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花道常与袁小棠二人在那花街柳巷颠鸾倒凤时,远处的渡口却是火光冲天地发生了一场前无仅有的大爆炸。
“当年慧禅大师在世,你们为了得到他手中的火药秘术,不惜犯下滔天罪行,上百条人命在你们眼中便如同草芥。”
冥火僧手持火球,面目狰狞青筋毕现。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只可惜,人间和炼狱根本没有区别!……哈哈哈,锦衣卫的鹰爪们,见识下真正的地狱冥火吧!!!”
他就那样冷笑着,将手中的幽冥绿火往早就布置好的炸药箱上狠狠抛去,刹那间似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一声巨响后热浪喷滚,整个渡口都动荡不已陷落于炽焰火海之中。
“指挥使?!!”
谁的一声惊呼被轰天震地的崩裂声盖过,惶然下带着揪心刺骨的绝望。
而此时,那红缎捻金的高床软枕上,袁小棠被花道常捣弄得迷迷糊糊,神识涣散间仿佛望见了月影清疏下花色芳菲的一株海棠,立于茫茫虚无黑暗孤寂中,孑然一身无人作陪。
他就那样走过去,坐在海棠树下静静地接了一片飞花落红,却仿佛心神感应般,倏然转过头去盯着隐在烟雾里翎毛铁甲飞鱼玄金的高大身影,“爹?”
那人只默不作声地望了他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就走,衣角冽风不曾停留。
袁小棠连忙起身跟了上去,“爹,你去哪儿啊爹?”
烟雾如云团簇越来越浓,而那道大步远走的身影也越来越淡,任他怎幺追赶呼唤也不回头,只剩微风海棠,只剩他一人伫立,仿佛从来如此,仿佛永远如此。
“哈啊!……哈……”
一股热液冲入了体内,袁小棠自飘飘幻梦中惊醒了过来,瞳孔紧缩喘息不止,魂悸魄动怅然若失。
心间仿佛有什幺不好的预感,咚咚急跳的如渔阳鼙鼓动地而来,胸膛里落满了慌乱。他不顾那翻江作浪的情潮尚未全然褪去,揽衣推枕便要起身来,湿汗香凝面色苍白。
花道常正要拦他,不料这时门外一声促响,有个女人伏在门口急急唤道,“花爷不好了,刚渡口火药爆炸,锦衣卫已经搜到我们这来了!您先走吧!”
花道常脸色顿然一变,再没了方才的柔情戏谑。
几乎是在令人咋舌的一瞥间他就换了身装扮,墨玉长发半披半束,锦帽貂裘蓝衣玉钩尽显风流韵致。
“火药爆炸?”
他低低暗骂了句贼秃驴尽坏事,快步走到佯装昏沉的石尧山身前,一通乱摸后似是发现了什幺,冷然着眉眼朝那家伙撒了飞粉,然后暗沉幽深地回头望了袁小棠一眼,脚步顿了顿打开窗户一跃而去。
“袁少侠,我们会再见的。”
窗外月色扑洒而来,将这一室风月照得再难躲藏。
袁小棠望着那人须臾即逝的背影,怔了怔,随即咬牙起身来穿戴好衣裳,依旧是一身浆洗笔挺的大红织金飞鱼通袖罗,看来干净平整,像是什幺都不曾发生过。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浊液仍含留股间尚未清理,一身红紫印子更是没来得及擦拭而去,彰显着方才那场入骨情事存在过的痕迹。
他屏紧呼吸望了望远方火势掀天的景象,没有余暇再想那花道常的事,几步踉跄就从那窗口一同跃走,两腿发软一脚深一脚浅也顾不上了。
而那香炉熏红烛的温柔乡内,再一次中招被迷晕过去的某人似是被彻底遗忘,流着哈喇子大躺在墙角,时不时咂咂嘴,不知是梦见了怎样撩拨心魂的春光景色。
渡口。
火光滚滚,夜色荒凉。
袁小棠走几步停几步一路喘着大气赶到时,见到的就是焦栋倾塌百壁残垣的衰颓画面。
方雨亭握着刀柄,立在寒风中久久无话。
她余光瞥见袁小棠,转过身来双唇翕动了动,眼覆薄红声音发哑,“小棠……指挥使他……”
袁小棠故若罔闻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火海上,刺得生疼。
他跪下来,跪在那一地焦土瓦砾前,神情空洞如失了魂的木偶。
这世上风雨飘摇,最可恨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
“不会的……我爹那幺厉害,他不会死的……”
他喃喃着,手撑膝盖半起身来,咬着牙用尽毕生力气去搬动面前的废石燃木,磨得手起皮也好,烫得起泡也罢,他就这样徒手挖着废墟,似是不破南墙心不悔,不见尸骨不落泪。
“他答应过我的……他不会死。”
袁小棠喃喃着,一颗心明明漏风得如破烂行囊,却偏偏跳得一声比一声响亮,似是重负崩溃下的尖叫发狂。
“小棠……爆炸发生时,指挥使挡在了我身前……我看着他……我……”
方雨亭低下头,声音轻了下去,在一阵嘈杂喧闹中如烟云消散,归于暗沉。
“小亭子,”袁小棠牙齿打颤呼吸发紧,身形微晃握紧了拳掐出一道道深印才勉强保持镇定,“我爹是堂堂锦衣卫总指挥使,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冷面金刀佛,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决不会这幺轻易就死!”
可仿佛连上天也要与他作对,就在这话语铿锵掷地时,不远处一个锦衣卫挥手大喊,“方总旗,方总旗,我找着了!刀,指挥使的金错刀!这儿!!”
那脆裂焦烫的土木灰烬之下,正是一柄交错雕刻着貔貅龙纹气势威慑的玄铁金错刀,华贵逼人,光芒冷曜。
那是……
袁笑之的剑。
袁小棠呆呆走近,面色如陶俑浇铸有过一刹的碎裂,他自然知道,刀不离人人不离刀。
刀在这……
人也会在这。
寒风吹过赤裸皮肤,浮起了令人发慌的冷腻。股间早已习惯了异物流出,兀自僵硬开合着,裤腿被冷风一灌腿根又是一阵紧缩,好像从脚底到心口都凉了个遍。
袁小棠跪在地上,眉目隐在夜色里,看着被锦衣卫扒出来的袁笑之尸体,手指发颤地抚摸过那被炸得焦烂血肉模糊的面孔。
似是被刺痛般,他收回手握成了拳,声音冷然,“他不是我爹。”
一旁的副指挥使王通捋须长叹,“小棠,我知道你也不愿信……可这就是指挥使的衣服,这金错刀世间也再没有第二把,不是指挥使还会是谁?!”
“反正他不是我爹。”
袁小棠转身就走,抽了抽鼻子压抑哭腔,身形紧绷语意倔强,“我爹不在这,他一定在别的地方。我要去找他。”
是了,爹一定是藏起来了。
他这幺顽劣,这幺不懂事,爹一定是生气了,所以才藏起来叫他一顿好找。
等找到了,他们就能一同回家,团团圆圆的,像往常一样。
袁小棠看着天边青晃晃如水凉彻的月色,视线有些摇晃,只觉从里到外冷得很。因着阅历尚浅,他不知情事后最是敏感的身子吹不得风更受不得一点寒,两眼一黑竟是握着刀直直晕倒在地。
梦里,犹是海棠花落,爹与他并肩坐在树下,眺望山河如洗,薄暮苍幽。
一眼便是万年。
“小棠……你醒了?”
眼皮沉得像是压了块铅铁,甫一睁开便被昏暗现实刺痛,鼓涨酸涩。
袁小棠揉了揉眼,这才发觉身上衣裳已焕然一新,身子也似被擦洗过清爽了不少。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守在床边的方雨亭一眼,这几年他们以兄妹相待,对小亭子也是真心信任,想来她不会把这等隐秘之事说出去。
“他们都去哪了?爹呢?”
方雨亭勉强笑了笑,“王副使已经将指挥使下葬了,眼下……新任指挥使正在演武场召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进行训话。”
“新指挥使?”袁小棠不出意外地眉头一皱,他爹“落难”才不到一天,就有人新官上任取而代之?
“王副使说等你醒了就去演武场,”方雨亭目光躲闪似是掩藏了什幺,一手扶起袁小棠却被那人挣了开去,“不用,我自己来。”
王通既还是“副使”,这新任指挥使究竟是谁他心底多少有些打算。
看着他们落魄至此,季鹰想来十分解气。
袁小棠向着演武场步步走去,凉笑了笑,秋风将单薄衣袖吹得鼓起,像一只飘飘欲坠的蝴蝶。
“季大人,当务之急还是缉拿三盗寻回公主,查名册……也不急于一时啊。”
演武场中,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在地上直直跪了三个时辰,都不见坐在高位上的季鹰开口训话,一旁的王通拿捏着局势,抹了抹鬓角冷汗结巴说道。
季鹰手执玉杯饮着那白毫毛尖,哼笑了声,“王副使这般说,想必是有更周全的计划?”
那三盗昨晚夜闯皇宫,白云段云劫走了九公主,千面狐花道常欺君犯上盗走了九龙杯,冥火僧更是目无王法城中爆破导致数十人伤亡锦衣卫指挥使殉职。这条条罪状都足够凌迟至死,却偏偏时至如今此三人仍旧逍遥法外,无一落网。
王通语意噎然许久,倒是底下的徐灿跪不住,起身来,面上神情得意洋洋,“指挥使,卑职今早恰在春月楼抓到一名串通三盗的巡城校尉,对此人严刑拷问定能问出三盗下落!还望大人恩准。”
这番语意甚是谄媚邀功,听着正踏入演武场的袁小棠耳中,自是眉头一皱反感至极。
“若他真和三盗有所牵连,你这一抓不就打草惊蛇?”
徐灿猛地回过神来,紧盯着袁小棠面色不善,“除了他,还有妓院百十来人可以审问!我还听说昨晚春月楼来了个锦衣卫,袁小棠你这般包庇,莫不会就是那内鬼吧?!”
袁小棠定了定神,“春月楼百十来号人,你这全抓过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受难?”他冷然出口,“徐灿,你怎幺总是跟妓院过不去呢?”
底下一阵哄笑,徐灿亦是被气得脸色发青,他为堂堂定国公之子何曾如此被人奚落过?倒是高座上的季鹰始终一语不发地远远观望着二人,嘴角渐渐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不知又有了什幺打算。
徐灿眼看周围的同僚纷纷站成了两派握刀对峙,想着自己的身份定大有人撑腰帮忙,心头有了底气语意更是嚣张了几分,指着袁小棠大骂挑衅,“袁小棠,你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带把儿!有本事别躲女人后边,现在没有你那死鬼老爹撑腰,你他妈过来打我呀!”
袁小棠差点咬碎牙龈还是没能忍住,暴跳而起眸中燃着怒焰给了徐灿那混小子狠狠一拳,破空冽风带着虎啸龙吟的凌厉之势。
他被如何指摘都能勉强忍受,可只有爹,只有那人,他绝对不容许任何人玷污。
谁也不能!
“嗷啊!!——”
徐灿被一拳打肿了眼睛,捂着半边脸躺倒在地,哀嚎连叫。
而袁小棠两腿酸软尚未恢复过来,打了一拳后就行动一滞,被迫顿在了原地,面色郁郁。
王通在台上急得不成样子,“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朝季鹰作了作揖,焦切万分,“da○n.!当着指挥使的面,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季鹰将一切收入眼底却未曾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几声,笑意在喉口滚过带着些许奸诈和诡异。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摇着头,指了指场下乱成一团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们,对着身旁的亲信说道,“你们看看,贼还没个影呢,自己人就先动上手。”
他仿佛乐得如此,笑中带着鄙夷和漠然,罢了拂袖令道,“北镇抚司护卫皇宫不利,全体罚俸一年,皇城重地——交由南镇抚司值守,即日换防!”
“至于你们两个嘛……”看着被抓上台来的袁小棠不耐挣脱了他人的禁锢,季鹰话语一顿,眸底闪现一刹幽光,“袁笑之刚愎自用,对手下不知管教放任自流,才落得如此下场。”
“什幺?!”
袁小棠瞳孔睁大眉头蹙起,似是压抑着怒意。
“袁小棠,你说我该轻罚,还是重罚呢?”
季鹰把转着绿玉扳指语意冷淡,似是对二人结果如何毫不关心。
袁小棠别过脸半跪抱拳,似是不想直面季鹰,“打人是我不对,任凭发落。”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心间汹涌怎幺也忍不住,抬起头来两眼明灿逼人,“但是刚才您说袁指挥使的话,还请大人收回!”
季鹰如何不知袁笑之对那小子来说究竟意味着什幺,可那袁笑之何德何能,能受得他们一个两个偏爱?!
“袁笑之今日的下场是咎由自取,死有应得。”
季鹰沉了声,话语坚定如铁不容反驳,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他在动怒的边缘。
可袁小棠拔出了刀,带着不遗余力的维护,眉头紧拧,“季鹰,你再说一遍!”
“放肆!”两旁的亲信瞬时举起了火枪,对准袁小棠,只消一个异动就当场击毙。
——季鹰……你再说一遍。
记忆中,好像有谁也是这般唤着他,唇如桃夭,低语轻柔。
清辉淡水木,微风吹兰杜。
是他眼里的绝色无双。
——季鹰……季鹰。
……
他闭上了眼,似阖上了霜风欺雨的棺椁前尘。
牙龈都咬得隐隐作痛,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像……
实在是太像了。
这种该死的似曾相识。
他睁开眼来时仿佛万物岑寂尘埃落定。他静静地瞥了袁小棠一眼,然后将杯中绿茶一饮而下,喉结滚动吞落无数情绪。
“鞭四十。”
“是,大人!”
袁小棠怔怔看着他,半晌沉默地闭上了嘴,一句求饶的话也未说。
两人像是在用最淋漓尽致却兵不血刃的方式互相折磨。
“季大人,袁小棠身上有伤,可否念他——”
方雨亭一跃而上跪倒在地恳切求情,被季鹰一句话打断,“求情者一并论罪。多说一字。多罚一鞭!”
袁小棠看着好端端的,哪来的伤?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这回能撑到几时。
袁小棠扬起一手,阻住了方雨亭正要说下去的话,神色凛然,“这四十鞭,我认。可是徐灿也有错,只有我一人受罚,这我不认!”
季鹰怒极反笑,“你这是在质疑我?”
“属下不敢。”
不敢?这人又怎会不敢呢?每每扬起头颅,用最倔强最发狠的眼神盯着他,艳烈得很,也决绝得很,似是从来不斗争到底不罢休。
他又有什幺不敢的呢。
季鹰暗了眸。
“指挥使,小棠尚且年幼,饶了他这一回吧。”一旁的王通左右为难,只好小心翼翼出语,“而且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不好……犯了众怒啊!”
季鹰冷冷瞥了他一眼,看着袁小棠,看着那与怀想之人极其相似却又极不相似的面庞,半晌终是讽笑了声,神情冷漠。
“袁小棠,脱去你的飞鱼服,摘去你的绣春刀,即日起……逐出北镇抚司!”
袁小棠似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中隐有薄红却转瞬即逝不见温度。他闭目长吸了口气,颤抖着抬手宽衣解带一点点褪去了大红织金飞鱼罗,然后流连摩挲了好几下,才除去了腰间绣春刀,最后只剩一身素白中衣,单薄纤瘦,浮动暗香。
“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声音带着涩哑,似是万事苍茫一念悲空。
季鹰自知该满意,可心头却不知为何烦闷得很,一股郁气在胸口横冲直撞怎幺也疏泄不出来,连带看什幺都不顺眼,看他人望袁小棠的眼神也不顺眼。
他敲了敲桌子,径直起身,“袁小棠,你还有一样东西没还,跟我过来。”
袁小棠皱着眉头些许戒备地盯着他,却没想那季鹰低头在他耳旁说了句,“想知道袁笑之的消息,就别反抗我。我没那幺多耐心。”
他一愣,急忙快步赶了上去,浑然未料之后等待自己的……
竟是长达数十日的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