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储存在“玛丽”长锥之中的电流耗尽了,那六根濒临崩溃的长锥终于停止了下来,被烧灼成了赤红色,嗤嗤作响。
不少内部的机簧在停止的瞬间就分崩离析,彻底烧坏了。而那个空灵美妙的少女吟唱也渐渐地时断时续、直到最后,沙哑地消失无踪。
就像是寄宿在其中的精灵死去了。
而猿鬼,已经尸骨无存。
牛顿从地上爬起来,从口袋的烟灰里挑挑拣拣,找到一根没抽完的便眉开眼笑,狗腿子夏尔机灵无比地上来点火。
他眯起眼睛,畅快地深吸了一口,抬头问:“演示结束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没?”
全场寂静。
没人说话。
今晚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已经冲击了他们的三观,隐隐撼动了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和常识,令他们彼此都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怀疑。
“那是什么?”
有人怔怔地问:“不是炼金装备、不是乐师……单纯的机械引发了以太的共鸣?”
“没错,就像是黑区里的诡异现象一样。”
牛顿淡淡地说道:“在高浓度以太环境下,纯粹的声音变可以引起以太的变化——雷霆劈下时的巨响,海洋的潮声,大地深处传来的幽暗轰鸣……人类用音符来记录那些声音,因为一切声音都能引起以太的共鸣。除非绝对的‘寂静’,否则一切声音都必定会对以太施加影响——这就是‘以太效应’。可惜,在教团的结界干扰之下,白区内的以太反应被削弱到了极限,只能在黑区中才会能够肉眼观测。”
“你是说……你用机械释放音符?”
有人反应过来,皱起眉头:“您如何实现引导控制的?”
“哦,这个问题,我前两天在跟助手聊天的时候解决了。”
牛顿抠了抠鼻孔:“那个家伙在吹牛逼的时候说,他有一个师弟因为无法感应以太,为了释放音符,就硬生生地背完了每一个音节地关键数据和组合过程……听起来很蠢,对吧?所以,我就想:既然人不去依靠感应也可以控制以太,那为什么机器为什么不行?只要让以太认为有人引导就可以了……”他停顿了一下,嘿嘿怪笑了一声:“或许,以太一开始就不需要引导,我们只是在无数以太造成的而结果中,选择了自己所要的那种而已。”
“为什么用电力驱动?”有人发问,“我们利用这种磁场切割产生的能源从五年前才开始。”
“只有这样制作维护起来最简单,最容易,就算是傻子在经过培训之后也可以使用。我需要的是最低的成本和最广泛的适用性。”
牛顿淡淡地说:“我要确保它成为一个基准,再次基准之上……我才能继续推进后续的研究?”
“后续的研究!”
众人一愣:还要什么后续的研究?效果增强?还是说,除了这一首最简单的乐章之外,他还能打算制作释放其他乐章的东西?
对此,牛顿只是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不屑回答。人群中,已经有人的神情变化起来,从震惊到沉重,直到最后,神情凝重地思索着。
“就这样吧,演示完成我就不管了。量产已经开始了,五天之后就能生产完毕,皇家乐师团赶快给钱把东西拉走。”
他打了个哈欠,准备转身走人。
可是在他身后,垂眸沉思地安德烈却缓缓抬起头,声音冷淡。
“抱歉。”
他说,“这一批成果,皇家乐师团无法接受。”
牛顿的脚步一滞,缓缓地回头,眼神变得阴沉起来:“安德烈先生,下单之后又反悔,这可没有道理啊。如果你给不出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那么皇家乐师团永远不要想在我这里拿到任何装备了。”
面对牛顿的隐隐怒意,安德烈只是说:“与我们的要求不符。”
“‘玛丽’的性能已经超过了你们的所有要求。”
牛顿冷哼:“便携性、隐蔽性上都无可挑剔,至于易用性,开玩笑,我这么一个以太废物都能使用,别跟我说乐师搞不定!”
“我们需要的是炼金装备,而不是一个八音盒。”
“哈!”牛顿怪笑,“它的造价比炼金装备更低,而且量产以后会更低,稳定性上无可挑剔——同样的效果,为什么不用便宜更好的?八音盒都比你们想要的东西更强!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蠢!”
“牛顿先生,想必您很清楚,我想要的不是这种‘劣质品’。”
在“劣质品”上,安德烈加重了声音,一字一顿。
牛顿一愣,神情变化,许久之后叹了口气,笑着走上去,拍着他的肩膀,一反常态地柔声说道:
“乖,别闹。皇室提的要求,皇室下得命令,现在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德烈先生,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啪!
安德烈的肩膀上,一串火花毫无征兆地弹起,抽在牛顿的手掌上,令牛顿的手指抽搐。他缓缓起身,低头俯瞰着这个糟老头儿,声音冷肃:
“牛顿先生,我容忍您的狂妄已经很长时间了,或许这是一个错误。从什么时候开始,乐师的领域,会让您这种……人,指手画脚了?”
牛顿仰头看着他,忽地轻声笑起来:
“你,其实想说的是‘废物’吧?”
谁都知道,皇家研究院的牛顿,根本不是个乐师,就连学徒测试都没有通过,是个连和以太感应都无法做到的废物。
他能够达到今天的位置,靠得是惊世骇俗的机械工程学造诣与当时无人能及的天才头脑——正因如此,圣城会赋予他那一位黑暗时代之前的圣贤之名。
“我想要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情,安德烈先生。”
他凝视着安德烈,缓缓地抬起手掌:“只有一件。”
黑色的长锥玛丽在他的手中缓缓举起,放在安德烈的眼前,长锥的锋锐折射着光芒,焕发出宛如燃烧的辉光。
“——早晚有一天,这种你所看不起的‘劣质品’,会主宰时代的潮流。不论是否有天资,不论是否有老师,不论是否有高深造诣,不论是否地位尊贵,它会将力量送入每一个握着它的人手中!”
安德烈皱起眉头,牛顿将长锥放进它的手中,令他牢牢握紧,在他耳边嘶哑呢喃:
“——感受这力量吧,无知者!”
安德烈的手中青筋崩起,那一支长锥被攥紧了,几乎像是要扭断。
他沉默地凝视着牛顿,许久之后转身离去。
……
……
随着安德烈忽然之间的离去,前来参加演示的代表们也纷纷告辞,直到最后,夏尔带着一包崭新的烟卷回来,发现整个地下试验场只有牛顿一个人了。
这个糟老头儿就那么坐在崩裂的地面上,出神地抚摸着已经烧毁了的长锥。
“安德烈已经走了。”
夏尔将烟卷丢了过去:“你今天可是把人得罪得够呛。”
牛顿一愣,旋即冷笑:“嗤,好好给你不要,非要别人甩脸色。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人之常情啦,人家费心费力学了几十年的东西,你几天搞定了,干嘛还喜欢你?”
夏尔从地上拔起一支长锥,端详着它内部烧融了的细碎齿轮,忽地问:“不过,假如这东西真得继续研究下去……岂不是早晚有一天,会替代乐师?”
“诶?”
牛顿一愣,“会么?”
夏尔也愣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么?”
“我为什么要想?研究者只管自己的研究,乐师的死活,与我何干?”
牛顿摊手:“我要什么都去想的话,我干嘛不去当教皇啊!况且……有多蠢的人才会觉得我真能研究出后续的东西来?”
“呃……嗯?”夏尔石化了。
“能够做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是目前工业的极限了!虽然我能够提出理论,但无法验证的理论就是猜想。除非圣城解开了‘第六封印’,让各国获得新的技术——包括材料学和锻造学方面的研究——否则就还早着呢,小子。”
牛顿低头想了想,说:“至少还早六百年,这种技术至少早了六百年——这么一想,我还是挺厉害的嘛!”
“可已经有人开始害怕啦。”
夏尔挠着头:“有些人的眼光还是挺长远的,如果他们想要弄死你怎么办?”
“我不怕啊。”牛顿吹着口哨:“反正有皇家保着我,这些年想干掉我的又不是一两个了,我怕什么?需要怕的不是你么?你可是我的贴身助手啊。”
“……”
夏尔愣了一下,忍不住骂了个脏字儿:“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么一个神经病!”
“身为我的助手,为了研究总要有所牺牲,最好献完青春献子孙,现在到你奉献生命的时候啦,不要怂啊夏尔。”
牛顿眼神怜悯地看着他,安慰道:“大家谁不是真么过来的呢?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可比你……哈哈,不对,我年轻的时候可比你现在这鬼样好多啦!当时那一群研究院的糟老头子简直把我当宝贝一样!每天嘘寒问暖,生怕我心情不好,甩手不干。简直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就算我要把研究院点着玩,他们都会给我泼满油脂,铺好引线然后把火把放进我的手里,最后找一帮人来给我鼓掌!”
“……”
“他们都是好人呐,可惜运气不好,死得都比较早。”
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中抖落的烟灰,眼神就落寞起来:“说真的,这个世界上,会真得把我当成宝贝的也只有他们了吧?这个研究所是他们的遗产,这个项目是他们最后没有完成的研究,就连那本黄书都是他们送我的成人礼。仔细一想,那群老货留下来的东西还挺多。可我能留得下的,却越来越少。”
他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夏尔沉默了许久,轻声说:“你赶走所有的炼金术师,强行将工期拖延到现在,保证他们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必须接受你的设计……就是为了这个吧?眼光长远的人会明白它究竟代表什么的,老头儿。到时候,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把你送上绞刑架。你浪也浪了这么多年,不会真得想要作死吧?”
牛顿忍不住笑了,掐灭烟卷,缓缓摇头。
“夏尔,我早说过了,我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我踩在巨人的肩膀上。”
牛顿拔起长锥,凝视着那暗金色的辉光,轻声呢喃: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群愿意让我踩在他们肩膀上的巨人已经死了,可总要有人代替他们走完未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