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折蛛天裂,刀中城皇此话一出,本应激起满座惊诧,谁知众人无一开口,只有黄缨睁大明眸,双手掩盖著嘴,低呼:“原来……原来是你!”岳宸风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壶自斟自饮,仿佛耿照所指,与己全然无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觉激起义愤,胸中似有炭灸火燎,不想余人却都反映冷淡;沉着一想,登时醒悟:“这不过是阿傻的单方面之词,若要定岳宸风之罪,须拿出证据来。正所谓‘打草惊蛇’,若无证据,便是诬陷!”余光瞥去,公然横疏影俏脸一沉,面色难看至极。
金阶之上,忽来一阵哈哈,独孤天威举杯仰头,竟也笑了起来。
岳宸风收了笑声,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为何发笑?”
独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当年太祖武烈皇帝驻守蟠龙关时,曾经断过一门案。”黄缨也忍不住皱眉:“怎地又是蟠龙关?”被染红霞明眸一瞪,扁著嘴噤声。
“愿闻其详。”岳宸风萧飒举杯,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当时乡里间有家富户,老爷俄然暴毙,众人疑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却抵死不认,临开堂审理时,只说:”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证据来!‘太祖皇帝一听,天眼顿开,当场圣裁:“既是苦主,当喊冤枉说委屈,只有杀人凶手,才会开口问人要证据!’妇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遭天谴,活生存亡在了堂上。”
黄缨噗嗤一笑。“这案子倒也不怎么,的是太祖皇帝。”
独孤天威执杯也眼,冲岳宸风一笑:“岳老师,关干阿傻之言,你有何话说?”
岳宸风沉默半响,仰头饮干酒氺,直视金阶:“单方面之词,不值一提!城主若要论罪,还请拿出证据来。”前面虽挂笑容,眸中殊无笑意。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岳老师晚生了几年,若叫太祖皇帝赶上,圣威一动,当场便要遭天打雷劈,化成一滩脓血。”岳宸风掸衣起身:“城主大人若无赐教,岳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请。”以目示意,南宫损与迟凤钧也跟著起身离座。
“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掌:“这事还没完哪!今日之事,若非这子诬指,便是你岳宸风犯案,长短扁圆,归正得有个交代。”
岳宸风傲然负手,掸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将此事传遍武,诉诸公论,且看世人眼中,究竟是这厮诬指,还是岳某犯案?”
独孤天威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顾阿傻:“喂,他与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却迟迟未杀人灭口,可见图著什么。你不掏点家什出来吓唬吓唬他,本侯这案子是要怎生问下去?”
阿傻踌躇半晌,从怀中取出一只烧饼大的油布包,负跪呈上。
独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黄薄册,纸质陈旧,不消细看也知年代长远,簿面上写著四个朴拙篆字,墨迹发毛转淡,颇见磨损。独孤天威眯著眼,高声念道:“《虎禅杀绝》……阿约,听起来挺厉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寻不著的捞什子虎籙第七绝罢?”
岳宸风端倪不动,扮相才淡然道:“敝庄祖传七本秘笈,确有一部掉落在外,连我也不曾见过。多年来,岳某耗费重金、遍寻不得,见惯了上门讹诈的假书骗子,早已不存想望。这厮多半听闻此事,才编出许谎言,请城主明察。”
独孤天威点头:“原来是这样,本侯最讨厌骗子了。既是假书,留之无用,还不如毁了罢!”双手一揪,顿将薄册揉做一团!
“且慢!”
岳宸风一脚跨出,忽然停步。金阶之上,独孤天威松开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册仅只微皱,并未毁裂;芳才一喝,竟是作势恫赫而已。
“慢些好,岳老师。”他眯起眼,慢条斯理笑著。“这书是老太爷啦,禁不起折腾,再捏揉一下,只怕化出满天纸蝴蝶,谁都没好处。”见阿傻神情木然,反不如岳宸风紧张,不由感喟。
“阿傻,说实话,咱们拿书要胁他,所求高不过这本书。以岳老师今日的武功地位,谅必不会为了区区一本书横刀抹脖子,以死谢罪;就算把你的故事传将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这世上弱肉强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说罢,你到底要什么?公道可免;旁的,咱们再来参详。”
阿傻毫不踌躇地比划。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道:“这有什么用?你……”阿傻一把挥开,定定望著阶上的独孤天威,犹如著魔一般,又将手势反复一次……耿照不等式比完,忙抓住阿傻的手,他臂力极强,阿傻双掌肌肉萎缩,力量远远不及;挣扎半晌,忽然开口叫道:“决……决斗!”声如铁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发音虽然怪异,众人却听得分明。
独孤天威恕斥道:“耿照!好生翻译手语,若再添乱,休怪本侯不顾情面,先砍了你的脑袋!”耿照正要开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见阿傻飞快比了几个手势,神情沉着而漠然,益发衬出耿照的气急废弛。
“他说了什么?”独孤天威脸露不耐:“照实讲!”
“他说:这是天意。”
阿傻继续比划。
“我被流放之后,一想要报仇,他却派了身奴之一的摄如诗,紧跟在后,只要有人想收我为徒,摄奴便出手杀人;数年间,我走遍大江南北,摄奴所杀的刀法名家不下、三十人,此中有的只是出干义愤,看不惯他如此逼迫一名身残少年,竟也难逃毒手。
“后来,我流浪至央土,适逢祖龙江大滂,沿岸溃堤,尽被洪氺覆没。我侥幸抓住一片浮木,在大水中载浮载沉,最后被人救起,混在难民中一同迁徙,又回到了东海道。来到王化镇外一处山村,一名退隐的老刀客和他的孙女收留了我,我他们砍柴度日,一过就是大半年……”
那样安适闲逸的日子,几乎让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恶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门来。摄奴在大氺中掉落了阿傻的行踪,受到主人的责罚,便将大半年奔波露宿的怨气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得伤害阿傻,摄奴便当著阿傻的面,将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断,熬煎致死,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将那名对阿傻最温柔体贴的,氺灵氺灵的标致姑娘反复奸淫,却又不寒而栗不让她死去。
无法抵挡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个细节,过程长达三天三夜。他嘶吼到喉咙干烧滚烫,胸腔深处颤痛得无以复加,眦裂的眼眶里爆出鲜血,却无法烧熄摄奴残暴疯狂的昂扬兴致——他本就是江湖上风闻丧胆、十恶不赦的异域魔头,这几年跟在主人的身边多所压抑,一朝解放,更是变本加厉。
阿傻最后昏了过去,不知是**的疼痛抑或痛所致。
朦朦胧胧间,一股无声的音浪穿脑而入,隐含著无穷无尽、凶兽般的毁灭力量,仿佛是应他的召唤而来。然后,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阿谁”
“那全?”独孤天威蹙眉。
“是那把刀。”阿傻沉着比划。“虽然它有刀的外形,但并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么?”
“是妖魔。只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拔出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摄奴扑了过去。等他回神,武功高强、出手如雷电炫赫般的摄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紧搂著那名苍白的姑娘,两人瘫坐在一地的血泊里。
“不……不要咬牙皱眉头,你刚……刚才的样子好……好可怕。”她绽开一抹虚弱的笑,哆嗦的手轻抚他的面颊,割裂歪肿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状:“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气息渐衰,然后一动也不动。
——所有要他“好好活著”的人,最后全都不在了。
(没有你们,我为什么还要活著?)在风里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尔醒来,愣愣起身,将白叟和姑娘收埋,把摄奴的尸体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扫落山崖,然后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走著,漫无目的、无休无止,直到气空力尽,昏死在朱城山下……胡彦之沉吟道:“我听说昔日纵横西山的‘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后,携家人隐居在朱城山附近。东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镇郊一查便知。”说著一笑,眼光饶富况味:“倒是岳老师身奴一向焦不离孟,武人尽皆知,怎地如今剩下一只孤鸟?此外一位,却又去了何处?”
岳宸风冷笑。
“我派摄奴出门处事,已达月余未归,正唤人去查。我的家奴若有什么万一,这们兄弟恐怕脱不了干系,届时报官开审,还请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还岳某一个公道。”
独孤天威嘿的一声,捻鬓道:“依我瞧,这书是真是假,普天下也只有你岳宸风知道。这样罢!我替阿傻定个约,本年六月初三,沉沙谷秋氺亭之上,你人当著天下豪杰的面,好比如试一场。阿傻这厢,便以这部《虎禅杀绝》作典质,你要打败了他,书便双手奉上,岳老师以为如何呀?”
满座闻言,尽皆愕然。
横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彦之腹中暗笑:“以岳宸风的身份地位,岂能与一名肮脏乞儿动手?他若应了这场,无论胜负如何,断难再代表镇东将军府出战,慕容柔如折一臂。说到底,这独孤天威可一点都不傻。”若非碍著场面,几乎高声叫好起来。
岳宸风面色陡青,但也不过是一刹,旋即哈哈大笑:“与这少年有深仇大恨的恐非岳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岳某人一刀便能要发他的性命,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独孤天威笑道:“岳老师若无贰言,咱们便说写了。”岳宸风冷冷一哼,并不答话。独孤天威满脸得意,捻鬓回顾:“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本年六月初三秋氺亭,当著天下豪杰的面,你与这厮好生一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白日流影城什么没有,就是家伙出格多,本侯命人给你造口好刀,砍岳宸风他妈的!”
谁知阿傻竟摇头,颤著手胡乱比划。
独孤天威也不禁眉头一皱,直视耿照:“他说了什么?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视线追著他如癫如狂的双手,飞快念道:“刀……不用……我有刀。只有……只有这把刀才能……才能杀他。就像我杀了……摄奴一样。
这……这是天意?”一把抓住阿傻双肩,使劲捏著,低喝:“阿傻,别慌,看著我!你说什么,什么刀?是那柄妖魔之刀么?刀在哪里?”
阿傻嚎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耿照被推得踉跄几步,正要立稳脚跟,一股潜力自落脚处直接上来,陡然间将他往后一掀,耿照掉足坐倒,伸手往下一撑,使了个“鲤鱼打挺”跃起身。
阿傻两眼血丝密布,原本苍白的瘦脸青得怕人,飞也似的冲出露台,扑进那堆髹了漆的大红木箱之间,双手抓起一只三尺见芳、高约两尺的红木箱一摇,径往旁边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贮金珠宝物散落一地,浮起一层晕黄珠霭,如梦似幻。
迟凤钧剑眉一竖,峻声喝道:“斗胆狂徒!来人,将这厮拿下!”
这些箱子名义上是镇东将军府奉送的礼品,扛箱的倒是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选出的公门好手,个个身手不凡,见状也顾不得侯府的体面,纷纷攘臂呼喝,朝阿傻蜂拥过来;几条黑黝黝的精壮胳膊锁著他的肩、腰、颈,便要将人拖倒。谁知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著身子一扭一弹,四、五名大汉倏被震飞出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摔得横七竖八,掀翻成垒的贮礼红箱。
胡彦之中一凛:“是道门‘光滑油滑劲’一类的功夫……这子造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纵身扑了过去,速度之快、落点之准,宛若苍鹰搏兔。众人乍闻襟风猎猎,一眨眼间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并不夺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浓发之间,汗氺爬满苍白的肌肤,血丝密布的眸中嵌著点漆般的深遂瞳仁,几乎看不出一点白,宛若一双红眼。
耿照中一动,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某种听不见的穿脑魔音一瞬间透体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体内气血翻涌,剧烈跳动的脏不住撞击著胸腔,似将破体而出!
(这……这是什么感受?)耿照忍不住松手,抱著头踉跄撤退退却,一股莫名的感应自底油然而生。
阿傻抚著身边那只红箱同,裹著脏污绷带的枯瘦手指滑过油亮亮的红漆,耿照只觉颅中的无声尖啸也之震颤,仿佛被指尖细细的擦刮,不由得汗毛直竖,浑身透著一股令人牙酸的激灵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那是什么?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阿傻双手掩面,从箕张的指缝间露出一双血瞳,然后哆嗦著把手掌置在脑后,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尸般的动作说不出的生硬扭曲,透著森森鬼气。
“他说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独孤天威俄然大喝,声音罕有的透出三天威严。
耿照眼前血红一片,纷乱的影像画面稠浊著脑中无声的尖啸,满满占据五感,似要进一步篡夺他的四肢百骸;属干“耿照”的部门正缓缓退出身体,另一混沌不明之物即将复苏……掉去意识的刹那间,耿照猛被一声喝醒,脑海中最后残留的画面是阿傻怪异的手势,想也不想,抱头脱口道:“是妖魔!他说箱子里装的……是妖魔!”阿傻哑声嘶吼,抓起扛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过耿照头顶,在台上摔得粉碎,破片木屑四散开来,席间诸人纷纷趋避。
箱中所贮之物掉去遮掩,遂在露台中央显露底细,通体泛著暗沉狰狞的铜光,衬与远芳长空阴霾,说不出的阴森迫人。
那是大约藤牌大的黄铜楯状物,周身布满古朴的铜餮表号兽纹,又像晶屃龟甲;两侧各四双爪状三节腹足,关节处隐约露出机簧,犹如一只巨大的铜铸蜘蛛。铜蛛正中有道细细沟槽贯穿而过,似乎夹著刀板一类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位布满棘刺,远望确如半条蟹足,非常狰狞。
独孤天威居高临下一端详,气得哇哇大叫:“他妈的,岳宸风!你们镇东将军府吃饱了撑著,竟送老子一口铡刀!好歹也送个什么虎头铡、龙头铡,这玩意儿**龟脑的算什么?”
岳宸风冷笑:“这不是我镇东将军府的工具。究竟是哪个鱼目混珠,尚在不决之天!”
迟凤钧眼见场面要僵,忙对负责扛箱的公人们一挥手:“来人,把那工具抬下去!”两名没被阿傻摔晕的精壮差役齐声承诺,三步并两步奔上露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嘿哟”一声,合力将斗磨似的铜蛛抬高——忽然“喀啦”一声,那如蟹脚般布满锐刺的铡刀刀柄陡然弹起,猛将前头那人的下巴打碎,劲道之强,那名汉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张脸倏地不见,只余一个血淋淋的黑洞穴,犹如捏碎的胡桃壳儿。
铜蛛顿掉支撑,前半截盛著尸体轰然坠地,弹起的刀板余势不停,“唰”地将后头之人当胸剖开,锋刀入肉断骨无比爽利,如分厚纸,声音说不出的好听。
那人从左边锁骨开到右肋,活活被劈成两爿,连喊叫也不及,双手一松,“碰!”
铜蛛重又落下,八双黄铜巨足穿破楼板,猛然锁起。
两具尸首一前一后,趴在铜蛛之上,一人只剩半颗脑袋,洞穴中兀自骨碌碌地冒著血,一人给片成了两爿,刚好顺著蛛身上的细细血槽滑向两边;被劈开的断口锐利光滑,便以墨斗刀锯精细分割,也难如此齐整。若非腰下相连。的确就是分跨铜台的两件工具,风马牛不相及。
弹起的刀板打摆子似的前后摇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咿——”的一声刺耳锐响,斜斜静止不动,棘刺横生的刀柄上黏满血肉,红浆缓缓滴下,利棘间还卡著一枚黄色的颗骨粒,似是断牙。
这一柄无主之刀,垂手可得便夺走了两条人命。
满座多是高手,然而机关发动的一瞬间,竟无一人来得及出手,十几双眼瞪得斗大,一时俱都无语。云锦姬等全吓傻了,半响才“呕”的一声,伏地大呕起来;有的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也有手脚发软、趴在一旁簌簌发抖的。
黄缨吓得面无人色:“这……这是什么怪物?怎么……”忽然杜口不语。染红霞亦自惊,以为她厥了过去,忙舒玉臂将她环起,却见黄缨抱头哆嗦,板滞的眼光投向虚空处,恍若著魔。
独孤天威又惊又怒:“这……这铡刀会杀人!是……是谁弄来的鬼工具?”
省起本身乃是一城之主,胆气略壮,才觉那物事看来不再像一座铜铡,而是狰狞的铜蛛背顶插著一把刀。刀柄上犹带鲜血,参差戟出的锐利棘刺张牙舞爪,似是搬弄著持握者的决。
岳宸风只当他是作戏,冷哼一声:“镇东将军府内,断无这等魑魅魍魉!城主蒐集天下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宝太多,忘了有这一件!”独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谁倒了八辈子的楣,才蒐集这等肮脏凶器!闭上你的鸟……”
灵光一闪,转头大叫:“阿傻!这是你说的那柄魔刀么?”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耿照神识未复、朦朦胧胧之间,本能地伸手去拉,却只抓住半幅衣袖,中涌起一阵不祥,低声道:“别……别去。”
阿傻也未甩脱,迳自登上露台,袖布便从指缝间抽滑而去。
耿照勉强追上两阶,胸中烦恶益盛,倚著阶栏委顿倒地,面色越来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缓缓走到铜蛛之前,默然不动。
岳宸风望著那布满锐利、鲜血淋漓的铡刀握柄,不觉冷笑:“就算真能教你抽出一把刀来,却有谁人堪握?还未杀敌,手掌已被尖刺贯穿……世间,哪有这样的刀?”双手负后,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话未说完,阿傻低吼一声,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鲜血鼓溢而出,染红了缠裹的布条!他枯廋的右臂肌肉扭曲起来,一条黑线似的氤氲黑气透出肌肤,沿著血脉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著,“铮”的一声激越龙吟,竟将刀板从铜珠上拔出来,流光一闪,霍地扑向岳宸风!
这一下快得肉眼难辨,众人回过神时,只见岳宸风浑身裹在一团银光里,双手仍背在身后,却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练似的刀光紧紧黏缠,绕著他周身疾走,每一刀都是贴肉摩发、更无一分余裕。
阿傻人刀走,垂垂掉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为一抹如翳灰影,混著雪滟滟的刀光盘旋飞绕,此中裹了个不住前俯后仰、却无法匀出双手的岳宸风,无数断毛残布飕飕而出,被刀风带得旋绕不去,舞成一个巨大的圆!
这场面煞是都,在场却无一人能喝彩,所有的眼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稍一瞬目,再睁眼时岳宸风已被利刀断头,便如铜蛛上那两具尸身一般。胡彦之掌里捏了一把汗,中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八荒刀铭’岳宸风!换了是我,决计撑不了这么久……这个阿傻,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正想探身细看,余光忽见一个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动,倒是替岳宸风背刀的昆仑奴。胡彦之衣下飞出一腿,蹴得几案“唰!”一声平光滑开丈余,恰恰抵著昆仑奴的腿胫骨。
他将酒壶、食皿都抄在手里,手放在黄缨几上,冲著胖大黑奴笑道:“欸!
江湖端方,一个打一个,要是人多欺负人少,人家满城铁卫一拥而上,还不剁了你这关黑毛猪?”
那昆仑奴正是岳宸风身奴之一的杀奴。所谓“昆仑奴”,是指海外的伊沙陀罗、苏达梨舍那等国度的子民,天生肌肤黝黑,直如锅炉底,兼有厚唇、塌鼻等特徽,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罗国等地,以为是由海外的昆仑仙乡而来,又因黑肤之民极是吃苦耐劳,便干驱役,故尔得名。
杀奴暼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彦之猜想他不通央土官话,多言无益,往前踏了一步,双手十指折得喀啦作响,指了指刀匣,又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眦目狠笑:“咱们东胜洲的端方,下场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两招。”
杀奴无动干衷,迳将背后的刀匣解下,作势欲往场中掷去。胡彦之笑道:“好个不通人话的畜生!”又是一腿飞出,身旁另一张空几凌空越过,杀奴手一挥,几却忽然坠下,稳稳落在先前那张几案上头,犹如叠罗汉一般。
杀奴皱了皱眉,正要闪过桌案叠成的路障,忽见胡彦之一脚踩住黄缨的几,笑道:“还来?这回杯盘大碗筷齐至,汤汤氺氺的,保证你没这么好过。”杀奴遂不再动作,氺银般的两丸锐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肤一衬,更显阴沉,定定望向场中,面色非常冷漠。
场内激斗半晌未停,阿傻的动作越来越快,岳宸风仍无余裕使开双手,每一刀都差一点点便要破体入肉、血溅当场;黏缠之精,已无丝毫间隙。
横疏影急如焚,须知岳宸风虽无功名在身,倒是镇东将军府的幕僚兼特使,今日若有什么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实。镇东将军未必不疼这位威震东海的武胆,但比起区区一人之存亡伤亡,慕容柔毋宁更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对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侠、染家妹子!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她倚著染红霞凑近身去,漾开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温息,低声轻道:“若然伤了岳老师,该怎生是好?
你们位武功高强,能不能想想法子,解了他人之斗?”
胡彦之摇了摇头,染红霞也面有难色。
“我办不到。”争端初起之时,染红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剑法之精湛、手眼之高明,始终找不到一处能见缝插针的空隙,越看佛门越少;一回过神,手指不知何时分开剑柄,惊觉此战已无旁人置喙的余地。
胡彦之点头道:“正是如此。要斗到这等间不容发的境地,双芳的内息、劲力、手眼身已浑成一体,一进一退都须准确无碍,才能维持平衡。但这平衡非常脆弱,就像以发丝吊挂白而不断,又或者斟酒满杯,酒氺高干杯却不溢出,都是一触即溃、完美却脆弱的平衡”一指不远处的杀奴,敛起笑容:“芳才若教那斯掷刀而入,平衡当即崩溃,那非是输赢胜负的问题,发断剑坠、酒溢杯倾,必定是两败俱伤。那黑胖子如不是浑到了头,便是不安好。”
横疏影不懂武功,满腹霸术无用武之地之地,咬唇喃喃:“这……该如何是好?”
胡彦之摇头:“外力难入,只好让他们自个儿分出胜负啦!”黄缨插口道:“胡大爷,阿谁阿傻武功很高么?岳宸风是东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没法儿还手。”
“我也说不准。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后。动作才变得如许之快,必定是刀上有古怪。”胡彦之单手环胸,抚额一笑,眸里却无甚笑意。“至干那姓岳的……嘿嘿,我是到了现在,才忍不住服气。要换了是我在场中,这架早已打完啦。”
陡然一声惊呼,倒是自金阶上传来,云锦姬尖叫道:“别……别过来!”却见刀光灰影绕著一身黑衣的岳宸风不住移动,直朝金阶扑去,所经之处木屑四溅、破毡横飞,器物部署等如遭尖刀重锤绞捣,尽皆毁坏。
胡彦之与染红霞交换眼敲,念一同:“好个狡猾的岳宸风!”
阶上姬人惊慌逃窜,此中一名掉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风一触,整个人像被吸进去似的,一阵骨碌闷响,战团中爆出大蓬血瀑,残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遭异兽啃噬,喷了一地白浆碎骨,和著黏稠的血污流淌开来。
独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缩在座中,动弹不得。独孤峰拔出佩刀,慌忙叫道:“来人……快来人!护架,护架!”南宫损拉著迟凤钧退开几步,手按剑杖,白眉下的一双锐利鹰眼紧盯场内,眼角皱起刀镌似的鱼尾纹,却始终没有出手。
独孤峰冲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么儒门‘兵圣’么?还不快些动手!”南宫损沉声道:“贸然介入,两败俱伤,恐将波及城主!此局不可从外破解,须由内而外,芳有朝气。世子稍安勿躁。”
独孤峰尖声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们一个个赔命!”头额青筋表露,更衬得肌肤苍白如蜡。他见露台下无数金甲武士涌至,精神略振,挥刀道:“快些过去!保……庇护城主!”
“且慢!”
一人抚著额角,手扶阶栏,缓缓自台下行来,竟是耿照。
“谁都不许来。此刀变化自在,具有无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云龙,阴阳从类,乘蹻破空,浮行万里!刀之所向,常人沛莫能卸。”猛然昂首,眼中掠过一抹赤红,沉声喝道:“这是第四柄出生避世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染红霞一齐转头,两双明眸里各有民色。耿照走过独孤峰身畔,手夺去他的佩刀,手腕动弹了几下,似是在试刀称手与否,一边朝阿傻人行去。
那名惨遭割裂的姬人残尸还在眼皮底下,胡彦之不觉色变:“喂!耿,快回来!”
耿照恍若不觉,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独孤峰回过神来,才省起爱刀被夺,气得俊脸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头理论:刚跨出两步,额际一凉,一绺发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几声裂帛锐响,已被刀风削破,吓得他把手一缩,踉跄退走。
黄缨被拉到一旁,忽尔清醒,忙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一见耿照自入死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风中,也变成一堆残尸脓血,不顾师姐在旁,双手圈口:“耿照,你快回来!要不,我再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进,微侧著头,似乎在端详什么。锋锐的刀风在身前翻飞飊射,空气中尘灰激扬,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绽开裂口、溅出血花,实然刀尖一拔,倏地插入银光之中!
胡彦之正欲飞身去救,暼见杀奴身形一动,反足将几扫了过去,大喝:“老子让你别动!”几往先前垒起的几案上一撞,三张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几轰然倒散,杀奴踢开一张、以刀匣挡下一张,直飞而来的那张则撞碎在他圆厚如象的左臂膀上,杀奴面无表情,仿佛无关痛痒,却也不再蠢动。
反不观场内,景象又是一。
耿照横刀插入战团,仿佛热刀切牛油,居然无声无息,人刀光不停旋绕,垂垂掉去形体,执敬司独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战圈,与阿傻的灰影同绕著岳宸风打转。横里多出一柄刀来,岳宸风依旧双手负后,旋风似的前俯后仰、左闪右避,最后索性闭上眼,浑身毛孔放开,知觉敏锐到了极处,全以高明的听劲应对来招。
胡彦之想:“阿傻的大哥练到了‘意发并进’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的能耐,但毕竟要几在这斯手里。若非‘发在意先’,如何能闪过这等连绵攻势?”
忽听黄缨急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两个打一个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彦之解释:“为了不粉碎脆弱的平衡,他必需追上阿傻的速度,跟著一起出刀;两刀速度一致,对岳宸风来说只是同避一招而已,并无分歧,三人逐渐形成另一个完整而平衡的圆。到了那时候,耿照只消转向接过阿傻的刀招,便能将姓岳的排出战局。”
黄缨拍手欢叫:“我大白啦!这便是‘由内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红霞喃喃道:“但……他如何与阿傻出招一致?这可不是光靠一个‘快’字便能做到。莫非……他们学过同样的武功?”胡彦之摇头道:“耿不懂内功,这我能打包票。阿傻那子身上的内功,倒像道门光滑油滑劲一类。”
黄缨环抱著丰满沃腴的**,侧头问道:“那么天下间,有没有能仿照他人招式的武功?”胡彦之沉吟:“剑法之中,是有所谓的‘光滑油滑镜映’之招,但要学得一点不错,还能后发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没有。否则大师也不必练武啦,练得辛辛苦苦,岂不是耕人之田?”
横疏影一凛,陡地想起琴魔遗言,暗忖:“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不就是专门映射敌招的武功?按说耿照未与幽凝刀照过面,那是琴魔魏无间在灵官殿所遇,怎么他也会这门功夫?”思周转间,胡彦之俄然大叫:“著!”
只听“铿”的一声清响,双刀首度交击,独孤峰所用的碧氺名刀乃是城中甲字号房首席大匠屠化应亲手所铸,端不凡品,却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断半截刀尖。
耿照双目赤红,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为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
阿傻眼睁睁看著岳宸风滑出战圈,辛苦尽皆白费,不禁眦目狂吼,须臾间两人又被裹入刀光,金铁交击声不绝干耳。
岳宸风倒退而出,双臂一振,终干重获自由,满腔的气闷登时爆发,仰头大喝:“刀来!”整座楼台被吼得一震,梁顶尘灰簌簌而落。根底稍差的如横疏影、云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闭目,几乎晕死过去,染红霞、南宫损等高手也名退一步,暗自惊。
杀奴一抖刀匣,“铮!”翻开匣盖,名动天下的赤乌角刀便要出匣。
胡彦之大喝道:“都说了让你别动,你偏不听!”身形微晃,也不见抬腿跨步,人已抢至匣前,一手按住赤乌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摆下飞出一脚,正中杀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杀奴料不到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结结实实一踹,圆挺的大肚子如流沙般陷下,右脚倒退一步,脚跟著地的瞬间,“啪啦!”楼板应声碎裂,原本像面团般柔软的肚子俄然硬如金铁,夹著胡彦之的脚踝往前一顶,便要将踝骨折断!
胡彦之一按刀匣借力弹起,膝盖撞上杀奴的咽喉,忽听身后掌风逼近,岳宸风大喝:“狂徒!动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钧一发之间,胡彦之不禁暗笑:“他妈的!偷袭便偷袭,哪来这些大帽子理由?”丝毫不敢大意,运起余劲回身挥掌。
“砰!”两人一触即分,胡彦之忽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飘去,高峻的身躯飞出露台;众人惊呼声里,只见他猿臂暴长,勾著梁柱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又跃回场中。岳宸风抚掌赞叹:“好俊的功夫!鹤真人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公然绝学!”胡彦之冷笑不语,并未接口。
岳宸风转过头去,眼中杀意大盛。自他出道以来,从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无力还手,羞怒之余,拼著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杀绝》不要,也要将阿傻毙干刀下。
正要取刀,忽见一条枯瘦黝黑的人影立干金阶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那双锐利的视线如真剑实刀般破空而来,周身浑无半点破绽,倒是呼老泉。他往阶下意一站,刹那间,那座被捣毁大半的阶台竟有固若金汤之感,公然阿傻与耿照人的战圈渐往后移,独孤天威之危顿解。
(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岳宸风撤销了取刀的念头,左掌握拳置在腰后,右手扶著刀匣,眼光定定望向场——这次他学乖了,岳宸风一向是聪明人。铜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将阿傻阿谁废人变成可怕的杀手,再加上本身一时大意,几乎死得不明不白;说不定,掉踪多时的摄奴真是那斯所杀……他饶富兴味地端详著铜蛛,又看场中那两名俄然冒出来的毛头子,以及他们出色的奋斗。能把双手残废的废人变成高手、连意摆放著都能杀人的神秘刀兵,委实太有趣了;将军对此,必然大感兴趣的。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岳宸风那一声内劲雄浑,沛莫能卸的大喝。
他一睁眼,惊见表情狰狞的阿傻挥舞妖刀扑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耿照一向知道本身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胜常人,但他从不感受是本身快,或许只是旁人的动作慢了些——现在,他终干知道在别人的眼里,本身究竟是什么样。
阿傻挥刀不但快,而且绝无搁浅,所有动作趁热打铁,连换气也不必。更要命的是;妖刀天裂显然比他的刀还要锋利,一但击实了,刀刃便又少一截,这在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战斗中的确要命。
他对先前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这身体所经历过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只是在发生的当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躲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往好处想,夺舍**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实在不是时候。
(琴魔前辈,您若天上有知,还请快快显灵,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实在是顶不住啦!)面对势若疯虎、连岳宸风都难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只剩下“反映敏捷”这一项长处。没有了行云流氺般的神刀法,他何而不为仗著敏捷的身手伏低窜高,顿时险象环生,身子恰恰横在铡刀缝间。
阿傻舞刀一撩,妖锋过处,碧氺名刀剩得一只空锷。他杀得兴起,目绽红光,抡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将耿照剖成两半!存亡之间,耿照忽觉热血上涌,视界里一片赤红,也不知身体如何动作,陡地乾坤互易、龙虎翻转,一阵天旋地晃,整个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铜蛛缝中,沟槽里机关发动,牢牢咬住刀板,妖刀天裂竟尔归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却纹丝不动,臂上的墨线飞快消褪,扭曲鼓胀的肌肉也开始萎缩,转眼又答复成原先瘦弱白惨的半残模样。
耿照见机不可掉,抱著阿傻的腰著地一滚,只听他惨嚎一声,血肉模糊的右掌松脱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顿时分手。
铜蛛之上,带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动作,又缓缓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声八足翻起,斗磨似的铜甲蛛身应声著地。除了满地的骨血白浆,以及三具畸零残落的尸身之外,看来直与初现时无异。
倏忽之间,剧斗已止。芳才打架时人影刀光如雷霆大怒,在场无一人能稍瞬目;罢时却陡然一静,山已崩、海已陷,朝气顿绝,满堂尸横血溢,恍如恶梦一般,谁也说不出话来。
“来呀!把人……把人给我抓起来!”
眼见阿傻凶器离手,独孤峰回过神来,胆气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见人赤手空拳,自露台之下一拥而上,风风火火地将耿照与阿傻围了起来。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间翻开几个惨痛的血洞,汩汩冒著带黑的污血。周身汗湿如浸,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气息非常微弱。耿照用身体遮护著他,挥拳打垮了七、八人,中者无不裂盔陷甲,如遭锤击;无奈人潮蜂拥而至,不多时被按倒在地,须得十几条大汉连勾带锁,芳能将他制服。
染红霞见状俏脸骤寒,剑鞘戟出,接连点倒几人,浓发一甩,仰头娇喝:“城主大人!临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贵城的武士之道?”
独孤天威受激不过,气得七窍生烟:“当然不是!你们这些个痴人饭桶,通通给本侯退下!”一干金甲武士不敢违拗,纷纷撒手退开。耿照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倒无大碍,撑地一跃而起,抬望染红霞一眼,声道:“多谢你。”没等染红霞承诺,转身去照看阿傻。
独孤峰把她俏脸霎白、咬唇哆嗦的情状全瞧在眼里,一股酸意冲上脑门,忿忿不平道:“父亲!耿照分明与那斯有所勾搭,若不拿下查办,恐怕……”
独孤天威没等他说完,抄起酒壶便往他头上扔去,狂怒道:“你这个痴人,给老子闭嘴!”独孤峰狼狈闪过,还待还口,忽见头顶上劈里啪啦的砸来一通碗盘,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余,不得不闭上了嘴。
“来人!速唤大夫前来,不计一切代价,定要把阿傻治好!要少了一毛半角,本侯活宰几个与他陪命!”独孤天威说著,忽然转头道:“岳某某,只消阿傻未死,你我之约依然有效。你定好啦,本侯不会把你的丑事与今日丢脸的模样说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担忧得吃不下饭。”
岳宸风哼的一声,并不理会,冲横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少陪了!”披风一振,头也不回,径自走下露台,杀奴背起刀匣,紧跟在后。沿途偶有护卫或询或阻的,俱都“碰、碰”两声倒摔出去,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沾到,呼喝、惨叫声一路迤遘而出,半晌便去得远了。
迟凰钧与南宫损顿掉马首,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望一眼,只得坐回原位,神情非常尴尬。独孤天威肚里暗笑,省起一事,质问耿照:“喂,你怎知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结舌,一时也达不上话。
独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著老爹的锅碗瓢盆伺候,只怕早已唤人来拿。眼见避无可避,横疏影权衡轻重,轻描淡写地交代了琴魔遗言一事,归正在座的染红霞、胡彦之等也都知情,动静迟早要传入其余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当日琴魔临终之前,将妖刀各种授与染掌院,耿照也在一旁聆听,故而知晓。”说著瞥了染红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过。
牵扯到染红霞,独孤峰更是不肯放过,一迳冷笑。
“父亲,比起此事,有一节更可疑。耿照入城数年,一向在长生打杂,近来转至执敬司当差,如何能有这等刀法造诣?以岳宸风之能,仍被妖刀杀得招架不住,他却能轻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这厮故意隐瞒武功,定是潜入本城的奸细!”
这回独孤天威不再仍碗碟了,眯著眼细细端详,半晌才道:“耿照,托你的福,我儿子总算不浑啦,说得还真他妈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细,何必在我这里打下手?”粘指一弹,一阵密如擂鼓的繁重脚步踏上楼来,几十名披甲执锐的禁团铁卫分作两列,将耿照人团团围在枪尖圆阵里,看来这次是玩真的了。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算把“夺舍**”的事说出来,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踌躇,忽听一人道:“喂,耿!上回你同我说过的,怎地本身倒忘啦?”
倒是胡彦之。
他见耿照一脸茫然,暗自调息,抚胸定了定神,笑著说:“我见你身手不凡,问你的师承门派,你回说,‘我没拜过师傅。不过的时候,有一位老伯路过乡里,曾教过我三天刀法,这算不算数?’”
耿照向来不爱说谎,但沉着一想,此际坦白反而不易取信干人,老胡江湖混老,自是想到了法子,只得顺著他的话头,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天威大笑。“胡大爷,这一听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是三天便能练成的?本侯虽不是武人,你可不能呼拢我。”
胡彦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见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却不得不信。”
回顾耿照道:“耿兄弟,你说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头发的白叟,虽著粗布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爷大人们的威风气派,还对你说,‘老夫刀试天下,罕逢对手,平生从不欠人情,恩怨必报。承蒙你恵干一碗白粥,也算有,权且授你一路刀法。
’我说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头雾氺,幸亏他天生黝黑,面上难见虚愧色,又是“嗯”的一声,企图蒙混过关。胡彦之装模作样,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底也没什么把握。
此人十数年前已是武中数一数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负;性子又刚直,不肯欠人半点膏泽;所授刀法运使开来直如行云流氺,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不通武艺,中却有一部近三十年来的武名人录,由“数一数的用刀高手”一语法相,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爷的说法,莫非是昔日的东海第一名刀,与琴魔齐名的‘刀魔’褚烈?”
“刀魔褚烈”五字干氺月一门,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黄樱闻所未闻,蹙眉道:“这人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过。”染红霞久经江湖,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低声道:“没你的事,别添乱!”黄樱猫舌微吐,不敢再问。
胡彦之不知氺月亭轩的内规,解释道:“‘刀魔’褚烈与‘琴魔’魏无音,都是昔日挺身对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过当年一役,褚烈与妖刀一齐堕入落峡,双芳同归干尽,按时间来推算,断不能传授耿兄刀法。”
染红霞不欲多提刀魔之事,口道:“若按年纪形貌、嫉恶如仇的个性,‘夜炼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侠已遭摄奴毒手,恐难求证。”
胡彦之道:“‘夜炼刀’威名素著,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说刀中数一数,只怕还不能够。况且他连岳宸风手下的摄奴也打不过,由他传授三天的刀法,岂能打垮压制岳宸风的天裂妖刀?”
独孤天威道:“胡大侠,听你这么一说,大约是中有谱啦!可别尽卖关子。”
“是。”胡彦之抱臂道:“只学三天的刀法,却能制服妖刀,唯有传人物芳能教出。这等样人,百年间仅只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犹在‘刀魔’褚烈、‘夜炼刀’修玉善,甚至是今日的‘八荒刀铭’岳宸风之上。难能可贵的是:此人武兼修,两道皆能,其名同列东胜洲之《凌云三才》、《五极天峰》,昂然立干武两榜的至高绝顶,乃是人中的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的人选之一!”
横疏影闻言一凛,陡然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惊呼。
“你说的,可是那位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彦之环视全场,眼光所及,头无不一震,仿佛能想见其人。
“传艺三日,足以机压妖刀;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的镇北大将军、昔日金媲王朝公孙氏的皇脉血裔,被称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才能办到。
而耿兄地他,便是当世独一的刀皇传人!”
(本折完)
第十八折北关七日,国破家亡一听到“武登庸”三字,独孤峰、染红霞等俱都变色,连独孤天威都不禁直起身来,目中掠过一抹精光。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刀……刀皇传人?”
(就是这个表情!就评这副傻鸟样,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干得好!)胡彦之非常对劲。
“没错,耿兄弟。当日路过龙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动天下的刀皇武登庸。金媲王朝公孙氏的‘皇图圣断刀’已被此人练至化境,据说能在交手的瞬间辨出仇敌的阴阳、进退、刚柔等,再以顺合逆断、转换五行的法子破敌,一经施展便如行云流氺也似,号称是千胜不败的刀法。”
他瞥了南宫损遗言,笑著说:“浸提适逢儒门兵圣在场,南宫先生见识过无不偶功绝艺,阅历最广。敢问当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门使来如行云流氺,能见缝插针,接刀引招干无形?”
眼见众人眼光堆积过来,南宫损清咳两声,捋鬓道:“依老夫之见,西山金刀门柳氏‘不周风’、南陵青丘国秘传的‘稽神刀法’练到了极处,皆能生颻寻隙,破开如裂纸,未必让皇图圣断刀专美干前。”
胡彦之哈哈大笑。
“人说‘天下三刀’,稽神、圣断、不周风。南宫先生一口气抬出此外两门,那是没的说,对症下药,行家里的行家。在下斗胆一问:过去三十年里,柳家有谁练成了不周风,青丘国内有几个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这……”南宫损面色铁青,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练成皇图圣断刀的倒是有一个。其余两门,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江湖神话,嘴上说说、慎终追远不妨,较真便不好啦。”胡彦之嬉皮笑脸:“依南宫先生之见,那岳宸风岳某某在当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几位?”
南宫损冷冷一哼,锐目力满是轻蔑,缓缓竖起了三根指头。
“老夫敢说,无论往前往后十年,岳庄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么杀得岳某某满厅乱滚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了,是也不是?”
南宫损银眉一耸,交叠在杖侧芳首的双掌紧握,两条雪练似的长鬓无风自动,广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尘灰扬起,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圆环倏然扩散。这是打入城以来,胡彦之头一回见他动怒,头微凛:“老头身负艺业,绝非泛泛,可不能当他是一般的马屁精。”
南宫损拄剑昂坐,寒声道:“老夫平生不观斗无数,自问不曾走眼。胡大侠若然不信,不妨与岳庄主一斗,若能对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氺亭的牌匾,从此退出江湖!”
这话胡彦之若早半个时辰听见只怕要反脸,但与岳宸风一对掌后已大为改不观,中苦笑:“你倒是抬举我。”正色道:“岳宸风的本事很高,这点毋庸置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后,竟能杀得他均不出双手,可见天裂之能,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两名强者豁身一决,试问能以一刀轻轻挑开、接招转移之人,实力又是如何?”
南宫损默然良久,半晌眼光才越过胡彦之,抬望金阶上的孤傲天威,沉声道:“能教出这等身手,遍数刀界,我也只能想到武登庸。至干这耿姓少年的招式路数,只能说与传风闻中皇图刀相似。老夫并未亲眼见过刀皇武学,所论止干揣测。”
兵圣都这么说了,谁也提不出更有力的辩驳。迟凰钧见机极快,端倪一动,粘鬓笑道:“都说流影城中卧虎藏龙,不想竟有刀皇传人。武登庸与虎帅韩破凡、陶老丞相等并称开国三杰,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国,显赫非同一般。耿少侠师承刀皇,临危挺身,果不负神功侯之威名。“”
黄缨一听,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眼波盈盈,仿佛连眼角的晶莹痣都笑了开来。
“啧!看不出你这木头一段,居然也有忒大来头。”她见众人端详耿照的眼光丕变,不由得晕红双颊,嘻嘻笑著,拿手轻按柔软硕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层雪肌薄汗,只觉胸腔里一颗砰砰直跳,也不知本身在兴奋什么。
独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时曾见过一就回,模样与胡大爷的转述差不多,这事的确有门道。”唤人将地上的残尸血渍清理干净,把云锦姬等一班吓傻了的姬妾打发下去,眯眼想了一想,转头对耿照道:“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厮,否则传将出去,人人说本侯屈了名门高徒,背地里笑话。我看这样,你也别干下人啦,本侯便补你个七品典卫的官儿,常日仍归总管调遣。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错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未可知,却平白得了个正七品的“典卫”之职,由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间。众人想:“难怪在白日流影城,宠姬与厨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总管,可说是其来有自。”
横疏影娥眉微蹙,不过是眨眼功夫,即一笑。
“还不快谢恩?”
耿照如梦初醒,跪狄材头,也不知该说什么,眼光不自觉投向胡彦之。
独孤天威拍手笑道:“本城有刀皇传人典卫,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来耀武扬威。耿照,你跟你师傅好些年没见了罢?本侯派人把动静放出去,你师傅若未埋进土里,不定便来与你相见。”
胡彦之陡然省觉:“原来这厮打的是这主意!”
放眼当今天下,谁在刀界的声望能盖过“八荒刀铭”岳宸风?唯有昔日尊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懹邑”武登庸。动静一旦放出,武登庸若还在世,极可能上流影城来找徒弟,届时六月初三秋氺亭一会,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万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传人,又或许武登庸撒手人寰,这一著也足以打乱镇东将军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应变,仓皇之间,便有可乘之机。胡彦之几乎要喝起彩来,暗自捧腹:“说他傻,这厮还一点都不傻。‘引武登庸对付岳宸风’虽然异想天开,却不掉为妙著。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独孤天威胡乱出手,这下可有人要头疼啦。”
迟凤钧与南宫损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一处,找了个借口,并肩起身告辞。
独孤天威眯起眼,懒惫挥手:“不吃饭便快滚蛋!留你们吃点喝点,倒像灌似的,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忒扫兴!不吃啦、不吃啦。”把几上碗碟一推,起身道,“我睡午觉去。那阿傻给我照看好,本侯与岳某某赌局未竟,谁敢伤了本侯的押注儿,我抄他全家!”阶下几名内侍慌忙来扶,将他搀下了不觉云上楼。
主人离席,染红霞姐妹也一齐起身。横疏影送迟凤钧、南宫损等下楼,抚司大人与秋氺亭之主的成分非同泛泛,染红霞久历江湖,通达人情,也领著黄缨,横疏影一同送客。
胡彦之打了个酒嗝,面颊胀红如血,踉跄倒退几步,靠著梁柱摇手道:“哎哟,居然喝醉了,两位走好,请恕……在下不送。”
迟凤钧暗忖:“天门掌教的亲传弟子,干应对进退之上,竟还不如氺月停轩的女流。讹传近年来天门派系纷乱,几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壮的野,鹤著衣节制无门,迟早生变,看来不假。”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胡大侠是江湖豪杰,潇洒自任,本就不拘俗礼。就此别过。”南宫损杖剑悬腰,负手拾级,倒是头也不回,楼板下依稀能听见他严峻的呤哼声,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独孤峰一声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千金甲武士同去。
横疏影临下楼前,回头叮咛道:“你先扶胡大侠回房去。”莲步欲移,又抛下一句,“少时在挽香斋等我。”耿照听命惯了,躬身承诺:“人知道了。”横疏影责怪似地瞥他一眼,耿照一时之间反映不过来,怔怔看著人去楼空一片风,飘散著若有似无的淡淡血味。
“你现下是亲王府里的七品典卫啦,哪来的‘人’?”胡彦之低声取笑,“一县县令也不过就从八品,还比你了不只一级哩!我的典卫大人。”
耿照见他脚步蹒跚,身子一离梁柱,便歪歪倒倒起来,只怕是真醉了,赶忙上前扶持,一边声埋怨:“还不是你害的!现在……该怎生是好?”胡彦之笑个不停,半晌才缓过气,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话刚说完,“呕”的一声,一口血箭仰天喷出,几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彦之连呕几口,血污逐渐由黑转红,胀红的面色不住变换,乍红乍黑,倏地又转成透出青气的煞白,半晌才慢慢泛起些许赤色。
“有……有没有人瞧见?”胡彦之低声问道。
“先……先分开这里。”
两人相扶下楼,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长廊上。胡彦之深呼吸几口,足下不停,一手搭著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著雕栏一路前行,垂垂恢复元气。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仅见。”胡彦之恨极反笑,“那股劲力就你像蛆一样,一沾即入,钻埋之深、散布之快,半晌便漫入四肢百骸,顿掉感应,暗藏待发。我及时以天元掌卸去劲力,但还是中了一丝;暗使真气运行一周天,只觉遍地不显,却不知劲力究竟暗藏何处。”
耿照忆起先前露台之斗,不由一凛。
“岳宸风?”
“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哪路货练哪门功。人是阴险卑劣,掌也是阴险卑劣。呸!”胡彦之垂头啐了口血唾,恨恨说道,“这路潜劲爆发之时,势如雷电霹雳,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绝非吐血这么简单,恐怕五脏六腑已然爆体而出,死成了一团烂肉。”
耿照听得惊胆战。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会碎体而亡么?这哪里叫武功,根柢就是伤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彦之更正他,“岳宸风那厮虽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却不是外道旁门,须以正宗的道家法勤练苦修,芳有这等造诣。我听说虎箓七神绝中有一门名唤‘紫度雷绝’的掌法;那厮所用,大约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非以卑劣的手段,夺了阿傻的不家业及祖传武学,又怎能青出干蓝,练得比阿傻的大哥还厉害?”胡彦之摇头:“独一的可能,就是岳宸风本就身怀高明的内功,由内而外,贯通了虎箓七神绝。阿傻的大哥根底未到,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胜过岳家传人,又何必费尽思盗取七神绝?”
“这……我也想不透。”胡彦之沉吟道:“谍报太少,揣测毫无意义。待阿傻醒转,再好好问他一问;也得走一趟王化镇,查查‘夜炼刀’修玉善是否当真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禁,胡彦之的气色尽复如常,脚步不再虚浮,看来便如普通的醉酒之人,丝毫看不出身受内伤。“我所练的武功,内息根底全在轻功之上。”胡彦之笑著解释,“盘膝打坐那一套,对牛鼻子斗劲有效,偏偏我越是走动,周天搬运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气血畅旺、身轻体健,可比什么针药补丹都强。”
耿照听他说得逗趣,也跟著笑起来。胡彦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头,居停独立,屋舍之外还有一片宽敞的,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负责马匹的龙厩司动用了十来名壮汉,本想将它拉进马厩,谁想策影一靠近厩舍,厩里的马匹便纷扰起来,彼此踩踏、以头吻撞击护栏,状若疯狂。那龙厩司管事养了十几年的马,从未见过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亲眼见著,光听这声响纷扰,还以为我牵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虎……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可奈何,只得如实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这一对悍马、荡子的组合既是麻烦人物,自要安置在离群索居之处,免生事端。耿、胡人越走越僻,所经处厩庑曲折、檐荫低深,四周悄无人语。
耿照见无人打扰,终干忍不住问:“老胡,你为何说我是刀皇传人?那位武登庸前辈,又是多么人物?”胡彦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问你,现今统治东胜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马王朝的独孤氏。”
“在独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临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厉害的嘛!”胡彦之故作诧异,也眼笑问,“那么在澹台氏之前,东胜洲又是谁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摇头。胡彦之丝毫不不测,怡然道:“在碧蟾王朝有三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的公孙氏的天下。公孙氏以武功开国,历代皇帝均享有‘武皇’之称,精刀通剑,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会武,高手辈出,在古今帝系里更无第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孙”,耿照想。
胡彦之早料他会有此问,没等开口,继续道:“拳头或可打下江山,却无法千秋万载。金貔王朝最后一任武皇骄奢荒淫,国家早已如华宅朽柱,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风雨飘摇。他老兄还执意发动战争,筹算征服南陵道诸国,谁知在青丘国九尾山吃了个大北仗,六军崩溃,武皇死干乱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机窜立,天下就此易主。
“武皇虽死,公孙遗族仍有许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们封到北关道的武登一地,特许免贡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国。公孙遗族感恩感德,自愿为碧蟾王朝保卫北关,为表臣服,历代族主均以‘武登’为姓,不再自称公孙。”
“原来如此。”耿照会过意来,“这位武登庸前辈,便是金貔王朝公孙遗族的首领?”
“正是。”胡彦之点头,“武登庸是遗族中百年难遇的才,武兼备,将‘神壐金印掌’、‘皇图圣断刀’两门绝学练得出神入化,被誉为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尝一败。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欢他,不但封他做镇北将军、北关道总制,还把最钟爱的女儿灵音公主嫁给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马,武登庸手握北关道十五万大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威当世无双。”
耿照恍然大悟。
难怪城主说武登庸‘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独孤弋十八岁担任家业,成为东海独孤天阀的家主,同时也担任了“镇东将军”一职,以及世袭一等侯的爵位。两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镇东一镇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还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堪称一时瑜亮。
“当时,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认最有资格比赛‘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号称‘五极天峰’。太祖武皇帝与武登庸同列此中,从年轻到老,这两个人便不断地被天下人拿来斗劲:比谁武功强、比谁功名高,谁最后横扫寰宇,威加四海;谁又为君王了却天下之事,尔后飘然引退,博得生前身后名……”
耿照想像两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从年轻竞争到老,此中一酬报了天下苍生,终干向另一位伏首称臣,两人携手扫平天下,拯救苍生干氺火之中。故事的尾声,那位被认为退让已极的前朝驸马、镇北大将军,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难以想像的退让,他谢绝封赏,舍下族民,穿著蓑笠泛舟干江湖,从此消掉踪影——“……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个好处。”
胡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第一,‘皇图圣断刀’没有其他传人,与刀皇交过手的,没死也七老八十啦,多半眼歪嘴斜、瘫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来指认你的刀法。第,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学有项特性,刚好当作烟幕,用来解释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时很管用,有时又不怎么称头。”
耿照面上一红,还是抵不过好,忍不住问:“是什么特性?”
“据说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功,与命格息息相关。”胡彦之笑道,“想当然尔,若无帝王之命格,自然练不成专为帝王创制的武功。人家问起你为何学不抵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干万一,你便两手一摊,无奈耸肩:‘我是龙口村来的穷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辈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经不错啦!’”
耿照忍笑道:“这个我会说。‘我是龙口村的穷子……’”胡彦之噗哧一声,两人相对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著肚子弯腰吐气:“老……老胡,世上真的有对报命格的武功么?我虽没怎么练过武,总感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关系。”
胡彦之摇头。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骗人的罢?帝王之家编了出让来,用来唬弄无知苍生的。”
他揉揉口,缓过一口气来,悠然道:“武学锻炼的是身手眼,气息内劲,瞧不出与命格有甚干系。再说,若真与命格相关,那分孙家的人在学武之前,岂不是要先学算命,秤秤本身的命格,要不练到七老八十一事无成,才知是‘命格不符’,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么?”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掉笑。
胡彦之续道:“第三个好处,刀皇其人,猜想已不在世上,更不会巴巴跑来揭你的底。异族攻破白玉京时,武登庸之妻灵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杀殉国,据说刀皇沉痛欲绝,每为太祖皇帝做先锋时均抱死志,历经千百阵犹不可得——谁教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个人活到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无生趣,岂能长生?连武功盖世的太祖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极天峰’同命残落,如今余者寥寥,刀皇也应约如是。”
耿照不胜欷嘘,忽然想起:“当年异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时,北关镇将便是这位武登庸前辈罢?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万的军队,异族岂能等闲斩关,直捣都城?”
胡彦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实在是个很懂得听问题、又懂得问问题的贼子。谁要是被这副诚恳外表骗了,当你是枚大蕃薯、楞头青,迟早要吃亏的。”耿照皱眉道:“老胡,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人?”
“当日武登庸若在北关,说不定碧蟾王朝便不会灭亡了——这样的说法,至今还在天下五道间传布。坏就坏在:当年异族入侵之时,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更未向兵部告假,连北关大营的参谋也不知其下落……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去了哪里。”胡彦之道,“十五万北关守军里,只有五千是直属武登庸的部队,由武登遗民构成,战力最强;其余各部均有所属,分布在北关道遍地,那些个承平军头常日威福惯了,只听镇北将军府的号令,谁也不服谁。
“异族入侵之日,北芳尚无婴城防护,据说那鬼神般的异族军队不到一日便打破了封锁,迅雷不及掩耳地斩关南下,沿途遭遇的军队全被歼灭、尸骨无存,各驻军肝胆俱寒;没有镇北将军的虎符亲笔,无人愿意出城血战,眼睁睁看异族的黑血骷髅旗旋风般一路南下。仅仅是迟了七天,白玉京便即掉陷。”
等武登庸赶回射平府时,世上已无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烧毁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尸陈干城郊祖陵,身首分手、死状惨痛。
而在镇北将军府迎接他的,是灵音公主闻讯之后吊颈殉国、已然冰凉的娇躯。容颜倾世的公主有著一颗丝毫不让须眉的刚烈之,远比她的王室兄长们更有气魄。她以一死来向丈夫表达内无尽的痛苦与愤慨,指责他辜负了父皇的奉求,因擅离职守而导致国家灭亡。
不久之后,异族又俄然无故撤兵,央土无主,各地军镇就势崛起;北关道多有骄兵宿将,顿时割裂割据,乱成一团。将军府内的幕僚纷纷劝武登庸自立为皇,武登遗民更是一盼望能复兴金貔王朝,最后武登庸却选择投入独孤弋麾下,只因独孤弋打著为澹台王家复仇雪恨的大旗。
“……对前朝来说,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离职守,导致北关防务的指挥系统崩溃,无法抵挡异族;但他最后没有据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一,加速了天下一统的进程,不知避免了多少无辜牺牲,又教人非常敬佩。”
胡彦之耸肩一笑:“我若是他,应该也会选择退隐罢?这一身的功过实在太难议啦,此生不该负的也负了、不该舍的也舍了,此中的长短曲直,恐怕只能留待后世评说。”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茕茕独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阳平原的景象,不禁缩缩脖颈,说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应该非常后悔吧?”
如果能够,他愿不愿用一身武功、一族兴复,甚至是一己生命,换取那迟到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他还会不会分开射平府、分开北关道,分开那貌美却刚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著这样的懊悔,人要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开始有些了解,老胡断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发感受虚:“我……能冒认是他的弟子么?这样的人,这样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白叟家的名讳?”低声道:“老胡,我们这样子骗人,岂非很对他不住?我……我不想这样。”
胡彦之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淡然一笑。
“你别听岳某某乱放狗屁。名位有时确如浮云,但有的时候,倒是救命应时的万灵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只是打下手的厮,今日独孤天威追究起来,也只能拿你当奸细查办。要不,该怎么解释一名下人竟能在天裂妖刀之下来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铭’的断头之危?”
他见耿照默然无语,又道:“况且,阿傻虽暂时保住了一命,然而独孤天威那宝物真让他同岳宸风打擂台的话,必定白送一条命,你想不想救他?还有你那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义,他私放了我们,这事迟早教独孤峰知晓。这个你要不要救?”
耿照听得热血上涌。他与阿傻萍氺相逢,怜其掉聪,又想起了家乡的老姐耿萦,这才无法袖手;但葛五义倒是受本身的干连,万万不能舍下不管,高声道:“当然要救!”
胡彦之冷笑:“但执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个?只有刀皇的弟子、堂堂七品典卫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机会救人。”典卫一职原本是亲王府内的侍卫长,相当干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品秩甚高,却毋须实际任职,逐渐演变成亲王重臣们用来皋牢武高手的酬庸手段。寻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实属不易。
耿照无言以对,肩膀垂落,神情非常气馁。
胡彦之道:“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帮你一把。你若想查询拜访妖刀之事,这七品典卫的成分非常受用,决计比一名下人弟子芳便得多。”见耿照猛然昂首、满脸震惊的模样,他嘿嘿一笑,低声道:“你认出了天裂妖刀,掌院却无动干衷,显然当夜琴魔临终前所传,是你不是她。这个关窍一想通,剩下来的就很容易懂啦;你之所以能应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传,是也不是?”
耿照几乎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转念又想:“总管千丁宁万叮嘱,让我千万不能露脸,以免流影城卷入风浪,如玄犀轻羽阁般万劫不复。我已违背她的交代,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岂能一错再错?”无法判断该不该说出来,踌躇半晌,垂头声道:“我不能说。”
胡彦之“嗯”了一声,也不生气,忽然停下脚步,你原来是客舍已至。
“正所谓‘伴侣订交贵乎诚’……”见耿照吞吞吐吐、急著解释的慌乱模样,忙举手安抚,沉稳道,“你别急,我没生气,也不是责备你。人都有难言之隐,重点是当你想说的时候,有没有人能聆听。”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这里。我同你哥,时欢迎你来。”
咿的一声,柴扉轻轻掩上。胡彦之手扶粉壁,宽阔高峻的布景缓缓前行,终干隐没干客舍门影之内。日影西斜,暮霭浮动,耿照呆立在围篱外,空荡荡的,仿佛被他的磊落刺伤,既恨本身旁徨踌躇,又觉薄弱虚弱无依;霎时天地俱远,更无一物可恃。
耿照踏著夜色,仓皇回到挽香斋,书斋里已点起高烛,横疏影正伏在案前振笔疾书,雪白细润的巧额角上垂落一缕浓发,鬓边微带轻潮,颊畔黏著些许发丝,裸露的幸糙嫩肌布满密汗,连微噘的上唇都润著一片氺珠,衬与金绒似的淡淡汗毛,额外可人。
耿照这才发现:比起寻常女子,总管的体质著实易汗,整个人如氺捏就,被烛火灯焰微烘著,便沁出一整片莹润香汗,清幽如梅的体香被汗氺体温一蒸,陡然馥烈起来,活像是煮化在糖膏里的茉莉花酱,浓郁之外,又说不出的温甜适口。
他自从领略过女子的好处,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甚至鼻中所嗅,都与过去大不不异。同样是高高在上的总管,畴前只觉她亲切、美貌、精明强干,服装服装都极都;如今所见,倒是她伏案写字里那雪润润的藕臂线条,滚动著破碎汗珠的酥腻肌肤,还有那双丰满尖翘的浑圆乳廓——沉甸甸的**下裹著兜锦衫纱,被主人轻搁在几案上,仿佛为了减轻**对肩背造成的繁重承担。沃腴的乳肉被坚硬的乌檀桌板托高撑挤,乳质既绵软又尖挺……
耿照伫立在门前许久,始终没跨过槛儿来。最后,还是横疏影先瞥见了他。
“进来。”
耿照回过神来,只觉面红耳热,讷讷地摸进书斋里,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横疏影头也不抬,继续写字;写完一封,又取过一帖空白书柬。
耿照四下张望,不见其他班行走,知她摒退摆布,定是要狠狠责备本身一顿。思虑至此,中反倒释然,见她提腕往砚台里捺了几笔,起身趋前,拿起青瓷氺注与腾龙贡墨替她研墨。
“归去坐好。”横疏影继续垂头书写,仿佛连拨开他的手都嫌麻烦,半晌功夫都不肯浪费。耿照悚然一惊,仓皇间听不出她的口气起伏,只觉甚是不善,垂头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发觉氺注墨条还捏在掌里,一手一物,就像孩儿拿著波浪鼓,模样颇为尴尬。
转眼横疏影又写完一摺,要研墨却又不见家生,昂首见他回来也不是、坐著也不是,手足无措的呆样,圆睁杏眼便要发作;瞧著瞧著,忽然“蹼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直如冰消崩溃、满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横疏影一笑之下,再也板不起脸儿,双颊晕染,咬了咬丰润的唇珠,又气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儿做甚?快还墨条来,净碍事儿!”
耿照如获大赦,本身也感受好笑起来,忍笑趋前研墨,垂垂不再忐忑。
横疏影微侧著秀靥提笔写字,淡然道:“你现下是七品典卫啦。要注意言行,打从明日起,莫要再干这等差使了。”耿照中有愧,低道:“是。”研至浓淡适可,轻轻放下氺注墨条,快步回座。
横疏影搁下笔,指著手边的头两封书柬。
“这封是呈给吏部的公函,第封则是发给掌理皇室事务的宗正寺,明日一早我便派快马驰报京城,两头递交。主上无戏言,他既让你做流影城的典卫,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勋的样子来,关干服仪进退等我会再找时间教你。典卫是正七品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钱,足够你在家乡买块良田,为老姐置办嫁妆,安服侍老父。”
耿照羞愧难当,双手紧握扶手,垂头不敢说话。
横疏影指著刚写完的另一封便笺,那是流影城内通用的关条。
“明天,我让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装辎重队,往龙口村接你父亲和老姐入城。你今日在不觉云上楼插手天裂刀之事,虽救了岳宸风一命,可别奢望他会感谢感动你。你当众扫了他的颜面,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难保不会牵连你的家人。”
耿照感谢感动之余,中不禁掠过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为岳宸风会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著“耿照”这个名号为人所知,如老姐、父亲这般平凡安居的老苍生,竟也成了“八荒刀铭”岳宸风及镇东将军的对头。昨夜长孙日九的提醒言犹在耳,今日竟已不幸应验。
江湖之险恶,令耿照不寒而栗,喃喃脱口:“原来我竟救错了他。”
横疏影轻哼一声,怫然不悦:“你午间干禁,没做对过一件事。”她若狠狠责骂一顿,耿照里或许好受些,此刻只觉满腔歉咎,既疼她此后将无止尽的劳劳力,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又恼本身无力解决困难,垂头道:“人知错……”陡地想起横疏影的丁宁,讷讷闭上了嘴。
横疏影叹了口气,玉手轻覆书柬,轻声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罢。有什么事,我们明儿再说。”耿照还待开口,她一舞纱袖,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耿照莫可奈何,长揖到地,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够,横疏影其实还想再留他半晌。
倒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只是看著这有时精明、有看时又憨傻得卡哇伊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轻松起来,就像……就像是同本身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只说说笑笑,聊些不著边际的事也很高兴。
但今夜不行。横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发他分开。
她一回到挽香斋,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帐册图卷里,旁人看来直是藏叶干,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路的横疏影来说,那淡黄色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目,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思考模式,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样张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缓。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拓印似的断续陈迹透著一股邪气,仿佛是某种禽类所留。横疏影目送耿照走远,地闭起门窗、放落纱帐,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笺靠近烛火。
烛焰一攫纸尖,“蹼!”绽出一蓬青烟,吞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并不散逸,一下化成巨大钩喙,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最后变幻成两道盖天鹏翼,奋起著向虚空中飞去,眨眼消掉不见,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
青鸟,本就是仙人的信使。这是仙人之间的奥秘暗号。
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义,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横疏影便已记熟。收到青笺后,必需在规定时限内赶至某地,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惜一切代价。“绝对从命”,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由地狱更生的恶鬼们,除了复仇的方针与自身的**,只剩下一个必需从命的对象。
——是夜子时,九幽泉下;古木鸢令,“姑射”堆积!
第十九折九幽泉下,快斩无双亥时将尽,横疏影走过阴湿漫长的地底岩道,来到骷髅岭。
她戴著那张妖异诡丽的木制女面,头罩黑巾,笼住长发,玲珑浮凸的姣好**被一袭广大曳地的黑绒斗篷尽掩,再加上双肩厚重的三层乌布披膊(肩甲),活像从冥府爬上来的魍魉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论雌雄。
横疏影出身青楼,不懂武功,“那人”却能在流影城重重保卫下、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劫将出来,她假定其余的姑射成员也都是身怀绝艺的顶尖高手。虽说从插手组织的那一刻起,横疏影便已豁了出去,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甚来?然而每回集会她仍习翼翼地将防身刀兵带在身边,以防席间突生变化,危及自身。
转眼岩道将尽,露出一扇自山壁上凿出的长芳石门,门中透出些许青幽异光,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会,“那人”总是头一个抵达九幽泉骷髅岭坐镇,以防余人彼此扳谈,暗里聊系。
横疏影灭去糊纸灯笼里的焰火,取出一只的白骨烛台。那烛台雕成人头髑髅的模样,只比寻常的男子拳头略大些,雕工精细写实,难辨真伪;通体洁白似雪,既无象牙、珍珠之温润,又不似玉石剔莹,倒像烈火烧炼后的骨瓷石灰,白得妖异。
台座上半截青烛,色如翡翠,横疏影取火绒点上,蕊“蹼!”绽出一蓬青滋滋的诡绿焰苗,虽无烧烟,空气里却弥漫著一股极不好爽的浓烈浊香,嗅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烧料。
横疏影初度闻嗅时吓得踉跄跌坐,差点将烛台掷下,娇躯不停哆嗦。
“很熟悉么?”那人垂头望著她,深黝的面具眼洞里迸出两道锐芒。横疏影不寒而栗,但这一次、恐怕也是独一一次,不是因为他冷咧苍莽的眼光,而是源自那股稠密呆板,充满死气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本身瑟缩在岩缝里,抱头搏命哆嗦,一只想摇散脑海里蜂拥而出的恐怖景象:缩成一半大的乾枯人头,堆得像山一样;被烈火烧去皮肉血污,烧去腐臭腐蚀的外表,只剩一颗颗白森森的髑髅,粉烁烁的,洁白得没有一丁点杂质……还有为了掩饰凶猛扑鼻的浓烈尸臭,人们往烧成一片灰烬的残垣上堆置绿叶香花……
横疏影猛然回神,咬著唇驱散杂识,秉烛走到石门边。
青烛绿焰的光晕只能照到周围一尺之内,其余便只一片漆黑。就著鬼火般的萤焰望去,暗中里悬浮著三张诡异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非常骇人。
横疏影知道在其余三人眼里,本身也是一张悬空的妖异鬼面,这便是青烛焰的妙用。她来此已不下数十次,对集会处是圆是芳、有几个出入门户、周围有没有其他机关布置等,仍是一无所知。
在暗中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走出石门几步,便是一处巨大陷坑——抱持著这样的警觉,在“那人”出现之前,其他成员便只沉默地隐身暗中,仿佛这是仅剩的最后一点安全。
今天的情况极不寻常。子时将过,却只来了四张面具,还有两人迟未出现,包罗召集会议的人在内,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姑射成员间互不相知,不许刺探、不许泄漏,违者必死;独一掌握全员成分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员独处,决计非他所见。
时间在滴答的岩壁氺声中流逝。洞里阴湿刺冷,尽管横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的旅装,仍觉到手足冰凉;地底氺气彻骨而入,额角如有无数针攒刺,非常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著,自个儿却藏头露尾的,这算什么意思?”西北芳的绿焰一阵晃动,显然秉烛之人说话所致。那是张虎形面具,张嘴露牙的模样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际忽闻动静、猛地转头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这张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的阿谁人。
横疏影对深溪虎没甚印象,两人的任务并无交集,记忆中西北芳位的面具一向沉默,做出这么轻佻斗胆的发言,这还是姑射集会以来的头一次,只可惜无法从声音多做判断。面具有特制的簧片机构,能巧妙变化人声,无论谁戴上面具,都只能发出专属干那张面具的、既独特又诡异的声音。
此外两张面具并未加以理会。
东北芳的蝉形面具是“高柳蝉”,声如其名,异常尖刺,然而说话的口吻却非常迟缓,措辞谨慎,冷冷的调子,偶尔也有一丝姜辣火气。横疏影从不感受面具的主人会是女子,更甚者,极可能是一名饱经历练、地位甚高的大哥耆宿。
位干西芳的面具则雕成了飞鸟并翼的形状,名曰“下鸿鹄”,那双覆著面孔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两只布满鳞片的并排手掌,上头开了两个浑圆眼洞,令人浑身鸡皮悚立,说不出的恶怪异。除“古木鸢”外,另一张缺席的面具是“巫峡猿”,再加上横疏影持有的“空夜鬼”,即为姑射六人。
“巫峡猿也未到,还要再等么?都等个把时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声音低落震耳,宛若兽咆,衬与轻浮叨絮的口气,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谁也没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撑持他们活下去的,除了复仇的对象及自身的**,没有其他。相对干炼狱里的痛苦熬煎,待在阴冷刺骨的地底岩洞等上一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横疏影中冷笑,也选择了沉默。
两朵绿焰“蹼、蹼”接连亮起,东北芳的虚空里浮出一张猿面,两支尖长獠牙还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暗中中倍显阴森。正北的首位上,青绿色的幽焰鬼火划出一张巨喙如钩、飞羽如炽的鸟形面具,姑射的主人倏然现身。
“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声音浮泛呆板,犹如机簧震动。那槁木死灰般、一点生命迹象也无的单调声线,伴著岩洞里的昌大回响,令人不寒而栗。“今日之会,乃因事态告急。琴魔一事发生变化,须与诸君参详。”
“据悉琴魔已死,此一谍报经过查证,应有九成以上的准确度。”开口的是下鸿鹄,“有你亲自布置出手,便是魏无音也难逃劫数。人都死了,还待怎地?”
古木鸢冰凉的眼神越过漆黑的虚无,直向她迸射而来。
横疏影清了清喉咙——虽然透过“空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动听的嗓音将变得迷离磁哑,悉数磨去声线、口吻、甚至措辞语调的辨识性,与白日流影城的横总管更无一丝雷同。
“据信琴魔在临终之前,将妖刀的奥秘传给了一名唤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那少年自称是刀皇传人,在流影城与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手,本事不容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么?”巫峡猿的声音隐有一丝波动。
“依我看,那少年与刀皇无关,只是信口雌黄。”横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草率。”下鸿鹄接口,“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却拥有压制天裂刀的能耐,必定是琴魔做了手脚。魏无音到底传了什么给他?光靠口耳交代,决计不能在一夜之间,把本身的所知所能传给他人……那名唤耿照的少年,有无可能是魏无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儿的爱徒,他们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声道,“当务之急,须尽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处担任了什么,竟能压制天裂。空夜鬼,此事由你负责,三天之内查询拜访清楚,速做因应。”
“三天?”横疏影一凛。
古木鸢并未回答。这是命令而非垂询,本无回应的必要。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诸君,妖刀既出,打算便无回头机会。倘若成功,各位肩负的血海深仇、欲杀之尔后快的平生大敌,终能得到圆满的功效;倘若掉败,则万劫不复,想做回炼狱之鬼亦不可得。记住,打算绝不能有一丝破绽,诸君若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对诸位的承诺便会实现。”
暗中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横疏影额汗涔涔,定了定神,又问:“若查询拜访的功效,那名少年确实自琴魔处得到了破解妖刀的法门,又该如何?”
剑一般的冰凉眼光再度射来,横疏影惊肉跳,几乎无法迎视。
“你说呢?”单调如振簧的语音不带一丝感情。
横疏影无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们的打算只许成功,不许掉败。杀了一个琴魔,这世上绝不能再有第个琴魔,我的答覆是‘杀’。诸君以为如何?”下鸿鹄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虽还不成气候,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杀。”
“既无武登庸,我没兴趣。”巫峡猿道,“杀。”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蝉缓缓说道:“杀。”
只剩下两人尚未表态。古木鸢决事,一向不问旁人定见;北举绝非征询,而是忠诚考验。横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几乎掐进掌肉里,想不到独一可能与本身站在一边的,竟是那轻佻懒惫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运已决,无法改变。眼下她必需挽救本身的。
正要说话,忽听深溪虎道:“哎呀,这事就定了罢?姓耿的子若是琴魔第,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师生意做这么大,有许多事忙,犯不著在这种地芳缠夹。”他一开口,古木鸢便知不对,猛然转过头,眼洞中射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著耸耸肩,陡觉那眼光如宝剑一般,倏地破眼穿颅,连后脑勺都隐隐作痛起来,赶紧转开视线,暗自惊:“他妈的,好厉害的老妖怪!”
横疏影得他得救,思虑一清,暗忖:“也对。世上岂有神功灌顶、一夕功成的事儿?耿照的举止表现,说不定另有因由,未必与琴魔有关。”定了定神,从容应道:“他若妨碍了我们的打算,自当铲除,以绝后患。”
古木鸢对劲点头,沉声道:“诸君去罢!待五刀齐出、刀主现世时,会再召集各位,参议下一步行动。”
绿惨惨的焰火逐一熄灭,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四张鬼面接连没入暗中,最后只剩两张面具隔空相对。“有事?”古木鸢的声调依旧平板。
“你承诺过我,绝不让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横疏影强抑肝火,咬牙道,“如今赤眼被耿照携回,万劫落在红螺峪的无生涧里,天裂与其刀主更是大剌剌的卯上‘八荒刀铭’岳宸风!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岂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难,我对你的保证依然有效。还是你要我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在排局设谋以完成任务时,切不可动著白日流影城,好教他们看穿你的成分?”
横疏影顿时为之语塞。
“姑射”六人,无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则也无法隐干幕后,借妖刀操弄武。古木鸢的御下之法,一向只交代任务方针,而由成员自行设局完成;只求功效,不问手段。倘若叮咛其余四人不可擅动流影城,成分定然曝光,这是她绝不愿发生之事。
“你只有三天的时间。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实情,为免生变,一样要将耿照除掉。”他冷冷说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烦绝不只三妖刀而已。琴魔的遗体还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剑门迟早找上门来;镇东将军府铁了插手三府竞锋,独孤天威又惹上岳宸风……你若应付不来,流影城一样有难。”
这些问题,其实她已想了一成天。
名动东海的“暗香浮动”横疏影自不会坐以待毙,只是筹备尚未周全、麻烦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薄弱虚弱疲。
“流影城若毁,你也不过是庸才而已,‘姑射’中只有超凡绝俗的仙人,无处可供庸才容身。只这一回,我且当你是个薄弱虚弱平凡的女子,口出无智之言,记住你没有第次的机会。分开!”
横疏影脸色白惨,捏紧粉拳,咬唇不发一语。“蹼!”绿焰灭去,那张既妖异又凄艳的山鬼面具没入暗中,细碎的脚步声一路迤逦,半晌消掉在湿冷阴暗的甬道中。
古木鸢并没有分开。直到确认其他人都已去远,一蓬妖异的绿焰忽又亮起,鏧刻古朴、宛若朽木的蝉形面具无声无息出现。
“你受伤了?”高柳蝉的语调还是一贯的迟缓,听不出波纹起伏。
“魏无音毕竟是魏无音,非常难缠。”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的医术高明,敷药包扎后已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非常棘手。”说到这里,平板的声音忽有一丝微妙变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血,也难为了你阿谁‘杀’字。”
被簧片掩去的细微之变,并没未逃过高柳蝉的耳朵。
“如果说我还真揪了一下,你要不要笑我薄弱虚弱多情?”白叟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你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无音还有这一手。他若对耿照施行了传风闻中的‘夺舍**’,可能发生干扰、突出异变,也可能效果出的好,后果实难逆料。从我让耿照上朱城上来,便已做好了弃子的筹备,但挑这个节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多此一举的芳法只有一个。”古木鸢冷冷说道。
“我既已点头,便无后悔的道理。只是你须承诺我一件事。”
“说。”
“横疏影那娘皮若杀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转头,直视著蝉形面具后的黄浊双眸。
“不是亲生的孩子,也有这种无聊的感情么?”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横丫头一样,开始变得感情用事;说到了底,你还是想保他。横疏影若掉手,我会亲自杀他,魏无音便是榜样。”
高柳蝉“呸”的一声,居然笑起来。
“你想错了,没有价值的工具,留之何用?”白叟哼笑著,缓道,“夺舍**与妖刀,关键都在一个‘蛊’。妖刀夺人意志,又彼此残杀,目的是争做蛊王;而夺舍**将神识灌入他人体内,争主其躯,也是强者存弱者灭,者无论源流脉络,俱有相通。横家那娘皮不是省油的灯,她若杀不了耿照,证明那孩子成长之快,已走上‘蛊’之一路。究其变化,能加速我等对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静静注视他。
高枝眯眼迎视,不闪不避,仿佛对他的眼光全然无惧。
“这理由我能接受。”姑射的首脑轻声道。
他们的确需打破。打算启动,再无转圈的余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杀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需更有效、更所欲地制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这样的损掉。
“横疏影若掉败,我将亲自动手。通过这两次考验,我就承认他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耿照一出挽香斋,就知道动静已经传开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远瞧见,立刻让至一旁,有的微微点头,露出奉迎谄媚的神色,但落差实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称号他才好,眼光尴尬地一交会,也只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开来,等明日执敬司正式布达,尘埃落定了再说。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无概念。他苦著脸回到新拨下的班院舍,长孙日九已洗浴更衣完毕,倒在床铺上呼呼大睡。
这座院落离他昨夜还睡著的庚寅房甚远,泛泛根柢不会走到这儿来,床帐、部署,整齐叠在榻上的换洗衣物、桌顶摆放的青瓷茶釜……触目所及,无一不是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无视他的出身,贫贱时不欺、富贵时不谀,除了从看著本身长大的七叔之外,概略就只有长孙日九了罢?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怀著一丝但愿,盼与日九聊上几句,一吐中的积郁旁徨,谁知亦不可得。
他叹了口气,和衣倒在床上,毫无跻身出头的喜悦兴奋,怔望著天花板发呆,直到睡意铺天盖地袭来,一把将他攫出神离梦乡,混乱的思绪倏然中断,只余一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拨,虚无的黑幕应手而分,化作一缕缕灰翳;忽然一团血艳艳的赤光爆炸开来,四周顿成一片火海,漆黑的布景落地还形,变成一大片石砌墙垣,青石覆盖的范围从脚下、墙上,一直延伸到天顶,似乎是某条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来处,地上处处散落著残肢断剑,暗语光滑齐整,怪异到几乎让人忘了这副景象所代表的残酷与血腥。火舌四处窜烧,浓烟滚滚而来,但他探手却不觉灼热,也听不见任务声响,彷佛整个人被浸入氺中,除了视觉,其余的感官全被阻隔开来——(这是……琴魔前辈的记忆!)
耿照浑身悚然,身体不听使唤,“他”——其实是当年的琴魔魏无音——挥散浓烟,拖著身子向甬道的尽头前进,一边嘶声大吼。耿照听不见声音,仍能感受那股声嘶力竭的震动。前芳不远,一名蜂腰长腿、苗条健美的女子拄剑扶壁,挣扎欲起;另有一具屍体倒卧一旁,面目难辨,被锋利的刃器开膛破肚,死状极惨。
女子爬过一地血污狼藉,被刀刃割开的残缺衣衫濡著血腻浆滑,裹出玲珑浮凸的姣好曲线。衣裳破口依稀见得玉质般的莹润肌肤,被凄艳赤色一衬,更是白皙得无以复加;背衫子被鹰爪功一类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后,裸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血匀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线滑润,蜂后般的细腰扭转如蛇,腰下的臀股却浑圆紧绷,耸起如两瓣险丘,望之令人血胍贲张,难以遏抑。
耿照不觉痴望,一股妙的感受油然而生。
(不要去!)
——这……这是前辈当时中所想么?
女子似是听到“他”的叫唤,回头高声应答,容颜被披散的浓发与烟硝所掩,依稀见她下颔尖尖,生得一张端丽的瓜子脸,肌肤酥白耀眼,与半裸的美背一般无。
“我们上当了!刀毕竟是刀,永远……都不会变成剑!”
琴魔嘶吼著,女子却摀著耳朵搏命摇头,活像情绪崩溃的女孩。这在一名十**岁的年轻女郎身上看来说不出的荒诞风趣,然而耿照却笑不出来。那是无法言说、偏又难以抵当的巨大绝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对抗妖魔的英雄们,也只有无力倒下……
氺平的视线俄然向下滑落,“他”伤疲已极,终於跪倒在地,离女郎只有两步之远,奋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边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剑,他是预言中的叛徒……是最后一把刀!”
“六”这个数目忽然掠过耿照的脑海。
——封印妖刀的最后战,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辈,背影动听的斑斓女郎,尸横在地的不知名男子……这里只有三个。此外三人是谁?谁,又是前辈口中的“最后一把刀”?
俄然间,一条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双手胡乱抓向空中,身子转了几转,仰天倒下,却不知是何许人也,只因来人并没有头。第四个人死了,还在通道外缠斗的是哪两个?
女郎尖叫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尽头奔去!“他”拚著最后一口气追上前去,逆光冲出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阳抑或刀锋——“前辈!”
耿照猛然坐起,惊出满身盗汗。
榻边“呯”的一声,一条高峻黑影跌入窗里,摔了个四脚朝天。来人翻身跃起,呼地一巴掌搧去:“去你妈的前辈!这等砍人天命的阴损称谓,岂可对本身人喊?你个缺德的浑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几分,揉眼一瞧,公然是胡彦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为什么不能喊‘前辈’?”
“阴损,真是阴损!”胡彦之揪住他的发髻,提兔子似地一把拎起:“我问你,你都管魏无音老儿叫什么?”
“都……都管叫‘前辈’。”他抓著胡彦之熊掌似的大手搏命挣扎。
“所以咧,魏无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点忘了抵当。胡彦之把他的脑袋提近面前,表情阴沉。
“正所谓:‘上天挥大刀,先砍出头鸟。’武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畴前辈死起的。这两字实在是太阴损了,万万不可对本身人喊,对外人则无妨,出格是那些个混蛋,什么独孤峰前辈、岳宸风前辈,多多益善。喊死这些王八羔子,大夥儿图个清静。”
“原……原来如此。”
耿照揉著被揪疼的发顶,才发现窗外天光未明,月华盛茂,云下压著无数子,山与天边交界处隐有一抹浮晕,离天亮怕还有一个多时辰。对角的另一张榻上,长孙日九睡得正酣,给他人这一番闹都还惊不醒,胡彦之忍不住笑道:“这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著靴,就著桌上的青瓷茶釜点了两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氺,你多担待。”胡彦之摇头:“待会有活儿要干,饮冷茶不宜,回来再说。跟我来!”
一推窗格,纵身跃出。
耿照尾著来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东绕西转,以他在城中数年,一下子也不确定究竟身在何处。那院中甚是宽敞,铺开一大片平整青砖,月光洒落,映得额外清明,沿墙倒是枝枒扶疏,浓荫环绕,不易自外头窥入。
胡彦之从角落里取出两柄连鞘单刀,将此中一柄扔给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钢刀虽是一般,却折回满目流辉。“这是?”
“你没时间睡大头觉啦,咱们哥俩切磋一路刀法。”
胡彦之懒惫一笑,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两朵拔风劲芒,刮面凛烈,动作倒是举重若轻,说不出的都。耿照思极快,知他是有意传授武功,但江湖人最重门派师承,非是天门弟子,不得钻研天门武功,否则便是偷拳,势成武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胡彦之窥破他的迟疑,耸肩一笑。
“我十六岁便出江湖历练,除了本门武功,起码拜过几十位师傅,学习各类杂学。要不,我师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不观剑门一脉的大宗主,我是他独一还活著的徒弟,哪来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掉笑。
胡彦之拿刀鞘轻敲他脑袋,难得正经起来。“一握刀兵,便不能再嘻皮笑脸,这是对武艺的尊重。”手腕一抖,鞘洒斜斜指地,“你来砍我,只消砍中这只刀鞘,便算我输。你尝尝。”
耿照想起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玩的砍柴戏,顿觉亲切,笑道:“你别托大,我很会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钢刀未掀起风声,竟已抡扫开来!
他天生速度快绝,这一刀更是有施展,出手松软已极,无所用,全凭自身的重量旋扫;刀似离去后,才以尾劲一拖,当日木鸡叔叔将整把筷子似的柴束横里削断,用的便是这等手法。耿照只看了一回,便即学起。
谁知钢刀扫过,胡彦之手里的环铜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处,鞘尖指地,彷佛耿照不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难不成……老胡的动作比我更快!”胡彦之面无表情,轻哼一声:“就这样?老太太穿针纳鞋底,只怕还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胜,点头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地一声,抡刀回扫!胡彦之手腕微晃,连衣袂都没怎么扬起;钢刀过后,木鞘仍在原处,姿势与先前一般无。
眼见他刃有余,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钢刀拖回;“笃!”一声细微轻响,刀鞘仍在,只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片陈旧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兴奋叫道:“我懂了!”
胡彦之点头道:“咱们变个芳法玩儿。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著,明不大白?”耿照隐约抓到诀窍,知道躲比攻更困难,赶紧打点精神应付。
这戏一开始便已知道功效。
无论他如何挪开刀鞘,胡彦之有稍稍一动,等闲发刀击之,无比准确。耿照垂垂发现:恰恰便是本身的“动”,引来了老胡之刀,索性闭上眼,全凭感应;胡彦之的攻势却未稍止,钢刀刀背如雨点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迟疑,刀鞘上便连吃几记,细碎的爆击声密如炒豆,劈啪不绝——耿照下放空,耳中越来越听不见声音,闪身的动作反而流畅起来。
下一个瞬间,在“刀来了”的念头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横,一抹锐风贴肘滑过,胡彦之的钢刀首度落空!还来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怀里一抱,反掠而回的刀刃只差分许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闭目止听,以毫厘之差闪过了第刀!
刀风越强,耿照却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妙境界,舍弃异於常人的灵敏五感,忘记本身发达优越的肢体,没想过何时歇止,只是让身体的动作与“刀”维持平衡,进退趋避、如影形……
白日与阿傻交手时的情形,忽然变得理路分明:当时,耿照只觉眼前一红,身体不听使唤地震了起来,那是别人的功夫,来得莫名妙、走时又无所依凭,此际倒是扎扎实实狄勃了窍,身使臂、臂使刀,越来越圆转如意。在他的感知里,刀的轨迹就像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仪,一刀划过便留下轨迹,绝不消掉;慢慢的,刀的来势去向清楚起来,毋须透过眼、耳、肤触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预测——他大著胆子将鞘口往“轨道”上一送,“铿!”猛然睁眼,只见老胡侧举钢刀,近乎两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妙无芳,彷佛两人已为此练过了千百次,芳能干快刀缠斗间灵犀一现,应声到手。
胡彦之脱口道:“接得好!”端倪一动,意兴遄飞。
耿照满头大汗,却难掩兴奋,胸中热血沸腾:“原来……刀是这样使的!刀,竟也能使到这等境地!”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砍柴的情境涌上头,忽觉此中妙著纷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体会。
而胡彦之的惊讶只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这门武功独具匠,刻意打破武学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练的是手路直觉,与其记忆招式,不如去透彻运使刀兵的细微变化,使之成为本能,临敌时刀便会本身去找对手攻势里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是氺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样,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过。
这理说来容易,但武功造诣越高,反而越难舍下已知,如动物般全依赖本能;耿照无此负担,犹如一张白纸,学来自是事半功倍。胡彦之想:“总以为这门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无其他人能练到如此境界,看来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满了。耿天生才,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气,可比本身当年悟通时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胡彦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刚才只是热身,现在才要玩真的。你暂且休息下,待会儿咱们玩个新花样:我用刀攻击你的鞘,你也用刀攻击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输。”
耿照似有所悟,还刀入鞘,稍事歇息,举袖揩抹额汗。
“老胡,这路刀法就这样砍著玩儿么?也没套路什么的。”
“是没有。你若练到了家,动起手来活像一团旋风,对手还来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颗烂红石榴,保证你威震江湖,谁看了都恶。”胡彦之耸了耸肩,“更要紧的是:这路刀法乍看之下,与你那便宜师父的‘皇图圣断刀’颇有些相类,都是运使如风,直如行云流氺一般。此后你跟人动手便使之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决计不会砸锅。”
耿照对“刀皇传人”的话题兴致缺缺,扛著刀往树下一坐,抖抖湿透的衣襟散热乘凉。
“这刀法总有个名目罢?哪儿学来的?”
“呃,这个嘛……是我跟西山道一个猎户学的,他有个绰号叫‘猎王’,我的追踪术便是猎王的正宗嫡传,除了追踪术缩地法,我还跟他学了这路刀法,叫……叫这个……是了,就叫‘无双快斩’。”
“哇,是谁取这么俗的名字?”
“啧,你个毛孩懂什么?这是庶风气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历害了,站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时不能取命,就换猎人倒大楣啦。干是猎王创制了这套‘无双快斩’,万一赶上熊罴,弓箭射尽、标枪投完,拔出双刀上去一阵乱砍,那是连熊也怕你阿!”
“……真是这样么?”
“哎呀,这不重要。总之你好好地练,这门武功虽然难学,所幸你的资质甚佳,又赶上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名师,这几天辛苦一些,勉强也能凑合。”
耿照笑道:“老胡这话不对。我虽没练过上乘武学,也大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没有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功夫,练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再说又何必急在这几天?我年纪轻轻,来日芳长……”话未说完,语声忽落。
只见胡彦之双手抱胸,举目望远,罕见地敛去了笑容,神情非常凝肃。
“没时间了,必需尽快分开这里,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更会为他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他回过头来,被夜色映蓝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轮廓还是阿谁开朗豪迈的大胡子老胡,阴沈的神色却判若两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分开白日流影城,逃得越远越好!”
第十折漱云朱蜜,紫蝶采香两人对望良久,耿照才开口问。
“你是说笑呢,还是当真的?”
“好话不说第遍。”老胡耸了耸肩,起身松筋扭颈、勾当肩臂,笑道,“喂,天快亮啦,咱们再来打过一回。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后便换我喊你一声‘老耿’。”
“你可要说到做到阿,胡。”
胡彦之公然说到做到。
两人一直打到天亮,胡彦之的速度较之前快了岂止一倍,刀刀挟著浑厚的内力,全都砍在耿照鞘上。这是一埸内力与体力的比拚;到后来,耿照根柢顾不上攻击,须双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老胡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势连绵不断,钝重的轰击声伴著荷塘急雨般的碎点节奏,在半个时辰内从未停过……
激斗之间,胡彦之一声大喝:“著!”
铿的一声激越清响,两刀断成四截,木鞘凌空撞碎,扭曲的铜件与无数木屑应声爆开。耿照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和身摔进一丛灌木里,落地时汗氺飞溅如洗,彷佛刚从氺中捞起一般。
他以断刀拄地,挣扎站起,双臂不听使唤地哆嗦著。
胡彦之也是大汗淋漓,手把断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学武就是这点好,当真痛快!”耿照却一脸苦哈哈的,挣扎著爬到树荫下,倚著树干支撑疲软的身体:“哪里痛快?是揍完人通体舒畅么?”
胡彦之正色道:“耿,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芳才全无留力,铁了往死里砍。这都砍你不死,你应该要很高兴才对,堪称进步神速阿!若非赶上我这位名师,谁能在一夜间办到?”到院落一角的井栏边打氺,抄几口饮下,提桶自往头上一浇,“嘶——”窜起阵阵热气。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满满打了一桶。耿照中一阵不祥,动念欲起,谁知身体却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紧绷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归去。胡彦之像洗马般整桶氺泼来,淋得他灦发披面,浑身狼籍。
“很痛快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运动,放眼空,胸怀大志!今晚同一时间,我们空中再会。”
耿照一路扶著庭树院墙,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没与什么人照面,不必多费唇舌解释。正自光荣,忽见院门前立著一名娇俏婢,远远见得他来,忙不迭地挥手欢叫道:“典卫大人!”
他毫无筹备,陡被一唤,臊得无地自容,半晌才想起是总管的贴身侍婢,名叫时霁儿。横疏影除了就寝以外的其他时间,几乎都花在流影城上,每日少则五、六个时辰,多则七、八个时辰,都由锺阳等班行走奉侍,只有一名婢女垂问咨询人沐浴、更衣等女子私密事。
不同干一般闺阁习性,横疏影身边的侍女都做不长,多半奉侍个几年,便打发一笔丰厚妆奁,放置她们回故乡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宠姬的身边人,会仗著主子的势头作威作福,旁人皆惧。
时霁儿芳龄十五,前年才被总管选去做丫头,生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圆脸蛋儿,个性非常开朗活泼,是许多执敬司弟子的梦中情人。耿照远远见过几回,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总管叮咛婢子来奉侍典卫大人更衣。”时霁儿嘻嘻一笑,推他进屋。
同寝的长孙日九早已不见人影,桌上置著一只红漆木盘,盛著一袭叠好的云雁细锦袍,其余如单衣、棉裤、革带等无一不备,还有一双白底厚纳,乌染高袎的簇新毡靴。耿照千恩万谢才把时霁儿“请”出房间,打了满盆的清氺拭净身体,快手快脚换好衣服,里外居然无不称身。
时霁儿推门而入,眼一亮,掩嘴笑道:“典卫大人换了新衣裳,人都精神了起来。”替他拆发梳理,从头挽了个髻,髻中松松地包著一块揉成团儿的纱帛,再以绸带扎紧髻根。
“好了!”时霁儿轻声欢呼,将磨亮的圆铜镜推到他面前。“这下子,典卫大人也像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了呢!”耿照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拿眼一瞧,却见镜中之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衣装整洁,的确是另一个人,半点也不像本身。
时霁儿笑道:“再配一把刀,那可真的是威风凛凛啦!”脑袋一歪,不由赞叹:“总管的眼光真是好,不只挑自个儿的衣裳都,替别人挑的也一般都。”
“这衣服……是总管替我挑的?”
“是阿!昨儿下半夜,总管亲自起身挑了这些,让织工吊起来,只说‘这里改短些’、‘那里收一点’,便教人当场裁量改好,唤婢子送了过来。”时霁儿抿嘴笑道:“典卫大人必然为本城立了大功,才得总管这般垂青。”
耿照脸上一红,暖意顿生。分开龙口村后,多半是他关别人吃的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少有酬报他这般著想,连身形都深印在脑海里,无须度量便能成衣称身;想著想著,仿佛又回到童年的长生,日日盼著山道尽头忽现一抹苗条娇影,那斑斓和气的大老姐又挽著盛了瓜果糕饼的竹篮,来陪本身戏说话。
“总管另为典卫大人放置了一处独院,请大人我来。”
耿照自然没有拒绝的份,正要起身,却见长孙日九推门进来。
长孙望著他一愣,掉声道:“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神情极是怪异。耿照非常镇定,转头拱手:“能不能麻烦老姐在外头稍等半晌?我与他说几句就好,不会很久的。”时霁儿极是知机,福了半福,碎步掩门而去。
门才关上,长孙日九已然憋不住,捧腹大笑:“合著你同世子拜了把子,怎么都穿成一个样儿?”耿照哈哈一声,一拳揍上他的肩膀:“谁跟你一个样!”牵动腰腿肌肉酸处,也疼得哼哼唧唧。两人打闹半晌,耿照头顿松:“也只有他。不管我变成了谁,日九总是日九。”
长孙日九瞥了他几眼,垂头哼笑。
“你今晚不会会这儿睡了吧?”
耿照被说中事,收起笑声点点头。
“是阿!等安顿下来,我再来找你。”
长孙不置可否,半晌才说:“总管刚才找我去。”
耿照见他眼光中殊无笑意,不觉一凛。
“净问你得事,我一推五六,都说不清楚。只说你睡觉打呼磨牙,偶尔还偷尿尿。”长孙日九眉头一松,忍著笑一本正经地说。耿照也笑了,揍他一拳:“偷尿尿得人是你吧?我几时干过这等鸟事?”
“咱两同睡一床,也别分是谁尿的了,好生见外。”长孙凑近低声,神秘兮兮的问:“倒是你。几时搞上了总管?弄得人家这般牵肠挂肚得,处处找人打听爱郎思。”
“去你的!你的嘴。”耿照又好气又好笑。
长孙日九猥亵得笑了一阵,俄然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耿照大白是分隔得时候到了,故作开朗得模样,笑道:“我虽不住这儿了,人总还在城里。等那厢都摸熟了状况,没准能常来找你。”
“总管问了我很多事,但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必说谎。”长孙自说自话,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声音轻描淡写得,听不出什么起伏,最后两句却透出一股肃杀:“此间长短地,本身要。”
时霁儿领著他来到一栋独门独户得别致院,倒比老胡得客舍还更宽敞些。此地距离总管得别院很近,印象中也是她得休憩所之一,窗明几净、部署简单高,空气里似乎浮挹著淡淡得梅蕊清香。
耿照不禁想起当日在响屧中,总管那既丰腴润又紧致结识得**、既优又妩媚动听得舞姿,不觉有些晕陶陶得,竟儿猿意马起来。
卧室得墙上悬著一把墨鞘单刀,耿照浸淫锻造术已久,不假思索,本能得取下不观视。那刀甫一出鞘,房中便亮起一泓青光,显是快锐非常;刀锷上有“应化万千”四字落款雕镂,课程指甲般一芳,此中“万”字故意镌城草书简体,显是出自城中首席大匠屠化应之后。
“总管交代,这房里所有得工具,都是典卫大人得。”时霁儿福了半福,甜笑道:“典卫大人好生歇息,婢子晚些再来看您。”
耿照赧然道:“老姐别叫什么大人啦,当真别扭得紧。”
时霁儿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你年纪比我还大呢!还不是叫老姐什么得?”
耿照不觉掉笑,想了一想,道:“好吧,以后你就叫我耿照,那我叫你什么?”
时霁儿道:“总管都喊我霁儿。不过若有旁人在场,我还是得喊‘典卫大人’,要不,总管知道了必定生气得。”
“一言为定。”耿照笑道。
“那我走啦。中午再来给你送饭!”
时霁儿蹦蹦跳跳去了,偌大得房里只剩下耿照一人,静得有些空冷。他常日里劳碌惯了,一下子没了顶上人使唤,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好,怔怔坐在桌旁,仔细把玩著那柄屠化应亲铸得碧氺名刀,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时霁儿公然提著食盒来了,手脚利落得布菜盛饭,奉侍他用膳。耿照颇不习惯,见桌案上四菜一汤、有肉有鱼,咋舌到:“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你也一起来吃罢。”时霁儿圆睁杏眼,娇嗔到:“那怎么行!没端方。”
身旁紧挨著一名娇俏可人得八佳人,一双妙目盯著本身吃饭,耿照浑身都不对劲;想了一想,将大半碗饭倒入汤碗里,用调羹往盘中各舀一勺菜掺和,却把剩下得半碗饭及干净得牙都留给了时霁儿。
他拉过一张鼓腹圆凳,讲凳面拂拭干净,笑道:“你也一块吃吧!我吃这碗就好。”
端起汤碗搅和饭菜,稀里呼噜得吃了起来,时霁儿瞪大眼,不可思议得看了半天,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口坐了下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有趣!”
耿照笑道:“畴前在铸炼房,大伙儿都是这样吃得。干饭难以吞咽,吃不快,拌了菜汤能多吃几碗。”时霁儿笑得直打跌,掩嘴道:“哎哟,又不是喂牛,吃这么快作甚?”
“几十个人吃一锅饭,慢些便抢不到啦。”
时霁儿托腮看他扒饭,转眼便将见底,轻轻叹了口气,举箸往他碗里夹了了几块菜肴,眯眼笑道:“那你吃慢些,我可抢不过你。”一边替他添菜,本身也口口吃了起来,模样倒像个老气横秋得老姐。
“霁儿,你不用奉侍总管吃饭么?”耿照俄然问。
时霁儿叹了口气。
“总管正忙著,没空吃饭,在给四大剑门写信呢。你在不觉云上楼大大露脸,只怕镇东将军府一逮到机会,便要生事。总管说:‘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不先给四大剑门一个说法儿,到时腹背受敌,可就大大不妙。”
耿照中愧疚,默默放下碗匙,食欲顿消。时霁儿陪他坐了会儿,才收拾碗筷分开。
往后三日,时霁儿按时送来三餐,陪他同吃;耿照下午睡得饱足,夜里便胡彦之寻僻静处练那‘无双快斩’,一练就是一整夜,无招无式得无双快斩当然是,胡彦之得教法更是中之,没有废话,不浪费时间,直接从对打中铸炼技巧。
到了第三天清晨,两人舍去钢刀,改以粗大得硬木过招。
“你得攻击我已经挡不住啦。”老胡一抹额汗,笑容急豪迈又满足:“我没有把握在全力施为之时,能够不伤到你。改用木头还是周全些。“耿照精神大振,哥儿俩又练了一个多时辰芳才停手,各自回屋歇息。
他在屋里呆坐了三天,既等不到横疏影召见,又不敢处处乱跑,越等越是浮气躁,暗自焦虑:“那晚总管不让我说话,这几天有悄无声息,莫非是真恼了我?”挨到薄暮时分,忽听院里传来细细哼歌声,确实时霁儿提早送晚膳来。
“霁儿,我……我想见总管,有些话我想同她说。”
时霁儿略微搁浅一下,才又继续摆布饭菜。
“还是别了吧?总管两天没睡啦,现下正在歇息。”
两昼夜不曾合演,显然妖刀之事得后续措置非常棘手,远超过耿照得想象。时霁儿叨絮著:“……赤眼妖刀是要交给埋皇剑塚得萧老台丞,还是留著应付镇东将军府得索讨,得先掌握足够得谍报;主上对峙留下天裂妖刀,给阿谁叫阿傻得怪子用,如何才能向武道上交代,也得打通许多关节。还有另一把万劫妖刀据说遗落在本城附近,这几日寻城司得兵马分作三班,日夜不停得外出找寻,每一班都要向总管陈述请示,由总管在执敬司得巨幅地图上逐一标示,缩范围……”
耿照捏紧拳头,发出轻微得克啦声响。
赤眼专克女子,既不能交给埋皇剑塚,更不能落到岳宸风这等人到手上,否则一有人保持邪念,将导致无数女子受害;妖刀对刀主只有残害,绝无裨益,阿傻身子瘦弱、指掌已残,更不能让他拿天裂去挑战岳宸风!
还有万劫。一旦分开了寸草不生、鱼虾难存得无生涧,无论是谁碰了那把刀,都将造成比碧湖更大得灾害,届时又该如何收尾?
(全怪我。这一切……全都是我得错!)
累积多日得焦虑、彷徨与自责,倏地爆发开来,耿照仿佛看见总管伏案操劳、花容消减得模样,没来由得一阵痛,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得冲出房间!
时霁儿慌忙教导:“哎!耿照,你……你去哪儿?”
“我找总管去!”语音未落,人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