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若不去注意也就罢了,越是注意,想法就愈发的多起来,某些印象,也就愈发深刻。
那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灯火明灭晃动,舞台上乐声流转,氤氲轻舞。顾燕桢看着那边的景象,对那个大概是叫做苏檀儿的女人做了一个评价。
先前打听了有关宁立恒的消息,自然便能知道他是一名赘婿,入赘商贾之家。先前并未对他的妻子有过太多概念,但这时看起来,才渐渐在心中有了一个轮廓,这个轮廓相当清晰,因为对方展露出来的那种形象,也的确令他印象深刻。
乍看之下,或许只是一名美丽大方的妻子与相公坐在那儿看戏的情况,一些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教养好,见识多的,也能有这样的形象和气质。不过引起顾燕桢注意的并非仅仅是这一点,而是这对夫妻在与其他人来往时的情景。
过来与他们说话的人,首先选择面对的,几乎全是那宁毅的妻子。先前有见过的那不学无术的苏氏兄弟,乃至于其他来来往往的人,首先全是与那妻子说话的,随后才去注意那相公。这宁立恒前日在文墨楼头还那样为苏氏兄弟解过围,他们过来时首先在意的还是那苏檀儿,这女人的厉害,想来便可见一斑了。
在这方面顾燕桢对于自己的识人之明颇有自信,以往的许多事情,其实也多少证明了他的这种眼光。在这世道上,女人要厉害,很困难,要将这种厉害的一面内敛到眼前的这种程度,将一份看来温柔的气质在那强势间融合得天衣无缝,那就更是不得不令人佩服。而看着那边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显然也是这个女人在主导着一切,一方面保持着本身的存在与旁人的重视,另一方面,也巧妙地兼顾着身边男人的存在,不让这人完全成为陪衬,手腕实在是高明到极点了。
这是个女人……顾燕桢想着这些。假如是这样一个男人,成为自己的对手,取得了云竹的芳心,自己或许就真是不得不心服口服,可相对来说,这样强势与优秀的女子身边那个陪衬的男人……
他也不可能在这事上留心太久,不时的与旁边的人说说话,鼓鼓掌之类的。第一轮的演出,四大行首都很本分,皆是发挥自己长处与特色的表演。骆渺渺的彩绸舞缤纷瑰丽,元锦儿的舞蹈灵动活泼,冯小静的百鸟朝凤舞依旧端庄大气,到最后绮兰一曲重现孔子与老子问道的古风舞蹈,墨裳宽袖,气韵脱俗,悠然舞来,真有墨韵留香之感,也正是将她身上的那股书卷气息发挥到最高点。
四人当中,顾燕桢其实并不是非常喜欢骆渺渺,她的歌舞缤纷瑰丽,很能给人第一眼的冲击力,但实际上底蕴不足,比不上其余三人的从容。当初选择她,实际上也是因为云竹的那事,这种五彩缤纷的舞蹈风格其实也好写诗破题,在他来说不过是敷衍的态度。这次舞蹈完毕,原本想要挥笔写一首词,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看宁毅的那边,最终还是没有写,而是叫了旁边负责登记鲜花朵数那人,买了五百朵给那骆渺渺。
五百朵也就是五百两银子,对他来说也算是颇大的一笔开支了,不过由于没写诗词,于是干脆一下子给了。不久之后是谢礼的时间,有些姑娘上去做余兴表演,上方念出“顾燕桢顾公子送渺渺大家鲜花五百朵”时,他便也与周围人拱手说些客套话,另一边,苏檀儿似也挥手叫了人,那松花的数字在舞台后方的大木牌上不断翻新,一百朵以上的都会被大声通报出来,随后便听得那个声音。
“宁立恒宁公子送予绮兰大家鲜花两千朵”
这声音出来,人群中便又是一阵声浪,两千朵花,这确实已经是令人咋舌的大手笔了,通常来说这等支持者都会等到三场舞蹈皆毕之后才出手。宁立恒这个名字听来那有些神秘的“第一才子”,有才又阔气,无论如何都足够成为一时的谈资,顾燕桢却明白这是那女人的手笔,在这样的会场上为了自己入赘的相公做出这等事,这女子温婉外表下,还真是强势与自信得可怕。
他想起那松花蛋的事情,自己如今也不过投入区区百两不到,与眼前这一幕相比,那个宁立恒做的事情……真是儿戏得可笑。
正如此想着,沈邈从旁边凑了过来,同样往那边望过去:“真是大手笔……燕桢方才看那边已经看了许久,莫非对那宁毅的才学,真是感兴趣起来了?若是如此,今晚的花魁宴上,真是龙争虎斗,有好戏看了。”
顾燕桢沉默半晌,笑了起来:“子山兄可知,那云竹背后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不是查不……呃?”沈邈反应过来,“莫非便是那……宁毅?”
“呵,便是他。”
“他……他可是赘婿身份。”
顾燕桢似笑非笑地沉默着,沈邈笑了起来,摇摇头。
“如此一来,若是将此事情揭发出来,岂非可以看场好戏?不知燕桢心中想法如何?”
顾燕桢看着他好一阵子,才终于叹了一口气:“子山兄,若将此事揭发,接下来会如何?”
“那对夫妻心中,轻则产生芥蒂,若重,想必那强势的商**子会找上云竹姑娘的门去,到时候……呃,看燕桢似有不愿,想来还是有怜香惜玉的想法,如此豁达心胸,令人佩服。”
顾燕桢笑笑:“不瞒子山兄,原因倒并非如此。子山兄说得都对,轻则产生芥蒂,重则找上云竹家门去打闹一场,可即便如此,哪怕真闹到最后不可开交,你我或是看了一场戏。可子山兄你说,如此我便得到那云竹了么?”
“呃……”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辈行事,当不为细枝末节所惑,直面本心。这等事情,即便做下,到头来我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反倒传扬出去,为人诟病。吾不屑为之……”
话语虽饱含傲气,但他此时语气倒是谦和,沈邈沉思一番,拱手受教。顾燕桢笑着引开话题,望向那台上歌舞,议论一番,灯火迷离间,倒也望了望那沈邈。
沈子山,也不过一介俗物,书生意气,难成大事……
“两千朵,大手笔啊。”
台上那人说出宁立恒送两千朵时,宁毅也是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众人议论之中摆出一副跟我没关系的态度,反正真认识他的人也不多。只是偏过头去,濮阳逸正从那边拱手过来,摆出一副承情的态度。
“妾身对诗文倒是懂的不多,只是她给相公面子,妾身便给她银子,事情便是如此了。”
苏檀儿低着头,话语温婉恬淡,乖巧地笑着,宁毅自然知道理由到底是为何的,此时哈哈几句,夫妻俩此时倒不可能知道会场一侧有个叫顾燕桢的家伙正盯着这边看动静。而在舞台一侧,听得这两千朵花的消息,元锦儿也是微微愣了愣,气鼓鼓地瞪起了眼睛,随后找聂云竹告状。
“云竹姐,他欺负人”
“呵,明明是他娘子送的花,关他何事。”
“我才不管呢,仗着有钱欺负人……待会不帮忙卖松花蛋了。”生一会儿闷气,又拉了苏檀儿往更衣打扮的房间跑,“云竹姐,我要再打扮一下,待会的舞跳得好一些,挽回颜面。”
虽然心中不打算争那花魁了,可面子是大事,还是要争一争的。
不过,之前毕竟是没打算争那花魁,排出的表演也以本分为主,此时便算再认真,最后的结果却也没有多少可改变的。比试持续进行,歌舞瑰丽,风格各异,到得最后一轮结束,绮兰一曲名为书山墨海的歌舞技压群芳——虽然背后有濮阳家做后盾,但濮阳家如今最讲名声,绮兰的这曲歌舞明显下过大功夫。这曲之后,濮阳逸也终于名正言顺地送上一万五千朵鲜花,将这名在舞台上白衣飘飘的女子送上花魁位子。
有的人其实早已如苏檀儿一般料到这结果,不过濮阳家缓了两年才做这事,也算是极讲分寸尺度的作为,能料到的,基本上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今晚的歌舞也是好看,虽然比前两天的时间稍短,但此后还有一场盛大的花魁宴作为余韵,这场宴席乃是花魁赛后的惯例,由知府大人主持,四大行首作陪,酬谢近三日以来对花魁大赛有过诸多支持的众人,四大行首们也会准备精心的舞蹈在其上表演,士林商界坐在一起,此后也往往传为佳话。
顾燕桢一个晚上都在下意识地寻找着聂云竹的所在,但并没有找到,直到与那沈邈一同赴宴之时,才在那厅堂的侧面无意间看见了一道身影,那身影一身仆役装扮,大概是混在下人之中,躲在殿外的树后像是在期待着一些什么。对这身影太过熟悉,顾燕桢也便一眼将对方认了出来。
进入宴席之后,他才陡然明白那道身影等在外面期待的是什么。
“想不到……云竹姑娘竟这么快便将生意做到这里来了……”
沈邈微微感叹,在这花魁宴中,原来每一桌中央,都摆放了一些剥掉了壳的松花蛋,期间花纹宛然,晶莹剔透。这两个月来,虽然松花蛋的生意还在不断拓开,但聂云竹那边一直低调,请了些人帮忙,但除了满足供应各个酒楼之外,便没有多少新的动作,看来从这个晚上开始,她终于已经准备好要将生意做开了。
那个女人,若在以前要来这宴席之上,至少都会是上宾,就算不争花魁为人低调,实际上也都有众星捧月的感觉。而如今竟为了这等东西如仆役一般的躲在外面,看着里面的众人觥筹交错,期待着这等小生意……倒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看见我……
忽然又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情。他对于那松花蛋原就不怎么上心,不到一百两的生意,看来无聊。可此时见到那期待的神情,倒是有些哑然失笑,这还真是巧了,不知她今天费了这么大力才做好开端,满心欢喜的期待,明天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顾燕桢不在乎这种可怜的小报复……他如此告诉自己。不过真这么巧地碰上,还是会觉得有趣。
于是他对沈邈笑道:“这东西看来有趣,其实工序未必有多么复杂,如今也过了几个月了,我愿与子山兄赌十两银子,不出半月,市场上必有此松花蛋的仿制品出现,她费了大力气,怕最后也是为他人做嫁……商场亦如战场,不是那么简单的。”
理论上来说这个赌约要胜只需等到明天,若要败,则必然需要半个月时间的证明,两人谈笑落座,随后便未将此事放于心头。不过,仿佛在冥冥中有某个存在在许久以前早已掐死了这一说法,仅仅一刻钟后,顾燕桢便有些阴沉地发现,他提前输掉了这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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