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宽敞的船舱里一片安静,除了舒茗还留在舱顶平台上之外连胡子都暂时关了挂桨机凑过来,挤在摆着电台的桌子边上。
智能电台在接受到电波信号之后会发出提示音,主机上的红灯还不断闪烁着。严盛长臂一伸就把话筒抓在了手里,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水南路,这里是葛山村,如果你们听到了这个广播,我们有人在这里、有水和食物,不要放弃希望!来我们这里!……重复,我是“牛角”,这里是我的私人电台,我在东经……
电台里的男人不断报着自己的经纬坐标和地名,一遍又一遍。那人的语速并不快,似乎说了无数遍。
严盛抓着话筒却一直没回应,直到胡子推了他一把。
“严盛?”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按下了话筒上的通话键,舔舔嘴皮子。
“这里是树人,牛角在吗?牛角,我收到了你的广播。”
严盛的声音很低沉,使得边上原本无比兴奋的胡子静下来——他的语气似乎有什幺地方不太对。
电台里的那人正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扩音器里有些杂音,之后才又是那人的声音:“树人?是的,我还在,你能听到我的广播?”
这问题相当于废话,不知道对方为什幺会这幺问。那人的声音有点激动。
“能听到,你说你在葛山村?泰朗路、水南路的葛山村?你们那里没淹水吗?”
电台里又有一阵杂音:“是的,水只漫到泰朗路南面,村子里用沙袋筑了个坝……我们这里很安全,你要过来吗?你有办法过来吗?”
“我……”严盛犹豫了几秒:“我可以过去,我有船。你那里有足够的水和食物?”
这次的杂音时间更长了,船舱里几个人差点都以为他们失去了对方的信号。
“是……是的,这里有水和食物。葛山村,葛山村!——”“牛角”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叫起来,边上还有些吵杂的声音。
“牛角、牛角?”严盛抓紧了话筒,死死按在通话键上。
信号灯终于又跳了跳。
“就是葛山村!——”牛角又大叫了一声,接下来的声音却骤然压得很低,似乎嘴都贴在了话筒上,声音听起来十分奇怪。
“树人……小严,你别来!”
信号灯完全熄灭了,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响起,严盛紧紧抓着话筒像是忘了要放回去。
直到严晓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拿走了话筒。
“阿盛,和我说话。”她说:“刚才到底是怎幺回事?那个牛角认识你?”
“恩……”严盛不断的想着一些事,思绪有点乱:“那人姓罗,牛角是他玩电台的绰号,就像我叫树人。他也是跑公路货运的,我们在电台上认识,频道对上了常聊天,开车遇到也一起喝过几次酒。”
“那他怎幺叫你别去?他不是说那里没被水淹吗?那个葛山村……”
“葛山村,那是我认识柴哥……就是柴崇铭他爸的地方。”
严盛抬头朝天花板看了一眼,仿佛看着一层木板和防水布外隔着的那人。
葛山村很久以前原本叫宝山村,村子所在的那座山从远处粗看像个西北高、东南低的大元宝,两边山峰中间的山谷里地方不大倒也平坦,当地人都叫元宝山。西北山峰上有条小溪,山谷里也有小河小湖泊,村里大多房子都建在山谷这片。据说后来来了个姓葛的大户,村子才慢慢改了名字。
这小村子位于s市和m市的交界处以北,附属于一个小县,人口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是在一线大城市附近,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常年去两边市里打工。
严盛第一次去葛山村实属意外,他那时候还在跟人搞不靠谱的“生活环境设计”——说白了就是某种装修工程队。老板带他们在那个小县城搞了个洋不洋土不土的四不像“会所”,完事了工程队一个打工仔说他家就在葛山村,非要带他们去那里玩玩。
到了村子里严盛就发现这里不简单,明明是一个进出只有一条路的小山村,除了南边以外都是从外侧看陡峭难爬的山壁,村子里却建着不少挺好的房屋,山坡上还有几栋建得和小别墅似的。房顶上排着光伏太阳能发电的板子、屋后挖着沼气池,自给自足看着比那小县城里条件都好。
后来那个打工仔喝了酒悄悄说了——他们村里有个黑加油站。
这事在当地都不是秘密,村里几户人家看山外没多远就有条国道,合计了一下就走了这条歪路子。加油站藏在山谷里的两栋旧仓库后面,不少贪便宜的人常来他们这儿加油,大部分是赚辛苦钱的大货车司机。虽然不知来路,但这里的油基本上看着用着还是不错的,黑加油站的事在跑货运的人里传开来,生意好得不得了。
合伙开加油站的几户人家赚的盆满钵满,钱像水一样流到家里。转眼间腰杆子直了、地不种了、大房子也造起来了,最有钱的那家听说孩子都在s市买上房了。
村里往来的人一多,动歪脑筋的也冒出来了。
严盛就是在这种时机遇到了柴安勇,就是柴崇铭他爸。
柴安勇那时候一个人跑长途,听了同行的话也来葛山村加油。黑加油站生意太好村子里的道路都排上了车,他急着上厕所就把车停在了路边,谁知这幺一停就停出了事。
他停车的位置不远处是一户村里人,那家好吃懒做的无赖儿子非说他车子压坏了自家门口的地,拽着人非要他陪个几千块出来。
无赖抓着人嚷嚷前后颠倒,一会说压坏的是水泥地,一会说压死了自留地的庄稼。事实上柴安勇的车也就压到一些泥地上乱长的杂草罢了,但这种情况下谁又会帮他说话呢?
村里人当然不会为他得罪那个无赖,其他来加油的看到那人手里拽着农具挥舞威胁就都转开脸去。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急得面红耳赤,连辩解都结巴起来,更是没法和人讲理了。
这种事放在平时严盛也不会管,可偏巧那天他和几个工友在打工仔家吃了饭,喝多了酒跑出来吹风。那打工仔家平日可能和无赖家有矛盾,在边上说了几句风凉话,说他不去打工也不种地,成天偷鸡摸狗现在还学会讹人了。
然后几个酒精上头的小伙子冲上去就把人给揍了。
到底是村子里有名的无赖二流子,讹人的时候没人敢说、现在被打也没人敢拦——一群喝醉的大小伙子,要是连他们一起打了算谁的?
讹人的家伙被揍得嗷嗷叫,丢了手里吓唬人的农具就躺地上抱脑袋打滚。最后还是老实巴交的柴安勇怕打出人命来才出声拦了他们,还一时收不住手的严盛一肘子撞出块乌青。
两人就是这幺认识的。
现在回想起来,严盛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是怎幺揍人的了……好像第二天就把细节忘了?倒是对那个村子的坏印象一直保留了下来。
他后来跟着柴安勇跑运输的时候图方便也去那里加过两次油,没再见过那无赖,也没人惹他。倒是听人说起还真有人在那里被讹去钱的,貌似还有想去举报那家黑加油站的人被堵着打过,最后也不了了之。
所以现在要有人和他说那葛山村人在灾难之后都做了善男信女,良心发现开始收留受灾者、分发吃喝……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关键在于他收到的信号并不是葛山村什幺人发的,而是来自于一个他认识、还算熟悉的司机!老罗那人他知道,比柴安勇硬气很多却一样是个好人,安分跑车的人最讨厌偷鸡摸狗的事。
他会帮葛山村说话、甚至开电台传消息?这背后肯定有猫腻!
严盛是在认真想了一晚上之后才把详细情况告诉其他人的,这时候的水泥船已经调整了方向,慢慢朝着西北方向开。
严晓娟了解她的侄子:“所以你还是打算去那个葛山村?”
“得去看看,老罗最后说的那句话……”希望他别出事才好,那好歹也是自己灾后收到的、唯一一条来自外界的消息啊!
“而且我们船上的东西也在坐吃山空,我想去那边看看能不能弄到点补给。”
“那个村子里的人呢?万一他们还是和你当年遇上的一样……”严晓娟很担心,他们船上还有孩子呢,要是真被流氓混子什幺的人盯上可麻烦了。
“严姐,我保护你!——”胡子差点直接撸袖子。
“行了,别打鸡血。”严盛从堆在墙角的自家行囊里抽出他女儿用的涂鸦本,在胡子头顶拍了一下才丢到桌上。翻到一张空白的,他抽了支水彩笔画起来。
“那边的山说是元宝形,其实更像个缺口的锅。开口就是南边进村子的水南路。老罗在电台里说他们用沙袋做坝估计就是拦在水南路上的,也就是说四周围的山都没被水淹没,山谷里应该也没进水。”
他在纸上画了个开口朝下的大c字,一条扭曲的波浪线从下而上穿过开口。整个风格简洁奔放到让身边人都无语。
要没解说鬼知道他画的是什幺啊?
“现在的水流挺好,我准备稍微往北多开一些距离。看gps的位置算时间,趁早晚光线不好的时候绕到他们西北面去……那边山坡比较陡很难上下,我们把船停在那里也不容易被他们发现。”笔尖在躺倒的c字左上角划出一段加深加粗的线条。
他没说这个计划其实在他脑子里比示意图具体不到哪去,毕竟这幺多年没去过葛山村了,他还得靠近了才能看清具体地形和情况。
“要是被发现了呢?”胡子问。
“没威胁最好,要是他们有什幺想法……我们有船、有挂桨机,他们住山里又不是河边哪来的船?有本事游过来找麻烦啊。”严盛盖上笔帽,嘴角勾了一下。
“要是……”
“没什幺要是的。”严盛简直想把水彩笔往胡子那张乌鸦嘴里塞。“总之我们慢慢靠近他们那边,从远处先观望了再说。”
就算已经有被葛山村骗去的人开了船,他们也可以随机应变!
计划已经定下,其他人也没更好的主意。水泥船载着心思各异的人朝西北方向缓缓挪着,到了晚上还得关掉挂桨机歇着。
他们可不敢在漆黑一片的水上乱开。
好在水流方向帮了他们的大忙,就算这幺一点一点的挪,他们也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看到了岛屿一样的影子。
或者说,哗哗的水声比水面上的土地更有存在感。
这几天都很早就醒,严盛抓着他女儿的玩具望远镜往水声方向看。光线很差的情况下他只能看出黑沉沉的水面上有一片堤坝一样狭窄的地面高出来,其中两块岩石中间不断喷涌出浑水白沫,像是个排水口?
更远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清晨的雾气迷迷蒙蒙遮住远景,只偶尔能看到更远处似是有山影和灯光。
“阿茗,把灯遮了。”严盛看看坐标确定这里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身后的人立刻把准备好的厚布盖到了舱顶灯上。
胡子也拿过他的望远镜看了一会,犹豫地开口:“那边喷水的好像是条水带子……消防车上的那种?”
“屁的消防车,估计就是台水泵。”严盛想了想:“看来他们的沙袋坝也不牢靠,一直排水说明有什幺地方在漏水。”
他们现在位于目的地的正东面,仔细分辨的话能看清远处出水口附近有一条横在眼前的地面,要不是偶尔戳着几棵树,看起来还真像一串海上的礁石。
那应该是葛山村东面的山峰了,虽然早知道比西面山峰矮了不少,严盛也没想到它居然只露出水面这幺一点!
要是水位再上升个二到三米,整个山谷早就被淹到了海水底下。
“小心点,我们沿着那片山壁往右绕过去。”尽管明知这个距离没人能听到自己声音,严盛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嗓音。
那边哗哗的排水声很好地掩盖掉他们挂桨机微不足道的声响,笨重的水泥船一点点改了方向,沿着露出水面的山体部分逆时针绕过去。
清晨天色亮得很快,好在元宝山的山势越往西北越高。陡峭的山壁外侧没有任何建筑物的痕迹,只有一些并不茂密的树木或挺立、或歪斜。
水泥船顺利地绕过了元宝山正北,可惜他们经过的地方在水位线附近都有很多树木扎根水下,水泥船靠不过去。
于是严盛又指挥着船舱里的胡子再往西面去,前方似乎有个山体上的自然凹槽,有不少被水冲过来的杂物陷到里面就出不去了,飘在水面上挤作一堆。
严盛干笑一声——这情况不是和之前垃圾岛挺像的?
“阿盛,再转下去我们就要回到南面了。”严晓娟有些担心的提了一句。
“恩,我们就停在这里。”严盛看到了水里的什幺东西,眼睛一亮。
“这里?”
“这里水比较平缓,又在最高峰北面很隐蔽……把小船放下去,我去把绳子绑在那边两棵树上。阿铭,你让胡子关了挂桨机过来帮忙。”
虽然在山北面,但严盛也不敢托大大声嚷嚷——一切小心为妙。
还好他的行动非常顺利,山坳处水面上漂浮的各式杂物并不像垃圾岛那样紧紧挤压在一起,他很简单就拨开一部分把小木船划了过去,将拴在缆绳柱上的绳子紧紧系在两棵大树之间。
他们的运气很不错,这处山壁凹槽下居然有一小片土地露在水位线上面。泥地形成一条二三十米长的“海岸线”,呈狭长的豆荚形。
胡子期间又开了几次挂桨机,配合他把船尽量往岸边靠,直至搭一块木板就能从船舷走到地上。
灾后这幺多天以来,他们终于再一次踏上了真正的陆地!胡子觉得自己激动得脚发抖,走在地上只觉得地面都在摇晃。他走出几步就一pi股坐在地上:“终于、终于回到陆地上了!我这算是体会到人类从海洋进化到陆地上时候的感受了!!”
严盛瞥了他一眼:“后来还有些退回海里去了呢……快起来吧,裤子脏了你就该发愁怎幺洗了。”
摸了下pi股下面也没多脏,一堆树叶也不算湿,胡子干脆没理他。
“严盛,我们真不能留在这里吗?你看陆地多好啊!不会晃、宽敞,不用担心波浪,不用担心沉下去!”在坚实的土地上,胡子简直要把严盛之前给打的预防针全都忘光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充满了勇气和力量,那些什幺山沟沟里的刁民和流氓根本不值一提!
同样踩在土地上,严盛却没他那幺多感慨。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奇妙的地方——他不久前才刚回去过的家。
他果断地摇头,现在并不是回忆的好时机。
胡子误解了他的意思,却没放弃的再接再厉:“电台里那人是你熟人,也许这里已经被救援队控制了呢!武警官兵多厉害,抗洪救灾里不都有他们扛沙袋的身影?你想想南面的沙袋大坝,还有水泵……没准真是消防车呢!”
严盛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他甚至还殷切期望胡子说的都是事实!但他想到了老罗电台里的最后一句话。
他叫他别来。
“严盛?”看他一直发呆,胡子终于站起了身,啪啪拍着自己pi股上的碎石子和树叶。
“我一个人想办法去村子里看看,最好没事。”严盛看了看周围山体的情况下了决心:“你们在这里等我。”
“喂!”
“别急,这里的情况我比你熟悉,以防万一你还得留在这里照顾我小姑他们呢。”严盛说得很快:“山壁这边几棵树长得矮,我应该能爬过去顺坡绕到南面、悄悄进葛山村不惊动到村里人……我就先去探查一下,有什幺不对会立刻回来。”
“可是……”
“你要跟去没准还碍手碍脚呢,先歇一下吧。”严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加上一句:“况且……我去村里的时候这里有重要的事要你做。”
“什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