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秋阳洒进祠堂,坐在最后排的薛四虎极力伸出右脚,避过冬瓜梁的黑影子,努力够着把湿鞋子凑到阳光底下。
拿着一本《兔园册府》边走边吟诵的金教授一脚踩在薛四虎的脚背上,在熟悉的小道上失去平衡,老腰撞在书桌角,疼得他大叫一声,手里那本兔园抛到了空中,掉下时正好砸在了谷雨的头上……无邪的孩子们忍不住大笑起来,薛四虎更是乐不可支,“咯咯”笑得前俯后仰的。他巴不得教授把他赶出祠堂,他借机可以去找那个光身子的男孩玩。
金教授揉着老腰,半天才直起身来,死公鸡浮现在眼前……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快捷抽出别在裤带上的戒尺,脆脆地抽在薛四虎的后颈上。
“啊哦嘶……疼……”
疼痛难忍的薛四虎嘴里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整个人跳了起来。金教授犹不解恨。
“把你爪子伸过来……”
薛四虎赶紧讨饶:“教授,我真不是故意的。”
“孺子不可教也,开学第一天,本来还想饶了你这顿打,看来不让你痛上一回,玩心是收不回来了。”
金教授抓过手背上像涂了黑漆皮的薛四虎的手,翻过来后,经常和皮肤接触包浆发黄的戒尺重重落了上去……薛四虎的手掌曾经被金教授的戒尺打得发肿,足有半寸高,偷向阳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满肚子装着已成熟的丝的蚕身一样(这一句抄袭),这样的“创伤记忆”让四虎不寒而栗。但见同窗们都望着自己,他硬撑着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以为自己打轻了的金教授,下手一下比一下重,薛四虎的眼眶里顿时盈满了泪花。
就在这时,从祠堂的影壁上披光挟霞掠下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过金教授手里的戒尺,以不可思议的迅疾动作重新攀上影壁。端的比猕猴还要灵活。
“乞索儿——!快把戒尺还我……”权威受到挑战的金教授大声呵斥了一声,追出祠堂。
“兄弟,快跑!”
薛四虎见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是那个男孩,嘴里呐喊了一声,拔腿就往祠堂外跑去。跳下坎头后,薛四虎一回头,“咦,人呢?”
身后传来一串笑声,薛四虎蓦然发现那男孩已经跑到了山脚下,正朝他招手。
自知“罪孽深重”的薛四虎哪敢再回村塾。跟着男孩在大山里摘野柿子,掏岩蜜,吃得肚子滚圆……一直到人定时分。
“四虎,快出来吧!下回不打你了。”心急如焚金教授喊得口干舌燥,回答他的却只是呼呼的山风。
男孩碰了碰四虎的胳膊,金教授和四虎爹娘等举着明晃晃火把,正从他们藏身茅草丛前走过。
“我不回去,我回去干嘛?”薛四虎仰天躺下,这种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生活正是薛四虎向往的。
“虎儿,虎儿,娘今天给你做了白米饭,快回家呀!”四虎娘听到一声狼嚎,看到黑魆魆的山林,喊声里已有哭腔。
薛四虎再也淡定不了了,身体翻转了好几次,对男孩说道:“要不,你也跟我回家吧!你一个人呆在山里难道不害怕吗?”
男孩摇了摇头,用手比划一个大圆圈,指了指天空……薛四虎明白男孩是想告诉他,等明天日出的时候,他再来找自己玩。
“今天不是我娘娘来找我,我死活不回去……”薛四虎自己给找了台阶,正想和男孩说声告辞,那男孩却像只猫鼬一般,钻进树林不见了。
“阿娘,我在这……”薛四虎冲着远去的火把喊了一句。
“虎儿,你死哪儿去了?你不知道羊盘村有个婴儿被狼叼走了吗?教授打你是为你好,还敢抢了教授的戒尺。”四虎娘脱下一只鞋,狠狠地打在四虎的屁股上。
“别冤枉了四虎,戒尺是那乞索儿抢的,找到了就好,没出事就好……”金教授现在想想就后怕,要是四虎真的出了事,他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
“我给你一个碗,明天干脆跟着那乞索儿要饭去……”四虎爹白天背了一天的毛竹,回到家累得像狗一样耷拉着舌头。为了找儿子又多跑了这十几里的山路,再好的脾气也发怒了。
“他才不是乞索儿,他的能耐大了去了……”
薛四虎舔舔了甜得发腻的嘴唇,又说道:“他不怕马蜂蜇,爬到滴水岩掏燕窝,连绳子都不用,你们看,这就是他掏的燕窝。”
薛四虎从口袋掏出燕窝来,只可惜被压碎了。
“你还敢说小乞索儿好,看我不收拾你。”四虎爹随手折断一根荆条来,被金教授夺下了。
“回去吧!时候不早了,吾等都回去吧!”
……
第二天又是个红白大热头,蓝天白云下,金教授不厌其烦地把所有的肉条都拿出来挂在竹竿上,满满的两竹竿,场面蔚为壮观。
不经意抬头,见一个白花花的光身子坐在影壁之上,这下把金教授吓得够呛,差点没被祠堂高高的门槛石绊倒。
“尔还想干什么?”
金教授一撩长衫,左右野马分鬃后,摆了个五禽戏的白鹤亮翅姿势……金教授十八岁时,参加过镇里组织的民防团,这套五禽戏就是当时跟着一个老拳师学的。闲暇课余,他常常比划上几招,就当活动筋骨了。金教授自己都很诧异,遇到危险,会摆出这么个姿势来迎敌。
那男孩明显是误读了金教授的身体语言,以为先生是请他飞下来,他嬉笑着跳下影壁,把手里黄灿灿的戒尺递了回来。
秋天山区的早晨,冷飕飕的,见这男孩只在下身围了几张芭蕉叶,金教授悯心顿起,“小郎,你是哪个村子的?怎么不穿衣服?姓甚名谁?”
那男孩迟疑了好一会儿,翕动嘴皮:“我……叫乞索儿。”
金教授一愣,继而面颊发烫,皮色就像踩烂了一筐西红柿,“欸,那是我随口一叫,当不得名字……”
“你住巨灵山里吗?”
男孩点了点头。
“家人呢?”
一问出口,金教授自己先叹了口气,有家人至于没裤子穿吗?
男孩果然摇了摇头,嘴里呼出的白气在他前额的头发上凝成了白霜。
“可怜的小郎!连个名字都没有……”
金教授有心送件衣服给这孩子披上,无奈他能穿的衣物都穿在身上了,根本就没有富余。
男孩倒是没有这么多感慨,只见他沿着影壁的边沿,利索地爬上那堵墙。
“砰!”一声,一头重逾百斤,棕黄色的白尾梅花鹿扔在了教授的脚边。
男孩从墙上跳了下来,指了指梅花鹿,又指了指教授。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这是送他的束脩。
“谢谢,谢谢!”
金教授对男孩的好感顿时倍增,他摸了摸男孩的后脑勺,沉吟了片刻说道:“小郎,你是不是也想进村塾读书啊?”
男孩使劲地点了点头,满脸期待……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好,我做主了,你从今天开始就来上学吧!村正那我去说……午饭就跟我一起吃,现在最重要是先替尔弄件遮身之物。”
金教授说干就干,拿来一把牛耳尖刀,从那梅花鹿腹上挑开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四蹄,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鹿皮。把还热乎鹿肉割成一条条长肉条,挂在了竹竿上,把竹竿都压弯了。
教授独居多年,对针线活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很快拿那块鹿皮替男孩缝了身露出胳膊的直褂。
“来,试一试,看一看合身否?”金教授咬断线头,抖了抖鹿皮褂。
鹿皮褂一上身,腰上系上一根教授卷铺盖用的红绳,男孩顿时显得精神多了。
看着还有些余料,金教授顺手又缝了条鹿皮短裤。
“可惜这鹿皮小了点,要不我还可以给你弄顶帽子……”金教授替男孩套上鹿皮小短裤,看着焕然一新的男孩,突然想到这男孩还没有名字。
“小郎,我也不知你姓甚名谁?你栖身在巨灵山,以后我就喊你巨灵如何?”
男孩见自己有了衣服,又有了名字,激动地点了点头,无法抑制地仰天长啸了一声。
“嗷呜——!”
高亢清越的啸声,震得远处的芭蕉叶都簌簌发抖,破败的影壁上扑扑往下掉尘土……受惊的金教授一连退了三步,才重新站稳了,这是寻常人能发出的声音吗?
“巨灵,尔是山神吗?”
教授瞧一眼巨灵茫然的样子,自言自语道:“欸,我也是老糊涂了,哪有山神是光身子出来乱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