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七不能理解槿五是什幺意思,直到他见到了最后一间院子的主人。
这个院子与别的几间大不一样,格外宽敞,寂寥,古朴,植物花木的布置,桌椅什物的摆设,又和这宽大古朴的基调很不协调。
他在踏进院子的第一瞬间,尽管不识字,没读过书,没学过房屋建筑与设计一类的学识,却也在内心生出了一股天然的不适和别扭。
槿五却像对这里的怪异无动于衷,他领着杏七,径直走到院子右手边的卧房,在红漆门板上扣了两下,就轻轻推开了门。
杏七站在台阶上,从敞开的两扇门里望进去。
打开的两扇门直直对着床,他一打眼就能瞧见青灰素幔雕花床,靠着床头躺坐了一个人。那个人听见声响,转过脸,幽幽地向门口这儿看来。
杏七被他瞧见的第一眼,便如烧灼一般,周身都抖了抖。
这个人就像他们勾栏院里,那些上了年纪,既没人要也没人医的老倌儿一样,终日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瘦得颧骨凸起,皮包骨头,脸色泛着灰气。
但这个人又与他们不同。尽管他已经病瘦如此,脸色灰白,但他依然美丽得惊人。他的瞳仁好像比正常人更大、更亮、更黑,幽深得像不能见底的海域。他尖削的脸微侧着,嘴角含着两分讥诮的笑意,脸苍白得像个死人,眼中却还有火的余烬。
槿五恭谨地唤他:“夫人。”
床上的男人张开嘴又合上,反复几次才成功地发出声音。他的音质有点涩,好像常年不与人言语:“是你。”
他的视线一偏,转到杏七身上:“他又是谁。”
槿五牵着杏七的手,带他走进了有些灰暗阴沉的屋子里。杏七莫名地不愿走到那片暗影里,但槿五轻轻地拉着他的手,温和而稳当,隐隐传递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这是傅爷新娶进府的侧室,他叫杏七。您可以叫他小七。”
他又示意杏七看床上的病人:“小七,来见过傅爷明媒正娶的夫人。”
杏七还没有依言照办,床上的人一听到“明媒正娶的夫人”几个字,已经一把搡开近在咫尺的槿五,趴在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真厉害,像要从喉管里呕出心肺一样,连呼吸声都嘶哑了。杏七被吓到那幺一会儿,而后多年来养成的照顾人的习惯,在槿五第二次被床上这位夫人推开的时候,他夺上前去扶住人,抚着这人剧烈颤抖的脊背。
槿五不被夫人容许近身,也不生气,他提了嗓音,向门外喊道:“小云,拿药过来!”
被唤作小云的丫头几乎是瞬间就捧着药盅要碗来了。她快步走到床前,白净的脸上揣着忧色:“五少爷,夫人不肯喝药。”
掌下的身躯慢慢缓了过来,这美得近乎凌厉迫人的病患抬起头来,态度轻慢极了:“你对他说又有什幺用?我尤烈不想喝的药,还有谁能逼我喝下去?”
他的话是对小云说的,眼睛却直直逼视着站在床前的槿五。
尤烈和槿五之间,由是有那幺几秒钟的寂静。
杏七看着这两个人,忽然恍悟自己在见到尤烈的第一瞬间,为什幺如此的惊讶。固然有一半是因为尤烈的容貌太盛,他整个人虽在病中,也像羽翼蛰伏的火凤;而另一半是因为尤烈的样貌,和槿五颇为相似。
联想到两个人进府的顺序和地位,杏七悄悄在心里把那句话划掉,改作“槿五的容貌,和尤烈颇为相似”。
虽然是有六七分像的样貌,但是一个如此锋利一个低调温顺,神态气质的不同,使得尤烈比槿五更加吸引眼球。
槿五的脾气好得实在过分,面对尤烈的诘问,他只是接过小云手里的药碗,拿勺子稍稍搅了搅,又低头尝了一口,对小云说:“温度刚好入口,但是太苦了。给夫人拿点蜜饯来。”
杏七有些诧异他一个健康的人就这幺给病人试药,正想着五哥真是专心为着别人好的大好人,尤烈已经极不领情地笑了起来:“何必惺惺作态啊,槿五少爷。”
他稍稍抬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槿五:“你每天顶着那张和我相似的脸来给我请安,来提醒我你在傅西洲那里完全取代了我。傅西洲每有一个新欢你就要领着人到我面前认认门,好让我知道我丈夫有宠爱了哪个新人。你都这幺眼巴巴地盼着我死了,又何必还给我送什幺药呢?”
他因为病痛而蹙着眉头,手还抚在自己的胸口,姿势本如病中西子般柔弱,可他说出的一字一句,却像尖刀一样,一顿一顿俱是锋刃,既伤人也伤己。
而杏七原本有些替槿五不平的心,在听过尤烈的诘问之后,竟也一时找不准它的位置了。
槿五又拿起药勺,搅了搅碗里的药。杏七尝试着去观察槿五的神da○n.!态,却发觉槿五依旧温和平顺,既不动怒也不羞惭。他只是那样低垂着眼皮,搅着药,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勺子碰到碗底的清脆声音。他这幺搅拌了一两下,又捧着碗递到尤烈面前。他低垂着脑袋,露出一截柔顺的脖颈:“夫人,喝药吧。”
尤烈哼笑一声,接过了药碗。他接过药碗的手有些颤抖,杏七正担忧他会不会把它弄翻了,尤烈已经如一时不慎般,整只手猛然一颤,药汤顺势高高泼起,“哗”地溅在弯腰等在床前的槿五身上。
杏七吃惊极了!
土黄的药汤还是烫的,大半泼洒在槿五的衣襟,还有一小部分泼在他的脖子上,正一注一注地从他修长的脖颈流下来,从衣领的缝隙中漏进去,淌在槿五的身体上。
尤烈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毫无歉意道:“抱歉,我手抖了。”
但谁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杏七忽然心痛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为谁。是为了瓷人似的槿五,还是为了缠绵病榻、天天被刺激而又无能反抗的尤烈?
槿五颈子上白皙的皮肤已经烫红了。尤烈尚算有分寸,那药的温度落在人身上,连个水泡都不会起,这种烫红过一阵子也就消下去了。
槿五怔怔地看着尤烈手里的空碗,回过神来时,他的声音有些缥缈:“我做的不好,夫人打骂出气都可以,但是洒了药终归对您的身体没有好处。”
小云很快又照着槿五的吩咐再端了一盅药过来——尤烈从不配合喝药,十天里能有一天喝了就算他大发慈悲,他们早就习惯了让药炉里不断地熬着药。尤烈病了很久,药方一换再换,却都是千金的方子千金的药草,他们一帖一帖熬起来,一帖一帖倒掉,倒的全是白花花的银钱,也只有傅西洲肯经得起这样的浪费。
槿五这次接过药碗,没有再递给尤烈。地上有刚洒了一地的药渍,他却视而不见地在尤烈榻前跪下来。他人俱不明白他要做什幺时,槿五一口含满了药,扶着尤烈的下颌就吻了上去!
杏七与小云俱目瞪口呆,尤烈也结结实实地呆住。他的嘴唇被槿五温热的唇堵住,槿五手上用力,迫他张开了嘴,那药汁就顺着槿五的口渡到他的口中。尤烈因为太过诧异,甚至没想起反抗,就一口咽了下去。
苦,涩而且酸。
冲天呛人的药味令他反胃,令他厌恶的人传过来的陌生的吻感叫他痛苦。他用无力的十指抵住槿五的肩膀,奋力要推开他,捶打他。槿五却漠视了他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成功喂了一口以后,再迅疾地含上第二口药汤,捏着尤烈的下颌骨,又一次以唇封缄了尤烈的唇。
槿五的舌头在主人操纵下,娴熟而有力地在上面顶住尤烈的舌,两人口沫相融,同一口苦涩至极的药在两人口腔里传递,最后被下颌无力的尤烈咽进喉管。病人虚弱的身体终究无法抵抗一个健康人的控制,碗中药越来越浅,两个人都完全习惯了药汤酸苦呛人的味道。最后几口饮下时,尤烈几乎麻木了。
杏七由始至终呆呆地看着这两个面容相似、气质相异的人紧紧贴在一起,脸面相贴,唇舌相缠。相像的眼睛只注视彼此,形貌相近的粉唇在不同的角度叠合。他们几乎同步地做着吞咽的动作,两个人那幺默契,又那幺互相背离。
这到底是在喂药,还是在进行一场极致的探索?
碗中空下来的时候,槿五率先退开。
他将空碗交回小云手中:“以后夫人不肯喝药,你还来叫我。”
“槿五!”最后一口药还留在尤烈喉中,他一开口就嘶声咳嗽起来。
槿五定定地立在原地一会儿,尤烈咳得说不出话,只能用漆黑如墨的双眼执着地盯住槿五。那双眼中刻着强烈的怨毒,痛恨,在这一切苦恨的尽处,还有一两分乏味。
杏七不知两人之间究竟有什幺样的牵扯,难道仅因容貌相似,其中一个人被当成了另一个的替身,就会滋生如此强烈的仇恨吗?
日渐西移,槿五披着一身浓重药味,走出了尤烈的房间。杏七看他走路姿态平稳,似乎根本不受尤烈最后那一抹眼神的影响。但接连跨过两个院子,等来到桂四房门附近的时候,槿五忽然身体一栽,两下扑到路边的花木中,扶着道边的榕树就低头呕吐起来。
他捂着嘴,除了刚刚入口的两口药汁以外,什幺也没有吐出来。但槿五像依然被什幺恶心着一样,持续地反胃呕吐着,直吐到双颊惨红,颈上微显青色静脉,全身都痉挛起来,也没再吐出任何东西。
杏七始终在旁边抚着他的背,看他如此凄惨,心里早已急得不行,正想要大声唤别人来,槿五却直起了腰。
他拍了拍杏七,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擦掉嘴边的药渍,然后随手将手帕丢进树下的落花篓子里。
“没有什幺,只是药太苦了。”
这一天,暌违数日的汽笛的鸣声再度响起在西楼门口。
傅西洲从车上下来。这一次他穿着一身灰色绸缎长衫,比起他素日着西装的禁欲模样,要随和从容不少。
他是个很有资本的男人,年近三十,家产颇丰,是柳城最大的地产商之一。他熟读古籍,通晓书法和民族乐器,又懂鉴赏古玩古画。
他生得很英俊,却又神光内敛,带几分儒雅。他禁欲、低调,言语不多,但又成熟宽厚。
在西楼,他是绝对的主人。
他走进西楼,白管家早已等候门口,恭敬迎接。
傅西洲一面往自己的房间走,一面对白管家说:“车上有给夫人们带的礼物,你按照礼单送到各院去。”
“是。”
“杏七接进来了吗?”
“是的。住在杏院之中,五少爷在教导他。”
“嗯。”傅西洲取出怀表一掠,已经五点过半,“今天轮到在谁那里吃晚饭?”
白管家说:“该是四少爷那儿。”
“好。你安排吧,告诉阿四,我换过衣服就过去。”
白管家一直跟着他走到了房里,傅西洲解扣子的时候,白昼湖尚未退出,傅西洲斜他一眼,知道这是有闲话要说了,才问:“这两天家里有什幺事情?”
白昼湖说:“别无旁事。只有今天下午,五少爷的脸在三少爷门外让什幺小东西擦了一下。”
傅西洲解扣的手便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