁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暗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表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大白被灭门毁家、掉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处处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的痛哭。”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高。榻边斜坐著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丰满、呼之欲出,确实黄樱。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朱砂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
“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著性子,咬牙狠笑:“合著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氺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片。你待会起身可得把稳,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大爷本身也,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的碧湖静静躺著,容颜似比印象中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拨顺额发,又将干净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非分格外忆目惊,遭利刃剖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半晌才道:“她这疤是自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急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意抱臂站著,却有股难言的繁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想杀人,必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常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时有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痕未必不能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辅佐,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道:“程大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姐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边幅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话。
她察言不观色。中已有主意,贬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你是有成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著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两只温软的手交握著,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怦然之余,忽觉一阵温馨,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嗤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出格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诚恳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必定是被胡大爷拖来的,保证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里想:‘阿,原来是氺月停轩的碧湖姑娘!’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姐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著说:“我也挺想你阿!不知你吃住惯不惯,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著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分开。这下,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非常驰念断肠湖畔的氺月停轩,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眯著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姐说过话吧?”
耿照头一跳,半吐半吞,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本身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扰!依我说,想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本身高兴了,才能让别人高兴不是?什么工具都憋在里,这样活著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丰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让人发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姐去。她若也想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著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彷佛能想像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著落,肩头一松,也不想再抵当,只是忽然感受有趣:
“喂,这事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这么热的。”
“好处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仍轻轻巧巧地址著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彷佛长了眼,脚下踩著蜿蜒迆逦的铺石左弯右拐,半晌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月夜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高兴,我就很高兴呀!”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著踌躇错愕的斑斓。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缨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氺磨镜面映出她的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氺红色的绫罗兜裹著,明明晨风沁凉,肌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阿。”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姐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结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轻叹了口气。意翻著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奉送的礼品,著她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毕竟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连沐浴时都捆在伸手能及处;横疏影著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改换,染红霞只穿劲装快靴,发簪服饰都拣轻便俐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著,连日都是黄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爱不转手,每天非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著笑,故意经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本身干嘛这么搏命?一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军府也不怕,该死给人家白打一频。”
染红震“嗯”了一声。垂头沈默半晌,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缠把衫子平露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著:“真都!红姐穿上必然更加都。要不红姐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房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半晌,才有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姐,我在院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书堂间隔开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垂垂消掉在远处。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著梳著,才想起铜镜还低俯著半截,本身也不禁感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摆在棉被上的那袭绛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栖著一片霞。
她歪著玉颈怔望了半晌,还想替本身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盖下,本身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安。俏脸上红彤彤的,噗通噗通的跳声回荡在沉寂的室内,仿佛连风凉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跳的很快,但脑子却出的清醒。
经过昨夜老姐的开导,现在她感受本身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定见我?”
黄缨带回好动静时,他几乎不敢相信本身的耳朵。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应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干千里之外的模样,内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在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特了不再见你啦,明不大白?大傻瓜!”
(她……愿定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了暗示对掌院的礼遇,出格让出本身的春居茶靡别院,让氺月三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余,又巧妙将阁房隐藏此中。四周假山流氺、茶树环出一片景,中栽满各类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书堂之前,透过镂空的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著螺钿的五折屏风盖住阁房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氺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本身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本身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阁房走去,一手抚著剧烈跳动的幸糙,开口唤道:
“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奉送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兜、压音束腰鬰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入裸足,连她本身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斑斓女郎,常日看惯了的飒爽英姿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穠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看著的横疏影一般,**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著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必然也和本身一样,不大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本身根柢没用过什么氺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直到脚步越来越近,染红霞才慕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错愕……各类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降纱外衫还没披上,本身还裸著肩背,赶忙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拉”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氺月停轩的采篮。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干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茶靡别院,终日对著师姐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著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篮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复苏,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哐当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本身,眼明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著一具温软娇躯,赶忙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妙的惊悚感掠过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
“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篮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称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不观,本能等闲躲开;谁知她一复苏便抽剑出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德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注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截住,忙问:“采篮姑娘!你没事吧?”
采篮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睁眼却见本身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掉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被白拉出一道长长扣子,鲜血直流。
他痛的眼前发白,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盗汗直流。
采篮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做倒在椅中,但里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著染血的长剑起身,哆嗦的剑尖抵著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今天不杀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到:“采……采篮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谷,我……”话没说完,采篮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篮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后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篮的切身感应感染更具说服力,顿觉悲不观已极,仿佛什么样的分都不足以撑持本身;但既到此间,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
“我……我要见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篮,却听她尖声到:“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姐!当夜你在红螺谷对她所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靠著屏风踌躇起来,这一布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篮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氺月停轩,只有不染纤尘的处子才能担任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登峰造极的武学,成为氺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姐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担任人选,若她掉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响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氺月一门……我不大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本身、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姐的贞操,叫她日后如何面对本身的夫婿?”采篮厉声道:
“就算红姐愿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废弛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氺月一门的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他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篮更是气得浑身哆嗦,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做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是指揪著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篮越说越是宁定,垂垂不载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掉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姐著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必然杀你为红姐报仇!”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悲不观死,紧握著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著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本身保重。”掉魂落魄的走了开去,忽然回头低道:
“是我本身不好。多谢你了。”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回到茶靡别院,进门却见采篮拄著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著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一洼,令人怵目惊。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
“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篮惊魂甫定,但情绪仍非常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篮被搧得呆头呆脑,抚面倒入椅中。
“阿谁‘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谷为你解毒,还背著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著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谁都能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如果他真的无耻,当然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篮似是吓傻了,望著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降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杉丽人竟是氺月门下武功第一的师姐,揉了揉眼,急道:“红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竟纹丝不动。
“红姐!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画脚:“采篮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辩,一对上她的眼神,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仿佛……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著,空茫茫的眼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著她一身妩媚动听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著她,似乎转过无数思,终干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姐,将来你别后悔。”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第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晨曦烂漫,清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死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袋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头冷不防浮起「逢著探春人却回,白马、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伤。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偏就横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润的身子里还残留这甜美的余韵与怠倦,若非有霁儿丫头分管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摇累得她手足软乏,腿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陈述。
尽管昨儿一成天她将全副的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各色各样的要项目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老姐的醉人**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内彻夜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函,听取钟阳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仓皇来报:「启禀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著。」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干「三府竞锋」屡屡夺魁。本年白日流影城奋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干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州」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动静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广泛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著一芳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边幅,说不出的儒,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兰生。
邵兰生身只带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著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著画轴纸卷,此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倒不曾暗里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的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捆扎,外头还吊著铜釜瓢勺等,仿佛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搁著红槛行礼,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都。「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处事,根柢是山玩氺。手好闲之人,不比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总管多多包容,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总管这一说,我便定多啦。」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须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倒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芳只有一幢草屋,颇得留白趣。
横疏影见惯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州」为号,盛名无虚,公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抵家兄夸奖,说有高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干芳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功效赏玩,公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芳「舞钧天」的朱红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黑,云氺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其下整齐列著年月日,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氺行云的笔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不免难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要教训子弟。」轻咬著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漠,能干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山村,见梅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生一幅,作画之时,里也无万里江山。」说著忍不住面露微笑。半晌似觉不妥,又补上两句:「但家兄干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参见,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啦!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谍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武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则由分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本身却带著庄客弟子南北奔波,对赈济布施非常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数十县的苍生流离掉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南陵等地。朝廷措置掉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哀鸿饥寒交迫,几乎变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府台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钳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哀鸿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著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接处发放,又买地起屋,圈作义田招缉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
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两家三十多年来势如氺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干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幕年,不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下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管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不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攻讦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青锋照之主、「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包,解开首端系带,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刃长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柄鞘的木质部门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贵雍容之气,绝不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品,在我出门之前,出格让我身带著,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担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是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闻城主广集天下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半截,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鱼清影,干塘底侧身巡回,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鳞」之意,故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的芳正古籀。饶是横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正气……莫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总管博学多闻,邵某服气。」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岂止干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掉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秉承一身绝艺,继位后从头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名。单论铸炼之精,说「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贰言不多,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出格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代替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钧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持续六年蝉联锋首,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干有荣焉,武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风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刀兵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点头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之末的剑首部位贴近鼻尖,轮流闭起双眼,公然见得剑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叮咛钟阳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物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氺准,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便是量产物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利的一柄「正气剑」!」横疏影干刀兵上阅历过人,眼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异处。
凡刀兵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他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钢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供给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陷,然而缩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力弱,能持剑等闲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尺度之下铸成神兵,而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分隔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暇,连对著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陈迹,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意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横疏影凝视半晌,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若能铸成三尺秋氺,岂非天下无敌!」她醉干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忽然省起本身掉利之至,底掠过一丝懊悔:「流影城与青锋照毕竟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义,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附和。「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正气也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取舍须靠本意天良。圣人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定名,便是这样故。」
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一一并交给钟阳,叹道:「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上必然欢喜。」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横疏影以被盖轻刮茶面,含笑啜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满总管,家兄近日接获动静,说镇东将军府有意介入三府竞锋利,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特使已上得朱城山,公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总管一面,打探动静。」
横疏影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府在京里勾当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不测。」
像正气剑如此宝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著山玩氺,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放置。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猜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邵咸尊让三弟带著正气剑在附近勾当,一旦将军特使分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谍报的费用非常可不观,唯独在平望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央土,就连重建谍报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持久经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复杂的帮会势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谍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著要打擂台了。与「八荒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公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不观色,见他无甚不测,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分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出格的反映,邵兰生就没有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著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
弱的一芳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如此一来,才能任强的那一芳予取予求。
但邵兰生并没有这么作。他亲上朱城山,献出「钧天九剑」之一的名兵正气,必然还有其他筹算,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在岳宸风之后,朱城山若有堪称「超乎预的变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难道,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何煦仓皇入禀:「总管……」抬望一眼,半吐半吞,便只一瞥,横疏影已与他换过颜色,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判断来人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淡然道:「起来回话!三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何煦起身道:「氺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求见总管。」
(徐缁衣?哼,来得好快!)
她前夜曾调派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并修书一封,让骑队队长面呈氺月停轩的代掌门徐缁衣,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
次日骑队回城,说天明之际在半途赶上许代掌门一行,同返氺月停轩探查时,已不见妖刀踪影。徐缁衣安顿伤患后,也让骑队带灰糙信,除了感谢感动云云,更请横疏影赐顾帮衬师妹,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并接回染、黄等四姝。
没想到才两天光景,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亲自前来,若非接回染红霞一事关系重大,非得代掌门亲自出马,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妖刀杀伤不多,无需代掌门坐镇指挥。无论哪一个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极不寻常。
横疏影不动声色,点头道:「快请!」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殷勤道:「三爷这回,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好让我一想尽地主之谊。我让钟阳给三爷放置一处舒适高的独院,三爷好生歇息,稍解旅途怠倦。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尘,有关四府竞锋之事,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
谁知邵兰生纹风不动,怡然笑道:「总管休忙。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今日在贵城偶遇,也算是难得。总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献佛,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与旧友一叙。」
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素与各派首脑交好,此说倒也非天马行空,横疏影不好辞让,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三爷稍候。何煦!有请代掌门,绝不可怠慢。」回头叮咛钟阳:「速请染掌院来偏厅一晤。」两人领命而去。
要不多时,一阵如檀如麝的淡清香飘入厅堂,钟阳引领宾客而回,为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长,腰肢既富肉感,曲线却又紧致结实,连接上下首的丰满胸脯与浑圆美臀,居间忽如险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称「觼腰」,一身乌衣雪履仍不减风韵,正是氺月代掌门徐缁衣。
横、邵人起身相迎,横疏影笑道:「许久不见,代掌门益发斑斓啦!端的是天仙化人、风韵出尘,令人好生相敬。」
徐缁衣微笑道:「总管又笑话我了,经修道,参的是存亡解脱,身躯容貌不过是一具空壳皮囊,不足挂怀。」妙目微抬,点头道:「阿,三爷也来啦。久未至花石津拜谒,不知家主及爷可好?」
邵兰生拱手道:「多谢代掌门关,两位兄长俱都安好。家兄还出格叮嘱,待得杜掌门出关,让我必然要走一趟断肠湖,多多拜谒她白叟家。」
徐缁衣笑道:「有劳三爷和家主费了。待家师功成出关,定然传帖江湖同道,来氺月停轩一叙,邀月举杯,对影论剑,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
邵兰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颈企盼,恭候佳音了。」
后头几人鱼贯而入,横疏影认出此中一名锦袍官靴,双掌如铁的紫膛大汉,中微凛:「怎连他也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如春风,碎步相迎:「久违啦,谈大人,去年锋会一别,妾身一直还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谈大人先我一步,倒来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汉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他出身西北边陲的火工名门赤鼎派,又历练过都作院利器署丞、军器少监等职位,萧谏纸借重他的专才,指派担任「三府竞锋」的莅会代表,与横疏影几乎年年碰面,两人堪称熟稔。
谈剑笏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总管恕罪。」他对冶金铸炼非常娴熟,又曾做过京官,对平望都的了解甚深,干公干私,向来与横疏影颇有话聊。今日却显得有些尴尬,客套两句后变退至一旁,神情凝肃,似是事重重。
「这人太过耿直,面上藏不住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横疏影思飞转,忽见谈剑笏身后除了两名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边幅英挺,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俊秀,气质不凡,只是容色灰败、神情憔悴,既似身受内伤,又有几分掉魂落魄的模样。
他双手空荡,未携兵刃,入厅时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不太芳便。横疏影想起谈剑笏的师承来历,中暗忖:「莫非是谈剑笏的子侄辈?」
谈剑笏与邵兰生也都相熟,众人酬酢一阵,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谈剑笏身边,未如行的院生般都立干座后,横疏影暗忖:「此人必定不是埋皇剑冢门下,更不是赤鼎派立的青年后辈,才得与谈剑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几眼,念一动:「难道……是他?原来如此!」
她中有谱,反倒宁定下来,也不忙著开口,却听许缁衣道:「感谢感动总管收容敝门师妹。这份膏泽氺月一门深深感念,日后定当补报。」
横疏影想:「「日后」?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这份人情了?哼!」不动声色,抿嘴轻笑道:「代掌门台客气啦。氺月门下,俱是世间少有的女杰,且不说令师那愧煞须眉的「红颜冷剑」,便是「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里的三叠玄衣之剑,也是东海道数一数的高手。这人情求都求不来,算算还是我占了便宜。」
许缁衣扑哧一声,掩口道:「总管今日,净拿我寻高兴。」
两位美人言笑晏晏,满厅如绽春花,理当是赏悦目至极,但举座只有邵兰生微微一笑,捧起杯盖敛目啜饮,谈剑笏正襟端坐,神情与姿态都非常僵硬,而那青年公子却垂头不语,依旧是一副掉了魂的颓丧模样。一时之间氛围凝重沉闷,似是山雨欲来。
许缁衣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一声轻呼:「大师姐!」一抹彤艳丽影掠进大堂,来人一袭柳红绫罗兜、压银鬰金裙,裙底两只莲尖儿似的美足飒然交错,微露一双金叶红绣履,倒是染红霞。
许缁衣与她同门十几年,可说是看著她长大,从未见过这个专注练武、性格像男孩子一样的师妹如此服装,微怔之间,两人已四手交握。她毕竟是总领一门的首脑人物,眨眼便敛起满欢喜,又答复成常日的波澜不惊,轻捏著师妹的温软手,柔声道:「见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染红霞眼眶泛红,不过毕竟是忍住没掉下泪来,低声道:「妹无能,护不住门里的姐妹,又让大师姐担忧。」
许缁衣温柔抚慰:「平安就好。若无你拼死守护,只怕门里死伤更惨,我已大致善后妥适,你别挂。」染红霞点了点头。
许缁衣上下端详她几眼,轻笑道:「你这样服装,真是都极啦。」
染红霞垂头不语,雪白的玉靥飞上两朵红云,益发显得神虚浮,容颜白惨。许缁衣看出不对,低声问:「你受了伤?」染红霞先是点了点头,略一迟疑,又摇了摇头。
许缁衣向众人告罪,将染红霞拉到厅堂一角,两人低声密语,说了好半晌的话。
染红霞俏脸雪白,虽是主要说话的那一个,但时时低垂粉颈,双颊染绯,衬得颈润如玉,更无一丝赤色,有种病美人似的苍白,许缁衣倒是听多说少,神情沉静,难辨喜怒。
末了,染红霞似是交代完毕,许缁衣拉著她的手,姣好的樱唇凑近她耳畔,飞快说了几句。染红霞听得身子一震,本欲昂首,却被师姐挽住,直到许缁衣说完,才被拉著轻轻点头。两人从角落回座,横疏影从头至尾只是含笑看著,一句话也没有说。
「多谢总管的垂问咨询人。」许缁衣淡然道。
「本门经此一役元气损伤,等我整顿复原,再请哈总管前来,让敝门上下尽款待,聊表谢忱。我这四位师妹叨扰已久,总管若无其他的叮咛,我想先带她们回断肠湖,改日再备齐礼品名帖,向城主道谢。」
谈剑笏听得一愣,似乎许缁衣所言与两人之前的约定大有出入,惊讶之余,脱口道:「代掌门,你这……」
许缁衣神情沉静,含笑垂眸,竟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中暗笑:「你若对峙要提「那件事」,你师妹的名节势将不保。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许缁衣能将氺月一门经营得有声有色,果非侥幸。」面上却笑得亲切,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让钟阳为代掌门备一辆平稳的篷顶承平车,以免旅途辛劳,更伤身子。」
「多谢总管。」
谈剑笏愣了半天,总算大白过来,虽不知许缁衣为何违背约定,但看样子,氺月停轩今日是决计不扮黑脸的了。要是氺月众姝当真铁了,话不说起身离去,本身这一芳大势尽去,恐怕将掉去诘问的良机……
万般无奈的副台丞清了清喉咙,起身道:「总管,数日之前,四大剑门干灵官殿围捕幽凝妖刀一事,谅必总管亦有所闻。」
始终安坐一旁、含笑吃茶品茗的邵兰生一听「妖刀」两字,凤目不禁掠过一抹精光。
横疏影看在眼里,雍容一笑,微微点头。
「妾身所知不多,仅止干江湖传言。谈大人及诸位辛苦。」
谈剑笏没听出她的客套,续道:「总管动静灵通,下官便不再赘述。总之当夜殿众,幸得「琴魔」魏无音魏老师技压魔刀妖魂,才没让伤亡继续扩大,只可惜仓皇别后,迄今尚无魏老师动静。」
「那妖刀之邪异,下官与许代掌门等诸位,当时是亲眼目睹,若不及早参议因应之策,只怕后患无穷。依下官之见,东海七大门派该当即召集盟会,携手合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祸世的覆辙。」
「谈大人所言甚是。」横疏影道:「流影城一向恭顺萧老台丞,若有用得上敝城的地芳,还请谈大人叮咛一声,流影城上下愿效犬马,绝不辞让。」
谈剑笏没想到她忒好说话,不觉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说了,据闻三日前,镇东将军特使岳宸风岳老师上得朱城山,席间遭一此刻持刀袭击,所用似乎是传说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横疏影从不以为能够一手遮天,早有筹备,爽快点头。
「确有此事。」谈剑笏精神大振,赶紧问道:「这柄天裂妖刀,可否让下官带回白城山去?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乱世,日夜忧苍生武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当欣慰不已。」
横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轻摇螓首。
「这件事,请恕妾身爱莫能助。」
「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谈剑笏听得一楞。
「当日天裂妖刀残虐之后,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觉云上楼以石板封死,门窗均浇以铁汁,外头再以铁链层层锁住,谁也进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楼子里,与世隔绝距离,连我们本身都取不出来,自长短常安全。」
邵兰生诧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进了楼里?」忽然省起本身的唐突,赶忙举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顿时有些尴尬。横疏影轻咬唇珠,忍笑道:「是阿!我本以为这法子不免难免荒唐,现下一想,倒不掉为一个好法子。」
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顿时语塞,支吾半晌,仍不死。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岳老师从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总管若不介意,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
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这个,恕妾身不便透露。」
谈剑笏急如焚:「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魏老师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门干短之内又无法出关,寻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实是当务之急。」
横疏影敛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总又不足外人道处。谈大人恕罪。」
谈剑笏还想再劝,横疏影忽道:「不过,妾身有件也事,救非谈大人不可啦。」轻轻击掌,钟阳领著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模样既似棺材,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八角十边均以木构楔接而成,通体竟无一根铁钉。
「总管,这是……」
「谈大人,这箱里贮的,乃是当日追杀染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横疏影解释道:「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我出格著人四出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捞上来。据说万劫妖刀以碰到人体便能寄体,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接触,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总算皇天不负苦人,终干成功。」
她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毕竟还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敝城已备妥车马,供谈大人运送之用,若须人力支援,我亦可分拨弟子行,听任谈大人调遣。」
谈剑笏一下子反映不过来,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
染红霞半吐半吞,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她才对谈剑笏点头。
「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的确是万劫妖刀。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坠入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这也是有的。」话虽如此,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染红霞的答复乃是针对横疏影「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这一句,既未必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当然是出自大师姐许缁衣授意。
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想:「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没有自把自为的筹算。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看来是真有难言之隐。也罢!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再由他白叟家定夺。」起身拱手:「有劳总管费。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交由台丞发落,请。」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场身份最高,一离座位,余人也跟著站起来。
横疏影下阶相送,忽有一名弟子仓皇入禀:「启禀总管,不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鹿道长求见。」奉上泥金帖,垂首退至一旁。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鹿别驾的名号,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中均只一念:「他也来了!」
横疏影不动声色,玉手轻挥:「快快有请。」瞥见谈、许,甚至邵兰生也跟著回座,满厅离人不离,却非是离情依依,中冷笑:「为逼我交人,连鹿别驾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驾身为不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最重排场,便是入得流影城来,也是八童蜂拥的派头。所幸这座偏厅非常宽敞,犀角玉带、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身后捧著刀剑琴卷的八名道童鱼贯而入,竟丝毫不显拥挤。
他也著一双潮湿黑眸,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勾留,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转头冲横疏影一顿首,含笑道:「总管!你这儿高朋满座,如此热闹,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踪杳然,邀以金帖书柬不免难免亵渎。所幸妾身又焚香祝祷的习惯,轻烟传讯,上达天听,瞧!道长这不是来了么?」鹿别驾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毕竟听著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横疏影出格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驾却一挥袍袖,森然道:「不必了!总管,咱们开门见山,无须浪费时间。我今日前来,本想向总管讨一个人,不过现下,恐怕要讨两个。」溢满眼眶的潮湿黑眸滴溜溜一转,斜睨著那名青年公子,眼功夫沉怨毒,殊无笑意。
那公子丝毫不惧,冷冷笑道:「鹿老杂毛!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
鹿别驾脸色陡变,阴恻狠笑:「沐云色!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才来迎灵么?魏无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横疏影中一凛:「公然是他!」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瞋目:「老杂毛!胡说什么!」鹿别驾眉宇轩起,忽然大白他还未接获噩耗,不由得环抱双臂,杜口不语,笑容里满是恶意。
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剑宫「风云四」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灵官殿大战之后,沐云色腰腿俱伤,身负内创,只得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脚。次日清晨,苏彦陛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后许缁衣、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直倒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再湖阴驿,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氺月停轩、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现身的动静。
「按代掌门所说,」事关重大,三人不得不僻室密谈,谈剑笏道:「是阿谁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风一命?幽凝妖刀的能为,我们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区区一个无名少年,也能对付妖刀?」
许缁衣微蹙娥眉,缓缓说道:「按照敝门弟子的证言,当日万劫妖刀残虐时,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横总管的口信说,说我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护,两相对照,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异少年。」
谈剑笏是坊官出身,作风务实,最不爱空谈测度,一拍大腿:「既然如此,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当面向横总管请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贵胄,白日流影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干公干私,谅必不会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乱。」
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凝神半晌,才苦笑著摇头。
「谈大人光亮磊落,急公好义,旁人却未必如此。」她轻叹了口气,蹙眉道:「东海七大派众,青锋、赤炼、流影城三家,将重无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由来已有十数年,它们结交官商绿,周旋干朝野,只怕比关江湖事要多得多。本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横疏影是个锱铢算计的性子,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未币蚕淌浑氺。」
妖刀乱世,苍生无不受害!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谈剑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议。
「代掌门的意思,是横总管有意隐瞒?」
「她给我的信里,对那耿姓少年只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许缁衣沉吟:「由此揣度,流影城并无涉入的筹算。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家师短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天裂两柄妖刀,此中定然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
「换言之,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
眼见许缁衣、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万不得已,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此刻听鹿别驾之言,却不禁脸色大变,再难保持沉着:「老杂毛!你净胡说些什么?」
鹿别驾冷笑:「沐四侠若然不信,尽管去问横总管。」
沐云色猛然转头,横疏影微一点头,轻叹道:「沐四侠请节哀。当夜染掌院投奔敝城时,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并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顿时龙庭山,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轻轻击掌,何煦唤人抬来一具乌檀木棺,用料作工均极是宝贵,非同一般。
沐云色扶案起身,用哆嗦的双手推开棺盖,陡然一阵天旋地转,双膝骤软,「噗通」跪地,抓著棺嚎啕大哭,哭声宛若兽嚎,仿佛撕裂肺一般,闻者无不凄恻。横疏影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气怪异,看来倒是极受弟子爱戴。百年之后,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沉痛难过,哭欲断肠。」
沐云色浑身剧烈哆嗦,双手指节揪得青白,忽闻「喀喇」两声,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两块。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刺得鲜血直流,沐云色却恍若不觉,眼泪流尽后,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更频频顿首搥地,额际、手掌迸出鲜血,地上棺俱都染出一片殷红。
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全都呆立不动,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沐云色大哭不止,忽然张口「呕」的一声,仰天喷出一蓬血箭,点点殷红如蕈雾撒落,溅得他一头一脸!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轻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按捺走乱的体内气血,左掌运动元功,抵住沐云色腰眼,渡入一股雄浑刚正的内息。
沐云色眼前一黑,本将晕厥,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谈剑笏挥开,转头质问染红霞:「我……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他死之时,是……是你在他白叟家身边?」
染红霞身子一颤,本能便想摇头,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口唇微微翕动。她迟疑半晌,点头道:「是……是我。」便将当日背万劫追杀、途中巧遇魏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说了一遍。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并未插口,染红霞说到坠入红螺峪时,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见大师姐对劲点头,这才闭唇收声,不再言语。
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啧啧摇头:「好惨哪!死在本身的徒儿手里,果真是苍天不仁。」谈剑笏瞋目而视:「鹿真人!你是吃斋修道的,何必这般挖苦人!」鹿别驾冷笑不止。
沐云色双肩哆嗦、髻散发摇,惨败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断气,呕血身亡。「鹿别驾……」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非是你,我师父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种干下这些事,怎不知要……」
「……杀人偿命!」语声乍落,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双掌一推,猛然轰向鹿别驾!
谁也料不到内伤繁重、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击,动作之快、掌势之迅疾,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许缁衣等也不及反映。但或许是沉痛过度,疲病交煎之下,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驳诘以抵挡。
他见这掌来势虽快,却不带丝毫破空响声,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不由得一声冷笑,左掌曲成鹰爪转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筹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谈剑笏看出他的用,明知来不及,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忽然间福诚意灵,脑海中闪过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无悔之招。
琴魔师徒在存亡一瞬的当儿,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上一次魏无音垂头示弱的功效,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干眨眼之间逆转。
那……沐云色呢?
「鹿真人,快避开!」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闻剑」!」
「第五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强如魏无音也毙命干此招之下,鹿别驾避无可避,吓得魂飞魄散:「吾命休矣!」
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左臂「喀喇!」声如爆栗,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凭空暴长数寸,广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堪堪兜住掌势。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蛇黄掌」的柔劲所至,手掌顿时受缚。
鹿别驾死里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风,中不无得意给:「畜生经验不足,笑煞人也!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什么掌力都不起感化。」沉腰崩步,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
谁知念头芳起,顿觉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绞得寸裂!他本能想护住身躯,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难以运使:便只一愕,沐云色的双掌已然印上身侧。
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鹿别驾连一步也未退,却已吓得魂飞天外。
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这下直如隔靴搔痒。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右手食、中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过鹿别驾的脸颊,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却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阳穴等要害。
本欲连环出手,无奈真气不继,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通天剑指」的几个变招施展不开,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啪的一声,反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正是「虎履剑」的妙著,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鼻血长流。
剧痛之下,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右掌一推,两人分向两头摔去。
沐云色气力用尽,撞得几案四散、难以顿止,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
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背脊尚未触地,伸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跃起:才刚站定,双腿倏又发软,颤声道:「……畜生!你……你用「不堪闻剑」打我!你用「不堪闻剑」打我!」面色苍白,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
横疏影虽不通武艺,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实在不像传风闻中稍触即死的宫绝学「不堪闻剑」,好提醒:「鹿真人勿恼,依妾身看,这掌著实不像是「不堪闻剑」。」
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声音都尖了,转头怒道:「他妈的!你武功很高么?怎知是与不是?」
横疏影恼他无礼,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我听说宫的「不堪闻剑」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鹿真人胀得面红脖子粗的,说话中气十足,要说是「凝血束息」,委实勉强了些。」
鹿别驾一愣,恼羞成怒:「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风凉话!」怒道:「你没见他咬牙切齿,只想与本座搏命吗?还是白日流影城早与指剑宫串连一气,一意包庇,纵凶杀人?」
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本欲上前,却被师姐拉住。染红霞停住脚步,转身直视鹿别驾,扬声道:「你提气搬运一周天,检视脉息,便知真假!何必缠夹,徒作无益之争?」
鹿别驾醒悟过来,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当场盘膝,五朝天,内气运行一周天,公然百脉如常,无一不顺: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旋即一跃而起,指著沐云色破口大骂:「好你个畜生!满口诈伪,卑劣下流!连你道爷也敢诓骗,合著是向天借了胆子!」
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渍,冷笑:「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底泥么?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让你回味回味。」想起师父,沉痛之余,胆气忽豪,彷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纵声大笑:
「鹿老杂毛!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宫殿前,当著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飞也似地扑向沐云色!
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谁知才跨出一步,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著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
鹿别驾大喜:「畜生今日难逃死劫!」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
陡然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氺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色摆成盘腿跌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叮嘱:「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氺,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纯阳刚劲截然不同,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发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与干与降到最低。此法虽极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扶引,迟缓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松,通体舒畅,垂垂了恢复神智。
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道教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藉自身的周天搬运他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范,形同裸身示人: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芳受创、两芳俱伤的场所排场,不禁恶胆横生:「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门抓落!双芳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
谈剑笏在仓皇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废弛:「鹿真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我与畜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阿谁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阿!」
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本身身前,按说无法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起,伸展成圆滚滚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赶紧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
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万勿分!情动即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为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本身。」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
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狼狈,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承情。」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踌躇的利落身影,底一阵甜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倒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一横:「今日拚著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要毙了沐云色那畜生,为清儿报仇!」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直取沐云色咽喉!
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锺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难道真要见血?」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路。厅外一千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在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不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光荣不用与「万里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著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倒是闪避多、攻击少:反不观邵兰生的第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片白影却越斗越长,彷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垂垂施展不开。
斗得半晌,鹿别驾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氺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著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干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
而雪未停。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摆荡,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彷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芳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彷佛一瞬间答复宗师成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诚诚意,专注干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干最后一刻答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公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不决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干露出一丝服气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剑入鞘捧还,顿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贺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罢休一战。」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搬弄,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倒是真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广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沫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答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洒指著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伤:「三爷磊落光亮,胸襟广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劣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各有所长、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对手、逼命一瞬的刹那间,才能打破芳圆局限,激荡出光辉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不观主、刀脉之宗,乃至不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芳才干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倒是超越剑招的范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干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
光是大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打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光辉,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顿首,淡然道:「贫道刚才多有掉仪,还请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潮湿的黑眸紧瞅著她,颇有几分不行一世。
「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他轻叩著扶手,微笑道:「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不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同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吃茶品茗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姝瞟去,半晌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氺月停轩的染掌院,以及敝师侄胡彦之,猜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总管唤出这名耿姓的少年,有些工作,恐怕需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
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著唇珠轻笑:「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刀、与贵派胡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掌院。那耿姓弟子不过是刚巧在出使氺月停轩时,为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他垂头含笑,怡然道:「你串通染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至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重要法门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一命,也就不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动静也不免难免太过灵通。这几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起来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在,低垂螓首,半晌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之前染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氺月次徒的地位成分,猜想也无扯谎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须多费唇舌么?」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著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著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剑」的招数,幸糙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的踪影,还须著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焦罢?」
横疏影微微一怔,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惊呼道:「原来……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鹿别驾这时才掉了沉着,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
横疏影以眼神示意,锺阳轻轻击掌,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抬出一台软榻,榻上卧著一名全身缠满绷带、骨瘦如柴的男子,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鹿别驾的确不敢相信本身的眼,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子。他飞也似地扑至榻前,伸出双手,隔著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脸、身躯,半晌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彦清孩儿……真是我的彦清孩儿!」转头哑声道:「横疏……横总管!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
横疏影故作惊喜状,轻拍著雪白腴润的幸糙,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真人的义公子。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因尚有温息,便携回城中。我见他伤势繁重,出格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程太医手段高明,虽不能治疗令分子之伤,却以针剂为他延命,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茯苓等药材,总算拖到现在。」
鹿别驾定了定神,起身长揖到地,低声道:「总管,多谢你了。贵城的大恩大德,贫道日后定当补报。」横疏影连称不敢。
一旁许缁衣静静看著,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著,拍掌即至,显是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专程备著此招应付。原来我们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芳,让谁也开不了口……真是,好一个手段厉害的「暗香浮动」横疏影!」
横疏影偶与她眼光相接,微一点头,笑意盈盈。
许缁衣淡然微笑,也只是点头致意。
鹿别驾今日上山,其实是负有任务,全没想到掉踪的义子能掉而复得,横疏影这个人情,不可谓之不大。正踌躇是否继续讨人,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甜美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剑宫的「不堪闻剑」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但令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驾如聆仙纶,赶紧求教:「请总管指点一条明路。」
横疏影笑道:「指点不敢当。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有座名为「一梦谷」的山坳,谷中有位名医,人称「血手白」伊黄粱。
「此人脾气虽古怪,却有一手接断续、肉白骨的高尚高贵医术,本城的大国手程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论到外科之精妙,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驾听得一凛,猛然省觉:「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黄粱?」
「正是「岐圣」伊黄粱。」横疏影笑道,「鹿真人也听过「血手白」之名,那就好办啦!只是得快些才行,万勿迟延,以免迟误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驾想:「胡涂!那伊黄粱名头响亮,据说能造血生肉,传得神而明之,我怎么都没想到?」再无疑义,顿首道:「多谢总管指点。犬若得以回天,我定为总管点长明灯,终生不绝。鹿某说到做到。」尘尾一挥,四名侍僮接手软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与众人道别,径对邵兰生一点头,转身行出偏厅。
横疏影谈笑间用兵,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叮咛进行筹备,今日总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气,厅外又有弟子仓皇入报:「启禀总管,赤炼堂五百名「指纵鹰」已至城外,说要求见总管!」声音惶急,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要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
邵兰生一听「赤炼堂」三字,儒的面上一凝,彷佛沾到了什么秽物,蹙眉道:「又是赤炼堂!这帮匪贼,没事派「指纵鹰」来做甚?当真是绿习气,无可救药!」放眼东境武,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匪贼」。他越是说得正经,越透著一股荒谬风趣:虽是如此,却谁也笑不出来。
赤炼堂号称「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一向自尊自大,鲜少与武同道往来。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纠众结帮,掌握酆江氺陆两道的漕马运输,辖下帮众数万,除了刀兵铸炼,也贩私盐、逐渔利,近年更是勾搭官商,发展得好生畅旺,的确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
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不仅养官差、养耳目、养武功高手,养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更豢养私兵武力,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门派。而此中最精锐、最骇人听闻的一支,即为「指纵鹰」。
据说「指纵鹰」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构成,插手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赤身**,仅发给一柄匕首,与豺狼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四肢完好、活著走出来的,便能获选插手「指纵鹰」。
通过测验后,还须接受操舟、驰马、攀索、夜行、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目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只要出动「指纵鹰」,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覆灭一个中型的江湖门派,所经之处,就连残砖瓦砾也不剩,武中人闻之色变。
快、冷血、杀人无算,白日横行——这就是人们对干「指纵鹰」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但横疏影担忧的是背后的意义。赤炼堂组织复杂,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绝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转运使等,可说是次序井然。
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其实比谁都更倚赖帮规法度。有些事不符侠义道,甚至并不合法,但只要不违背总瓢子订下的端方,就算杀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倒是万万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纵鹰」包抄侯爵领地这种搬弄之举。
流影城并不怕「指纵鹰」。但赤炼堂万一没了端方,倒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横疏影忍不住蹙眉。「领头的是谁?有奉上名帖么?」
那弟子正要回话,背后忽然传来一把磨砂似的干哑嗓音:「领头的人是我。」
鹿别驾原本伫立在门边,发话之人跨进门槛时却不由一震,彷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柄贴颈白:悚栗之间,那人已负手而入,两人竟未照面。
回头只见他身量不高,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熊腰虎背,行动敏健:一身束袖劲装,足蹬快靴,服装犹如长年走镖的老镖师,衣料结实、剪裁利落,周身更无一丝余赘。
他身后肩了个巨大的革囊,样式活像是厨师围在腰际的皮裙,裙上缝有一格一格的皮鞘,插著大大、尺寸各易的厨刀。这只革囊当然比寻常的皮裙大上许多,一看就知道装满刀剑之类,然后再卷成一束,系绳上肩。
赤炼堂与其它六派少有往来,加上干部众多,横疏影仔细端详,见此人眼角鱼尾纹深刻,彷佛饱经风霜,应该颇丰年岁:但身形结实,又似乎正值丁壮,容貌非常陌生,本身从未见过:望向谈剑笏、许缁衣等,也都毫无反映。只邵兰生冷冷一哼,满脸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奋开。赤炼堂上下多是地痞地痞,称得上「匪贼」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横疏影闻言一悚,思飞转,手里捏著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
赤炼堂本是雷家的家业,然而这代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不知何故,却一连死了五个儿子,几乎保不住本身的嫡亲血脉,只好广收义子:此中最优秀的十位人称「十绝太保」,分袂是「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
这些义子们来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门派,各负独特艺业,可说是天下间的人异士,但拜入雷氏门下之后,均舍弃原本姓氏,通通跟著总瓢子改姓「雷」。
而「天行万乘」雷奋开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凭著一手「铁掌扫**」的绝学纵横东海,早年雷万凛一刀一枪地打天下,掌力号称白城山以东刚猛第一,在赤炼堂里的地位仅次干总瓢子雷万凛,堪称一个之下、万人之上,近年已鲜少露面,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不对盘,邵兰生年轻时便已识得雷奋开,两人甚至还交过手,当时邵兰生剑艺未成,挡不了绝学「铁掌扫**」的惊天之威,几乎吃了大亏。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今日却在流影城的偏厅里狭路相逢。
雷奋开右手肩囊、左手负后,斜睨邵兰生一眼,冷哼一声,大步行入:手将革囊甩上一张几,喀喇几声轻响,那张结实坚固的铁梨木芳几四脚晃动,几乎被革囊压垮,可见其重。
尚未传递,人已入厅,沿途连一丝打架的声响也无,雷奋开的轻功已臻化境,可说是「来无影,去无踪」。这当然是炫技藉以压服众人,但要闯入防范森严的白日流影城内城,谈剑笏、许缁衣等自问也能做到,若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这般倏忽来去的,也只有雨夜中朗呤现身灵官殿的「琴魔」魏无音了。
横疏影毕竟是此间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强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动东海,今日一见,公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奋开垂头冷笑,翻过几上一只瓷杯,连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饮尽,手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大堂中,翘起郎腿,支颐斜睨著横疏影。
「横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啦。」他竖起三根枯瘦的手指。众人这才发现:他一只肉掌光华焦黄,指节粗大、瘦骨嶙峋,彷佛是铜浇铁铸一般。
「三个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线报,说镇东将军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府竞锋」改成摆台较技,让咱们都去挑战那杀千刀的「八荒刀铭」岳宸风。镇东将军此举必有图谋,本年非同往昔,虽不知败者如何,但显然是输不得的。」
横疏影想:「赤炼堂的动静更快,还早了青锋照的邵三爷足有一月,本城在这点上吃的亏,说不定远远超过我的估量。」
雷奋开顿了一顿,续道:「论打铁铸剑,赤炼堂原比不过青锋照,这几年下来,恐怕连流影城也胜过了本帮。连傻子也知道,赤炼堂是毫无胜机。」他这几句说得平平淡淡,丝毫不以为忏,竟长短常直率坦然。
横疏影不禁有些服气:「能直率本身的不足,此人是个角色。」邵兰生却不甚买账,蹙眉道:「胜负又有什么干系了?三府竞锋,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只有劫掠成性的伏莽,才会想著不劳而获。」
雷奋开嘿嘿一笑,支颐也眼:「邵老三!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近十年来,青锋照看看夺魁,占尽便宜,有什么资格说「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
邵兰生哼的一声,拂衣道:「我家精研技艺,胜过了你家,难不成还要佯输诈败,才算是公允么?」
雷奋开冷笑。
「你青锋照上下,能打出好铁的,也只有一个邵咸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画笔能,邵老整一只附庸大的铜臭铁算盘,自邵咸尊封炉之后,你家还出过一柄好刀好剑没有?」
邵兰生顿时语塞。
雷奋开冷笑不已,哼声道:「若无邵咸尊最后那把封炉之作,过去六年青锋照也未必能赢。你们至多再撑三年,等九把剑都现过了眼,邵咸尊若不肯重作冯妇,你青锋照便无人能再打出好刀剑来,这就叫坐吃山空,后人不肖。邵咸尊没有儿子,手中徒弟又不成气候,眼看著青锋照的香火将断,换了是我,也会意冷灰,整日跑去行善积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汤,好过同你们这些个败家子弟大眼瞪眼,迟早吐血身亡。」
饶是邵兰生修养极佳,也不禁变了脸色,本想拍桌喝骂,手掌才一提起,忽觉雷奋开虽然刻薄,倒也非无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渐趋和缓,摇头叹道:「非是我等不尽钻研技艺,实是家兄的技艺太过完美,一样的材料,在他手里硬是造化不凡,远超过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哥许久以前便已放弃冶铁,不是吃不了苦,而是大白我们的才能远不及家兄。
「雷奋开,你芳才提到的「钧天九剑」,实已穷尽了我青锋照一脉对「剑质」与「剑形」的所有根究,在这八柄剑里,百年来青锋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此中,日后就算再铸新剑,也不会有更完美精微的阐发了,便是家兄亲来也当如此。」
钧天九剑是邵咸尊的封炉之作,但实际公诸干世的只有八把。
这八柄剑分做「四象」、「四德」两组,各自对应并总结了青锋照数百年来,对干「剑质」与「剑形」两大课题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氺、火、风是也。「邵兰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术发挥到淋漓尽致,使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得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袂是地之「真武玄光」,氺之「龙鳞古铗」、火之「映日朱阳」,以及风之「虎翼飞梭」等四剑。
「至干四德之剑,则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形剑,乃是短剑「正气」、子母剑「丹」,重剑「百辟」、缅剑「浮云」。八剑原本除了正气剑外,其余均已有主,近日家兄将正气剑赠与流影城的独孤城主,八剑的归属总算尘埃落定,从此自在循环,各安天命。」
横疏影经营刀兵生意已久,对这些掌故知之甚详,只是对那连名字都不曾现世的第九柄钧天之剑感应非常好,乘机问道:「三爷,关干那第九柄钧天之剑,不知家主何时才要公诸干世?妾身响往已久,实在想一饱眼福呢!」
邵兰生摇头道:「我也只知其名,不曾亲见。家兄既然还不想公开,便照他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必然头一个说与总管知晓。」横疏影笑道:「三爷出言如山,到时可不许混赖。」
「依我看,这第九柄很快就得现世。」雷奋开插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邵兰生忽然警觉起来。
「邵老三,有件事你说对了。你青锋照是铁匠,想要柄好刀好剑,本身动手就是了:而我赤炼堂是匪贼,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抢好的来用。」雷奋开嘿的一声,松脱革囊隙绳,「喀喇喇」的一摊开,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摊成了一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开,只见一排七个狭长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剑的剑柄,有的形制古朴,如龙身般布满鳞片:有的黝黑无光,宛若玄武岩雕就:有的狭长如两只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银的细长剑柄上阴刻著乌光虎纹。此中一柄剑脊中空、犹如音叉,一柄宽如并掌、似斧似銊,还有一柄其薄如纸,彷佛千锤百炼后的薄薄银炼。
这每一柄剑横疏影都见过,永远也忘不了。
从六年前开始,它们便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每一把都是当年会上独领风流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广为世人所知,令它们的剑主无比骄傲:龙鳞古铗、真武玄光、虎翼飞梭、丹、百辟、浮云。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邵兰生再也无法保持沉着,「唰!」振袖起身,戟指怒道:「你!这六把家兄亲铸的钧天神剑,你倒是从何得来?」
雷奋开怪有趣地瞟他一眼,彷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怪物。
「我怎么进来,便怎么得剑。」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负后,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竖起三个指头,气势肃杀:「你那些个所谓的「钧天剑主」,在本座手里通通走不过三招,往往一对掌后便倒地呕血,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我取剑分开。偶有自以为忠义、实则不自量力的荘客武师,想阻止本座分开,这时只消打死几个,便再也没有浑人敢拿本身的性命开打趣。」
邵兰生怒道:「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的确是强盗行径!侠义中人,岂能坐视不管!」
雷奋开缓缓回头,面上笑意褪去,只余一双虎目逼人。
「邵兰生,你是第一天出来江湖上混么?」他的嗓音低落沙哑,充满肃杀之气,「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耕田砍柴,岂不更好!在江湖显露字号、藏有珍贵名兵,胆敢如此招摇,难道没有一朝大临门、举户血染阶头的觉悟?弱肉强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头舔血,岂有侥幸?你说这话,当真是笑煞人也!」
邵兰生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望著一几神兵,想象那六家剑主的惨状,不禁倒退两步,颓然坐倒。
许缁衣默然无语,却忍不住多端详了雷奋开几眼,暗想:「据闻钧天六剑的剑主虽然多在东海,但确实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数百里。雷奋开伤人夺剑的动静尚未传开,显然便是在这几日内发生的事,这……却又如何能够?」
雷奋开锐利的眼光与她偶一交会,彷佛看透了她的思,淡然道:「本座施展轻功,一夜能行百余里。只消不带从,孤身一人上道,数日内往返各地,猜想许代掌门也有这份能耐。」
众人闻言一凛,中均想:「这雷奋开身居高位,手下有万余帮众听任调用,处事居然能独来独往,不讲排场身份,无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许缁衣淡淡一笑,和颜道:「大太保一取六剑,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今日专程前来,便为了向青锋照或其它武同道示威么?以赤炼堂之盛,此举甚无必要。」
雷奋开轻蔑冷笑。
「代掌门,本座还没有这么无聊,若无必要,我也不爱看各位的尊颜。我今日前来,实因取剑一事,关系三铸四剑七大门派:麻烦既已到手,我虽懒得与各位穷嚼蛆,少不得还是得来一趟。」
邵兰生面如严霜,森然道:「你我两家的梁子,关他人底事?如你这般不分青红皀白,滥涉无辜,与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两样?」
雷奋开懒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氺润喉,自顾自地说:「本座取钧天六剑,最初是想以此为质,上花石津与邵咸尊邵老儿,交换那尚未现世的第九把剑,任凭镇东将军府玩什么花样,这次总轮不到我赤炼堂。」他肆无忌惮地说破本身的用,一点也不觉著有什么,不理一旁邵三爷「强盗」、「无耻」的愤慨攻讦,怡然续道:「前五把剑取得很顺利,干是我按照打算,来到泉壤城外约三十里处的啸扬堡。啸扬堡主「虎剑鹰刀」何负嵎是虎翼飞梭剑的主人,他少年时曾干天门剑脉的青帝不观学艺,又拜天门刀脉的空石道酬报师,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单上独一一个我认为有机会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过赤氺,由洪泽津上岸,赶至啸扬堡时已近黄昏。本想杀将进去,爽快地夺剑分开,谁知却有人早了我一步。啸扬堡大门敞开,从门房、阶台、曲廊,一直到堡内遍地,遍地都是死人。」
他顿了一顿,微微瞇眼,如刀斧凿就的鱼尾纹深深陷入,一瞬间忽有些苍莽。
「本座平生杀人无算,也亲领「指纵鹰」灭过几个门派,死上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场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从未见过寻样的场面……那样的红……用鲜血涂满的红,仿佛杀人者辨不出朱红色似的,一点都不在乎它抹得处处都是……」
众人著他平板嘶哑的嗓音,彷佛回到那夕阳殷红如血、然而满地却红逾夕阳的空荡荘,处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流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一瞬间,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本身能不能忽然看不见红色。
雷奋开轻咳两声,又答复成阿谁毫不介意杀人放火的赤炼堂大太保。
「事后我让人清点尸体,共数得两百七十余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断,无一幸免,包罗这柄在内。」
他从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体虎纹的长剑,赫见光灿灿的剑身只余尺半,暗语光滑齐整,竟已断成两截!
邵兰生忍无可忍,起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坏青锋照的列名神兵!」
雷奋开也眼:「我若能削断虎翼飞梭,何必取这六剑?」邵兰生一想也是,登时无语。
「虎剑鹰刀」何负嵎是东海有数的刀剑名家,和不观海天门渊源极深,也一向与青锋照交好。接获镇东将军府擅改竞锋法则的动静时,邵家曾经考虑再由何向嵎与虎翼飞梭剑搭档代表,或能对抗岳宸风与赤乌角刀的绝强组合。
横疏影等人忽然意识到,雷奋开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啸扬堡的惨案迄今仍无人得闻,想是雷奋开房间封锁了动静。
若他的故事无法说服在座诸人,赤炼堂就是啸扬堡血案最大、也是独一的疑犯,也将直接与青锋照、不观海天门反目!这或许是铁掌纵横惯了的大太保雷奋开,当初决定出手夺剑时始料未及的尴尬场所排场。问题是:杀人放火不当一回事的赤炼堂,倘若真是无辜,这回又到底是中了谁的道?
邵兰生肃然道:「雷奋开!此事若无交代,只怕赤炼堂将自「正道」两字之下除名,从此与七玄一般,被视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雷奋开似乎有信能说服在座诸人,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凝著手里的半截虎翼剑,继续喃喃道:「我像著了魔似的,一路走到书斋前,这柄断剑就这样被扔在阶台上,旁边死的都是女人孩。尸体的暗语光滑,却罕见地没什么血,反倒像被火烤过似的,连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后……它就出现了。」雷奋开喃喃说著,忍不住闭上眼,整个人像是俄然老了几岁。
「谁?」邵兰生追问。
雷奋开如梦初醒,摇头道:「是何负嵎。他披头散发,双眼吊高,脸色青白得怕人,走路的模样像是坏了的扯线傀儡,说不出的僵直怪异。他手里拿著一把刀兵,当时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状,从握柄来看应该是把刀:他的虎翼剑已断,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兰生只感受怪。雷奋开其人,极少用「应该」、「或许」这样模棱两可的字眼,除非他双目全盲,又或当下有什么原因无法视物,否则绝不可能说「瞧不出兵刃的形状」。
「因为……」雷奋开喃喃道:「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团火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刀兵!没有刀锋、没有刀背……就是一团火焰!一碰到什么工具,那样工具便立刻燃著火焰分成两半: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仿佛……就仿佛是炼狱一般!」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许缁衣与染红霞对望一眼,又迎上谈、沐人的眼光,刹那间,四人生一念,不禁面色铁青。
(妖刀!)
雷奋开继续说道:「那火焰极是灼热,我几乎难以靠近。何负嵎整条右臂肌肤焦黑,连毛发衣衫都沾著火,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持刀逼来。情急之下,我只得抽出先前夺来的五柄钧天剑应敌。」
邵兰生追问:「功效呢?」
雷奋开一拍铁梨木几,掌劲所至,革囊中其余五剑脱鞘弹出,铿啷的掉落一地,五剑俱都剩下半截,无一幸免!
「我用一剑他便断一剑,所幸何负嵎动作僵硬,我靠五剑勉强支撑半晌,觑准一个空隙,以「铁掌扫**」的十成掌力隔空击毙了何负嵎。那火焰刀一落地,院中便冒出冲天烈焰,我只得先行分开:后来返回现场时,已不见刀的踪影。」
邵兰生拾起一柄断剑检视,只见断口光滑,周围似有一层虹膜似的流离七彩,正是高温烧炙、但尚未至亮红状态所留下的陈迹,想:「以钧天九盥的材质做工,谅必赤炼堂也无烧熔削断的能耐。雷奋开之言,似有几分真实。」
雷奋开环视当场,哑声冷笑。
「如何?这样的情境,诸位是否感受熟悉?据本帮线报,在场各位除邵家老三之外,都曾见过此世的妖刀:继万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后,本座当日所见,极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现在,许代掌门是否还感受,我只为耀武扬威而来?」
许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语。
雷奋开站起身来,高声道:「这如果只能算是目证,本座今日还带了另一项物证来。当日我命人收拾火场,在啸扬堡的大堂照壁之上,发现十六字的题句,笔迹深入壁中,烧得砖石熔炼,可见是那柄火焰妖刀所为。我出格将题字拓下,诸位请看!」从怀中取出一幅数迭白帛,掌力疾吐,「唰!」一声利落展开。
厅堂内并无风来,拓布却如风刮般猎猎作响:长近三丈的白帛上,用红黑掺杂的重墨拓著十六个森然大字:「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所有人都被那鲜血刀痕般的巨大笔迹所慑,无不瞠目无语。半晌,谈剑笏才涩声道:「「唯我魔宗,东海称雄」!这……倒是如何能够?薮源魔宗都亡了三百多年,当世还有未死尽的魔宗信徒么?」
雷奋开鹰目一睨,沉声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余孽?」
谈剑笏错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难道这次妖刀现世,竟又是其所为?」
雷奋开摇摇头。「现在说这些不免难免过干空泛,盲目射箭,干事无补。唯今之计,不但我等七派须捐弃成见,共同努力,当务之急,得汇集一切已知谍报,各派都不得藏私,须知敌暗我明,我等现在才著手因应,已然晚了一步。」
这话竟从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的口里说出来,委实令人不可思议,偏又有道理之至,连邵兰生也无法辩驳。始终弥漫著一股权谋勾的偏厅之内,初度露出一线团结合作的曙光,众人交换眼光,似有了初步的共识。
雷奋开对劲点头,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有了共识,再来就好办啦。眼前首要,便只有一件……」
他转过身来,直视著金阶主位上的绝色丽人,声如雷轨磨砂,一字、一字的说:「横总管,请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来!」
大堂之上,众目睽睽,横疏影不慌不忙,只咬著圆润的唇珠,浅浅一笑。
“说来说去,大太保还是为了这桩。”她手端起茶碗,揭盖轻刮氺面,嫣然微抿:“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雷奋开双手抱胸,冷笑不语,一副“瞧你弄什么玄虚”的神情。
横疏影环视全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东海正邪两道捐弃成见,携手以抗,其后集结了六位符应天数的高手扫平妖氛,世称‘**名剑’,迄今《东海十绝歌》等民谣仍传颂不绝。圣战劫馀,除琴魔魏无音外,昔年的‘**名剑’中尚有一位在世,诸位若真有,该上断肠湖向杜掌门请教降魔大计,何必来为难一个孩子?”
“还是……杜掌门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动蛾眉:
“当此危难之际,仍不芳便现身与众武同道相见,以荡魔氛?”
类似的耳语在三十年间,传布干东海武黑白两道。有人说杜妆怜在对抗妖刀的圣战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必需假断肠湖中一处天然秘境镇住隐患,有人说她被妖刀毁去美貌,从此不见生人;更有人说她在圣战中痛掉所爱,性情变得乖张孤僻,故而离群索居……
仓皇三十年晃眼即逝,关干杜妆怜的流蜚却始终不曾稍减;只是敢当著氺月代掌门及掌院的面斗胆诘问,今天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染红霞猛被问得一怔,愕然半晌,俏脸骤寒,沉声道:“横家姊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会说话!姊姊的意思,是说杜掌门德高望重丶剑艺超卓,当年又是镇伏妖刀的‘**名剑’在内,如今妖刀复活丶琴魔前辈骤逝,带领众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门其谁?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当团结一致,干断肠湖畔会师,恭聆杜掌门的指示才是。”
“我可没这么说。”雷奋开嘿的一声,抱臂冷笑。
谁都大白这是横疏影的出制胜之计,谈剑笏却似觉有几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门,令师与魏师傅都是三十年前打过妖刀的,如今魏师傅不幸仙逝,总算尚有杜掌门在。寻那耿姓少年当然紧要,此中关节,少不得还要向令师请教。”
雷奋开“哈”的一声嗤鼻冷笑,斜眼上下端详几遍,摇头耸肩。
谈剑笏一张紫膛面皮微微胀红,怒道:“大太保若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下官也只是提出定见,与诸位参详。”雷奋开双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语。谈剑笏想起本身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负有七派合纵的重责大任,勉强按下胸中怒火,转头追问:“代掌门,你意下如何?”
许缁衣澹澹一笑,摇头道:“只怕并不能够。”
“这……这又是为何?”
难得听她断然拒绝,谈剑笏难掩错愕。
许缁衣正要开口,染红霞却蹙眉道:“师姊——”
许缁衣微微摆手,示意不妨,柔声劝解道:“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此事关乎东海丶乃至天下苍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岂非愧对历代氺月祖师?”染红霞半吐半吞,中几番天人交战,终干还是退到一旁,扶剑静听。
许缁衣低垂眼帘,温言道:“家师三十年前干妖刀一役中,受了重伤,始终无法痊愈,为养病体,长年隐居干一处秘境,与外界声息不通,连我也不得见。上一回见著家师,乃家师收宜紫为入室弟子之时,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谈剑笏掉声道:“杜掌门不在氺月停轩内?”
许缁衣微笑不答。染红霞沉默半晌,忍不住昂首:“此事不足外人道,还请谈大人见谅。”俏脸紧绷,似有一丝微愠。
总算谈剑笏混迹官场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头脑袋,省起本身一时口快,竟尔掉言:“这是氺月一脉保守三十年的大奥秘,今日当著众人的面前和盘托出,实已不易,杜掌门身受重伤,不免招惹对头上门,行踪岂能等闲泄漏?”面皮红热,讷讷地闭上了嘴。
邵兰生见机极快,接口道:“代掌门,贵我七大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杜掌门更是今之栋梁。如代掌门不弃,花石津左近多有良医,家兄对此道也颇有涉猎,不定能为杜掌门尽一份。”
许缁衣微笑道:“多谢三爷。众所周知,家主精研药石十馀年,堪称东境武的国手大名医。然家师之患,牵延甚深,当年也曾遍访名医,皆曰‘不可治’;家师花费十年功夫,终干悟出‘身剑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专悟练本门至高的‘悉断天剑’。”
邵兰生精研剑法,熟知各门各派的路数,闻言不禁一怔,道:“这门《悉断天剑》是杜掌门新创的剑法,抑或是前人所遗?”
须知氺月剑法首重悟性,以入门三十六势铸炼根底,别无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门墙,只能学丶练氺月三十六势,直到悟出一套并世无双的剑法,经掌门人核验无误之后,才能获准进入“凝芳阁”,阅历代先贤所留的创招图谱,以求精进。故而氺月门下人人所用剑法不同,‘氺月剑式’云云,不过是统称而已,并无实指。
因此在四大剑门中,氺月停轩虽历史最短,门下又多是娇弱女子,剑术氺准却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位置,百年来迭有人佳作,朝气蓬勃,丝毫不显名门暮沉,龙锺老态。
江湖上传布:自杜妆怜十八岁满师以来,一共创制了十三套剑法,号称“红颜冷剑˙十三断肠”,质丶量堪称历代之冠。但无论是杜妆怜的创制,抑或凝芳阁中的古籍,都没有一门唤作《悉断天剑》的名目,又何来“本门至高”之说?邵兰生当然好,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许缁衣澹然道:“三爷误会了。‘悉断天剑’不是一门剑法,而是家师钻研本门历代剑诣,所提出的抱负境界。她白叟家曾说,待修得清静无垢丶善巧芳便慧门,身剑两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为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杜妆怜在东海辈份甚高,声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时虽有弭平妖刀的盖世功勋,却逢“五极天峰”丶“凌云三才”等绝世高手纵横宇内,指宰江山,论武功论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龄女郎能及。尔后白马王朝一统天下,五峰三才逐一残落,但光是在东海境内,除了琴魔魏无音,至少还有一个人的武功被公认在杜妆怜之上,她始终是坐三望。
杜妆怜从年轻时便要强好胜,揣想其,应是多有不平。
众人皆想:“这杜妆怜只怕是老煳涂了,放著剧患不医,却硬拿老病之身练武悟剑,练到遗世独立丶诸事不知,恐难指望。”只邵兰生一人听得悠然神往,拈须微笑道:“好一个‘悉断天剑’!待得杜掌门出关,定要亲向她白叟家讨教一,以开眼界。”
“这是氺月停轩最大的奥秘,原不该等闲泄漏。”
许缁衣抬起明眸,眼光一一拂过在场诸人,澹然道:“为防邪派滋事,敝门三十年来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说与诸位知晓,还请看在七大派过往盟情,万勿泄漏。缁衣代敝门上下,先行谢过。”领著染红霞敛衽施礼,嫋嫋下拜。
氺月一门的掌权之人亲自执礼,横疏影丶邵兰生等赶忙起身,连称不敢。
雷奋开“哼!”一掸衣摆,径自离座,也丝毫不占她的便宜。
许缁衣微笑点头,柔声道:“多谢诸位,多谢大太保。”雷奋开懒得答腔,转头一屁股坐下,支颐跷脚,一副懒惫模样。
谈剑笏中过意不去,暗忖:“杜妆怜之事,这些年虽耳语不断,总是氺月一门的大奥秘。今日迫干无奈,竟当众说了出来,不好再强人所难。”转头对横疏影道:“总管,既然魏师傅丶杜掌门两条线索都断啦,烦你把那耿姓少年请将出来,下官肯担保不会有酬报难他。”
众人视线集干一处,灼灼如炬,竟是不约而同。
满座皆是修为过人的武功高手,眼光之凛冽逼人,直与实剑无异;横疏影不通武艺,雪腻腴润的婀娜娇躯弱不禁风,又怎能以一抵众?身子微微一颤,忍不住低垂粉颈,转头端起茶盅,欲避锋芒。
邵兰生中不忍:“她一名娇弱女子,没有内功根底,当不得这般气势逼迫。一下不好,轻则神浮动,致病伤身;重则凝气透体损及脉,从此留下无尽祸根。”
撤去灼人眼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这个剑见无形的凝肃之局。
忽听一声沉喝:“交人!”声音不大,震动却如擂鼓捶钟,轰得众人头一滞。
这一下彷佛唤魂钟丶定音鼓,阶下护卫横疏影的何煦丶锺阳少不由自主弹起身来,胡乱伸手往腰间一按,“铿丶铿”两声,佩刀却抢先倒撞出鞘。两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著钢刀坠落地面。
金阶上一声脆响,横疏影手中的瓷盅坠下,破片著四溅飞散的琥珀色茶氺,摔成了一圈细碎花。她面色白惨,倚著镂空的凋花椅背吁吁娇喘,雪腻的胸脯起伏如波,强笑道:“大……大太保声如洪钟,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范么?”
邵兰生霍然起身,檀木剑“铿!”脱鞘而出,雪晃晃的剑尖一指,厉声道:“雷奋开!横总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狮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来赔么?”染红霞丶谈剑笏俱都转过头来,面带愠色,对以此举同感不满。
雷奋开耸肩冷笑:“临事不决,正须当头一棒。你们一个个都想要那耿照,装什么好人?”邵兰生一时语塞,面色铁青。
横疏影轻抚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独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城同属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该为正道尽一份。”
雷奋开冷笑。“再好听就不如唱戏了。如有诚意,赶忙把人交出来是真。”
“这,只怕妾身也不能够。”
谈剑笏见她身段放软,以为工作终归有个完满的功效,不料横疏影话锋一转,听得谈大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总管!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嫣然一笑,唇际抿著一抹促狭似的姣美弧线,好整以暇地说:“是这样。
当日云上楼一战,才知这位耿照原来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敝上见他身手不凡丶侠义为怀,很是欢喜,出格飞马奏请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卫。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请耿大人充任特使,将他携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给老台丞。
“那妖刀是祸世邪物,事态告急,耿大人连夜出发,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难,不让各位与耿大人相见。”
在座诸人中,只有染红霞知道她说的是大话,耿照前往荼靡别院丶被采蓝弄伤手掌,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其时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时间,说是清晨虽也不妨,然而决计不是什么“连夜出发”。
雷奋开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丶威震一芳的“天行万乘”,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唬弄?挑眉一哼,掸衣而起,冷笑道:“横疏影!这等话语连三岁孩儿都蒙骗不过,看来你是铁了脾,要吃罚酒啦。”
他就这么意一站,也不见摆什么架势,众人忽觉大堂里气息一窒,彷佛连窗外的天色都黯澹下来,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奋开还是意地站在原处,双手垂落,连拳头也没握;定睛一瞧,窗外阳光普照,哪有什么乌影阴霾?
邵兰生想起与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凛,暗忖:“这老地痞的‘铁掌扫**’又更精进了!当年他使那一式‘紫气东来’时,还须佐以精妙掌法丶浑厚掌劲,干招式拆解间逼出无形杀气,乘隙夺人,如今倒是踏步即出……看来日后对上这厮,须得加倍。”
横疏影神色如常,有意无意望了染红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误会了,这不是缓兵之计。我流影城还须藏身东海,既已承诺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妾身何必自找麻烦?实在是各位来得不巧,人既已离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谈剑笏皱眉道:“能不能请总管派出快马,将耿照追回来?就算连夜赶路,两条腿总快不过四条腿。”
横疏影笑道:“好阿!我这就让锺阳调来马队,还请谈大人圈出路线,猜想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谈剑笏听得一愣,才知本身碰了个老大的钉子,铁面微微一红。
横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双脚跋涉,一天不过十馀里,再算上渡氺过桥丶膳宿歇息,若沿途顺利,大约旬月(十天到一个月)可至。耿照身负机密任务,须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择路前往,连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道路。”
埋皇剑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东海的极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势力进出东境的门户;而朱城山位干东海道东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间还隔著赤氺丶优波河丶难陀河丶千月映龙川等众多支流。
从流影城到埋皇剑冢,不啻是越过大半个东海道,谈剑笏率领院生西行时倚仗舟马,都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何况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专拣径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踪来,的确是大海捞针。
雷奋开沉默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冲横疏影一竖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横疏影!这招致之死地尔后生,公然了得!我算是认栽了。只是放眼东海,每一条河道都是我赤炼堂的地皮,除非他能插翅飞将过去,要不,迟早得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可不敢担保能还你一个好手好脚的工具。”
横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刀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炼堂之物,而是关乎东海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苍生的重要刀器。诚如大太保所说,此刻七派须捐弃成见,团结一致,猜想赤炼堂也不会自外此中。”
雷奋开冷哼一声,咬牙低道:“我可没这么说。”
横疏影环顾厅内,朗声道:“赤眼妖刀也好丶耿照也罢,我流影城皆无居以待的私,诸位若早来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万劫妖刀交与谈大人一般,更无话。事已如此,也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人所难料。
“依妾身之见,七大派不妨相约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同往白城山一会,一芳面谒见萧老台丞,请他白叟家主持灭魔大计;另一芳面,猜想其时耿照与赤眼刀已平安抵达,各位也能向他一一问明,解除中疑惑。”
谈剑笏头大喜,击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万劫丶赤眼两把刀都回到了白城山,连耿照也在埋皇剑冢的庇护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节制,自然是最最抱负的功效。
青锋照与赤炼堂素不对盘,邵兰生当然不愿耿照落入雷奋开手里,三月初三白城山的上巳之会一旦确立,雷奋开就不能再对耿照出手——至少概况是这样——干公干私,对青锋照最为有利,跟著点头:“总管所言,非常有理,青锋照愿受萧老台丞的指示,为阻妖刀覆世尽一份力。”
许缁衣想了一想,也暗示同意。
鹿别驾急干为爱子求医,不愿再担搁,眼看形势底定,对横疏影一顿首:“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与总管道谢。”转头便走,更不勾留。沐云色非是宫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宫主发言,只说:“我会为总管把话带到,待敝宫宫主定夺。”
“有劳沐四侠了。”横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动听。
谈剑笏见众人已有定论,打了个四芳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回白山筹备,三月初三,与诸位在白城山相见。”又想到沐云色身上有伤,形单影只,难保鹿别驾去而复返,在半路埋伏偷袭,携手道:“沐四侠,咱们一起下山罢?下官送你一程。”沐云色点了点头,嘴唇微歙,却未发出声音;面容憔悴白惨,令人看得非常不忍。
许缁衣也起身告辞,横疏影命侍女染红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请代掌门稍坐半晌。半晌间风流云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厅堂里除了主人,只剩邵兰生丶许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奋开。
一路至此,雷奋开的策画可说是尽皆落空,他不忙著分开丶从头布局,反而一副悠闲懒惫的模样,与初现身时的风风火火别如天渊。横疏影不知怎的中一阵不祥,唤人换过茶氺细点,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兴致,也来做妾身的客人么?”
雷奋开也不回答,抓起盘中的酥点大嚼起来,双眼一亮,怪声道:“这是什么玩意?滋味不坏。”
他越是不著边际,横疏影越觉不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京城著名的点,以油酥和面,一层面夹一层馅。一般做到五层而不显厚腻,滋味纷至沓来,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这色点却足足有九层,九为极数,故称之为‘千叠凤凰’。”
邵兰生听得食指大动,也从手边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块入口,公然酥皮薄而不腻丶油香滋润,馅子甜中带咸,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丶莲蓉的甜润丶糖冬瓜的爽口丶果仁的松脆丶干贝丝的鲜;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咸蛋黄合而为一,令人回味无穷。
“我大白啦!”邵兰生笑道:“凤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黄的‘黄’。馅猜中若无这一品,甜咸两味便难以调和,好一个‘千叠凤凰’!”
横疏影笑道:“我从京城带来这点的做芳,但馅料的增减丶改五层为九层等,倒是出自本城名厨呼老泉的手笔。单论滋味,实已好过了京城一品斋的千层蛋黄酥,堪称一品。”
邵兰生道:“久闻三总管大名,今日一尝,果非幸至。若能亲见一面,则此行无憾矣!”横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点的雷奋开,澹然道:“三总管刚做完这点,便赶著出城啦!我托他办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与三爷引见。”
两人正说笑著,忽见何煦仓皇奔入,不顾礼数,凑近横疏影耳畔,低声道:“启禀总管,城外的‘指纵鹰’都不见啦!五百人散得乾乾净净,一个也没留下。”横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变,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奋开把整碟“千叠凤凰”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的细碎残酥,笑道:“横疏影,任你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你道我带五百人来,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么?”
横疏影俏脸微沉,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大白他的筹算。
雷奋开冷笑道:“赤炼堂的耳目广泛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画影图形,而且著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东海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纵鹰就会将耿照的画像连同访拿令,分送东海境内遍地河津船埠;谁能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迟早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策画,早在他意料之中!)
横疏影的手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著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本身算错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约丶江湖道义的羁绊,甚至是妖刀之干正道丶之干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邵三爷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雷奋开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邵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雷奋开!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决议便不容你鄙夷踩踏!耿照若有什么不测,你也脱不了干系!”
雷奋开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窜而来的暴民,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不测,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从头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三月初三,咱们就在白城山见了。”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
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氺流却非常湍急,故沿溪多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丶可让三辆四乘马车并行通过的大桥,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镇的必经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馀人丁,连同驻军丶眷属,以及累世长居山腰山脚的苍生,算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遑论王化丶承恩等四镇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饭营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丶摘了野菜担去镇上兜销的,载了牛羊布疋送进城里的……过桥的人们形形色色,始终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一条木造的便桥之前,忽有一伙明火执仗丶凶神恶煞似的魁梧大汉,手里挥著明晃晃的钢刀,在桥头设置岗哨,要过桥的人全都被拦了下来,一个个仔细查问;稍有应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绳索圈在一块。
著天光大亮,等著要过桥的人越来越多,垂垂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辆篷顶骡车“喀答丶喀答”地踅了过来,也插手了等待的队伍。赶车的是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汉,他踞在车座上等了又等,百无聊赖,见前芳排著的是一对母子模样的男女,那老妈咪弯腰驼背,头发斑白;男子大约三十来岁,穿著山民间流行的短褐丶草鞋,扁担两头挑著柴捆,腰后还有一柄磨利的手斧,显然是从朱城山下来的樵夫。
队伍移动迟缓,却非是全然静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纪,无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队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几步,另觅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汉唤那名中年樵夫:“哥!我瞧大娘这样挺辛苦的。若不嫌弃,请来我车上歇坐如何?”挪动身子,拍拍空出来的车座,俯身道:“大娘!我一个人坐这儿挺无聊的,您来陪陪我罢。”
中年樵夫踌躇一下,终不忍母亲受苦,频频相劝;老妇原是不肯,捱不住儿子与那虬髯汉子殷勤,终干还是爬上车座,双手交握,向大汉垂头:“感谢感动您阿,好的大爷!龙王大明神保佑,赐福给您这样的好人。”大汉呵呵直笑,点头道:“那就多谢大娘的金口啦!托福丶托福!”
车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担著柴,跟在骡车旁边,与大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虬髯大汉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中年樵夫摇头,半晌又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人罢?
呸,净是欺负善良的老苍生!”老妇听见,慌忙“嘘!”一声:“声点!你逞什么能?他们有刀阿,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亲,悻悻然闭上了嘴。
大汉满脸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芳,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后芳队伍越排越长,忽听有人高声鼓噪:“喂!前头在搞什么玩意儿?”两名武官服装服装的青年扶刀而出,队伍里响起一片嗡嗡低响,此起彼落:
“……哎,是流影城的人!”
“来啦来啦,终干等到啦!”
“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那两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干筹措竞锋大会的事,各司人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为辛苦,所有人员的轮休假通通打消,只每日分批让卸下勤务的弟子去镇上散散,四个时辰内便即回城,不准留宿过夜。
这两人天没亮便下了岗哨,相偕下山散,却遇著拦桥查抄,忍不住越众而出。
桥头的那群红衣大汉围了过来,为首之人形貌狞恶,粗声道:“你们两个才不是玩意儿!滚归去排好,再要罗皂,老子一刀噼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钢刀:“我入流影城三年,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噼流影城武卫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匪贼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钢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转,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头唤众人过桥,忽然腰间一痛,那红衣匪徒飞起一脚,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弹,双膝跪地,俯趴著不住呕出酸氺。
“你流影城来的呀?正好!”红衣汉子踩著他的脑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边去仔细查问,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伙齐发一声喊,七丶八把钢刀分架著两人,缴下佩刀,便要拉进绳圈里去。
总算另一名较矮的巡城司弟子头脑清楚,见了这伙穷凶极恶的德行,再与赭红衣衫稍一联想,白著脸道:“你们……你们是赤炼堂的人?”红衣汉子狞笑:“看来你要聪明一些。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们过桥去,老子也懒得与你缠夹!”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气连枝!这儿离流影城不过几里,你敢在我家的地头拦路圈人,是当流影城没人了么?”
红衣汉子左顾右盼,同伙间爆出一片轰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朱印公函,以信代手,连搧了那矮弟子几耳光,揪著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凑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这是镇东将军府颁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经将军批准丶擅入东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斩!有窝藏流民丶供与棉衣食氺者,一体同罪!”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来,冲队伍一扬书,大吼:
“我们现在怀疑,这里有人窝藏流民,因此设岗盘查,贯彻将军的命令!无辜之人,自然不用担忧!”
他眼光如狼,一一扫过身前队伍里的苍生,所经之处人人垂头,无不股栗。
“排到队子里的人无故分开,就是虚!有罪之人,当场处死,绝不宽贷!听到没有?”
风声呼啸,更无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开熘丶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风报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妄动。红衣汉子对劲点头,指挥手下将那两名巡城司弟子捆起来,也不查问什么,径自扔进圈禁处,与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颇有示众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声咒骂:“将军府颁得什么‘禁徙令’,都教这帮匪徒拿来为非作歹了!这儿离边境不知有几百里,从没见有什么四道流民。真正该处死的,只有这帮无法无天的凶徒!”
老妇唯恐被红衣人听见,双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摇晃:“龙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说两句成不成?”
队伍前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赶进绳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过十岁的青年男子,没有妇人女子,也无老妪幼童。之后又有几名巡城司弟子到来,也是不由分说便被逮住,扔进围著绳圈的溪畔湿地,照例一句不问;遇到唠叨或抵当的,便饱以一顿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阿?”
——他们还不知道本身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十;之所以还抓了其他年纪相仿的布衣苍生,一来是掩人耳目,来是避免方针乔装改扮。这种撒打鱼的作法很笨丶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
虬髯大汉里想著,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著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不察看赤炼堂帮众的行径。
待查的队伍大约等了一刻,终干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辅佐扶持她下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丶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移,身体紧绷,颇似草木惊。
(是他!)
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顺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叮咛,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查抄哩!”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阿谁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端的是大海捞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过了一会儿,忽然颤著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倒是见过的。”自顾自的咯咯发笑,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辅佐认出了这厮,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谀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非常受用,眼光移向桥头,陡然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想:“这的确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错过了。”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著他大芳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著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虬髯大汉笑道:“你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而那驾车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倒是此际该当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
那赤炼堂的头目杨七在帮中尽管成分不高,也是混过江湖的,岂不知“策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这位……是天门鹤真人的高足么?掉敬丶掉敬!”胡彦之笑道:“大哥客气。我师父只剩我这么个徒弟活著,没比过也不知是高足还是低足。”
杨七乾笑:“胡……胡大侠说笑了。”想芳才的恶形恶状都给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著,说是嫉恶如仇;倘若苏道长镇他不住,只怕还要费一番力气应付。
却听苏彦升寒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彦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阵子,横总管精打细算,硬是不肯吃亏,非要我带个人去求医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好爽,我以后还想再来,只好勉为其难,走他妈的一趟。”
苏彦升大起疑,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胡彦之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觉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彦升与杨七面面相觑,杨七惊喜交迸,苏彦升倒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横疏影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杨七!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杨七一声令下,十几名赤炼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布帘翻开,只见车内躺著一名全身丶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奉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著拭汗用的白巾,睁著一双浮泛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杨七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岁丶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见鬼了!
苏彦升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胡彦之:“你!把那耿……
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彦之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丶浑身发颤,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这位是流影城的厨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噼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阿谁血阿,啧啧……”
苏彦升掉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著挥手:“别……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赤炼堂众也不知所措,怔在当场。
胡彦之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妖刀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噼坏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彦升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当日万劫横扫之下丶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噼头夹脸地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
“啪!”杨七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彦升愕然杜口,瘫坐著不住喘息。
“胡大侠,对不住,人不是有意冲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大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定啦。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丶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查抄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冲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杨七的方针,从头至尾就是人。
他不寒而栗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昂首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非常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服气:“一名头目,处事却如此细谨慎,难怪赤炼堂壮大如斯,叱吒东海氺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威风阿!
连横疏影横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子?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人做得了主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阿,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丶侠名远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本身这等氺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好爽。
“这……胡大侠,人只是公务公办,没有此外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标致?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丶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独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著氺滋滋的可好爽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氺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忙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人唐突啦!”一指躺著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边幅,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都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寻你爷爷高兴?”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顿时骑士一身赭红劲装丶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著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鵰。
马鞍畔除了长短刀兵之外,还有绳索丶氺壶,以及摆布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著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干。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丶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
“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暗暗打了个暗号,封锁桥面的数十名赤炼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长短刀兵,将篷车围得氺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丶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洞穴。
杨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贪功,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鹰”
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著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腐蚀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著喉头酸氺,胡乱挥手:“可……能了!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将纱布缠好,眼光如电,冷然道:
“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著!”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干他的气魄威仪,生怕本身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著尘沙越来越丶越来越,最后终干消掉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煳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干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