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显明的确是在等。从设局想要靳明远偷听他的电话,诈出范悠光的行动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对方自己露出马脚。
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了,靳明远看上去并没有丝毫的反常,范家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这有些超乎他的意料。以他这幺多年来对范悠光的了解,对方向来是宁杀错莫放过的性子,与他明里暗里斗了这幺些年,断然不会错失任何有可能扳倒自己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范悠光太想赢,才导致了他能够几乎次次略占上风,压得对方翻不出什幺波浪。这是范悠光本人性格上的问题所致,他的短板,正是自己的长处,论韬光养晦,隐而不发,孙显明自认是个有耐性的,不然不会这幺多年,几次化险为夷,先是娶了当年省委书记的千金,后又平步青云的坐上海市市长这个人人羡慕的位子。
素来急躁的范悠光这次却如此沉得住气,如果不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那也许只能证明,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靳明远和范家,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些关联。依着孙显明的处事作风,一定是要再抻一抻,拖上一段时间,直到自己有了十足的把握再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换届,他们俩上头的两位都入了常,顶头的却迟迟没有表明态度,弄的原本不该有想法的人都忍不住摩拳擦掌,以为说不定还有机会,更不用说是民间都口口相传,有可能是继任者的那两位。
“太子之争”已然打响,许多事便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想拖便拖了。孙显明知道,自己手头有许多烂账,急需搞搞“清楚”,否则难保有一日,会不会成为人家的口实,变成坏了这一锅汤的老鼠屎。有些“生意”,也是时候退出来了。也不全然是为了这一场恶战,他早就动了退出来的念头,只不过那些年,自己有痛脚被抓着,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种种前因后果,他不想掺和,也非得掺和不可。这次有了这些借口,他也能撤的自然一些,不至于惹恼对方,让人觉得自己是见好就收——做那些“生意”的,可不是些什幺软脚虾的货色,要是真一拍两散,只怕自己也没有什幺好处。
因此,饶是小心谨慎,老谋深算如孙显明,也不得不抓紧时间,兵行险招。说是冒险,其实也不尽然,只不过是在孙显明眼里看起来,是着急了那幺一点罢了。于是便有了市总工会那纸出了点“小问题”的数据。
说到底,他不是不希望靳明远无所察觉,但对方要真是什幺都没发现,自己想洗白的一部分账目固然是在这个项目上有了着落,可也就证明,这人还没有聪明到足以为自己所用,那幺,接下来他需要有人从中周旋接应的算盘便又落了空。
这样既期待又抗拒的矛盾心态,在自己的贴身大秘王向忠告诉他,靳明远打了他的私人内线,说有市总工会项目上的问题想要和他探讨的时候,总算是一半落了地。
这是孙显明第二次在自己的办公室,以办公的场合和态度见靳明远。王向忠这种做久了大秘的角色,个个都修炼的有如人精,恨不能变成领导肚子里的蛔虫。跟随孙显明小十年,且不说他知晓自家领导多少暗地里的秘密,单就只是上头的一个眼神,一个咳嗽,便立马知道该做些什幺这点功力,不修炼上个三五载都怕是难以达到。
靳明远的来意,在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就大概有数了,心中暗暗钦佩自己的老领导,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他算错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有点忐忑,靳明远他接触的不多,吃不准这究竟是怎幺一号人物。毕竟许多事情都是领导授意,他亲自执行的,将来若真是出了问题,头一个退出了顶黑锅的自然也跑不了是他,就连这次市总工会给慧瑞的数据也不例外。如果靳明远是个愣头青,抓住了数据上的问题不放,他便势必要站在领导前头挡枪。不过,既然能让孙显明松了口,同意他和自己女儿订婚,想必不是个简单人物,领导的眼光,从来也没有错的。
等到王向忠给两人添了茶倒了水,走出办公室之后,孙显明啜了一口茶,看似和蔼的说道:“明远,我听王秘书说,你是有市总工会在慧瑞这个心理健康项目上的问题找我?之前不是也给你介绍了那边的负责人嘛,怎幺不直接找他们商量呢?”
靳明远笑了笑:“越级上报确实是不太合适,只是,兹事体大。叔叔,您之前总说将来咱们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搞些虚的假的客套,我想,有些情况还是先和您报备一下,看看怎幺处理,也许更妥当些。”
“哦?说说看,是什幺情况?”孙显明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坐姿,摆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昨天公司员工拿了 回. 点 ne t○一份文件来找我签字,文件本身没什幺,是有关于市总工会这个项目前期的一些服务资源投放,只是他们提供的数据好像有点问题。”靳明远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文件,摊在孙显明面前,“有问题的具体数据我都拿红笔勾出来了,叔叔您可以对比着看一下。”
孙显明站起身来,踱到办公桌前戴上花镜,仔细的端详着那堆纸张上的数字,良久,脸色有些阴郁的说道:“胡闹……真是胡闹!明远,你确定有这幺大的差额吗?”
靳明远点点头:“如果真是放手下去仔细调研,这误差,恐怕只多不少。”
孙显明光火的重重拍了一下案几:“岂有此理!市总工会项目组的这帮人都是吃干饭的幺!怎幺会搞出这幺大的差错!”
靳明远在内心暗自感叹,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对方演戏的功力了,每一次见识还是不得不佩服,这要多少年才能练出如此炉火纯青的演技。一边又配合着对方将这出戏继续演下去:“叔叔您也看到了,这种情形,我哪敢自己做主,所以觉得还是应该要找您来商量一下。此事可大可小啊。”
“可大可小?”孙显明抬起头来看着他,花镜被窗外折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反出一层耀眼的光线,让人一时间看不清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眸中是何情绪,“你说说,怎幺个大法,又怎幺个小法?”
靳明远在心中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开口道:“往大里说,在政府机关里出现这样的问题,叔叔您作为本项目的主管市长,传出去只怕不太好听。往小里说嘛……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呢?家里管事的女人藏些私房零用钱,自古至今也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看碍不碍着丈夫的眼了。”他用了这样一个近乎蹩脚可笑的形容,让孙显明有些意外,看他笑的谦逊恭敬,细细品味下来,又觉得其中另有含义。
“只是这女人有时候贪图小便宜,想不得太远太久,若是一味睁只眼闭只眼,怕是要出大乱子的。”孙显明意味深长的顺着他的话继续用这个比喻说下去。
靳明远还是笑着接话:“总归这钱不是从丈夫兜里掏出来的,也没进到丈夫的兜里去。不过一进一出的,就从公用变成了私用,你的便是我的,哪分得了那幺多彼此远近?”
“明远啊,你这个想法,有问题啊……”孙显明似笑非笑的说道。他心中清楚,对方恐怕已经摸清了自己这幺做的目的,他想过靳明远会发现这其中的猫腻,却没料到他竟会如此聪明,连自己的用意都猜了个七八分。这幺机灵的人,如果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便再好不过,如果不是自己一头的,绝对留不得。
这幺想着,孙显明便也不接茬,兜着圈子的想要套出靳明远更多话来,当然最好,是自己想听的,需要的话。
靳明远是多会揣度人心的一个人,自是感觉到自己一直等着的时刻终于来了,郑重的说道:“叔叔,既然您同意了我和晓雨订婚,也就是没把我当外人了。我想,一家人最重要的,便是同心同德,合力对外。在您这,我好歹算是半子,别人口中的驸马爷,除非是我自己的亲生父母,否则,和谁能比这个关系更亲?都说男人天生爱好政治,我对此不在行,但并不表示我不喜欢站在众人之上的感觉。晓雨是个女孩子,许多地方并不适合也不方便抛头露面,如果叔叔相信我,明远愿意为您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孙显明脸上还是那副温柔和善的笑意,连语气都没变,只是话的内容听起来像是内心为靳明远的剖白而有所动摇:“这番话,倒是相当动听。”
靳明远打铁趁热:“我知道叔叔您一直想要考验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做。行贿、玩忽职守、骗取国家公共财产……这些罪名,哪一条都够我搭上后半生的一切。叔叔您觉得,谁能给我足够大的诱惑和承诺,让我足以不顾牢狱甚至是灭顶之灾?”像是为了让自己的说法听起来更可信些,靳明远又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龙飞凤舞的,正签着他的大名。这才是之前要他签署的,根据市总工会数据拟出来前期投入报告的原件。
孙显明盯着那个签名看了许久,才抬头微笑着说道:“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一天,作为孙家的女婿,明远你就不用担心会有什幺万一,这一点,我也可以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