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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到了金陵,一行人下船,那柳湘莲便要与贾环作别。贾环询问明白了他的去向,当下也不挽留,知他手里没有几个活钱,又助他几个盘缠。那柳湘莲十分豪爽,并不像常人那样推拒再三方肯受,接过谢了他,又托他问候宝玉,两人便痛快地作别了。

贾菖早雇了车儿来,贾环乘了,仍是到上回住的那房子里安顿。贾家族中又送了两个水灵灵的丫头来,连同原有的几个婆子,忙碌了大半个下午,好容易收拾出个模样儿来。贾菖早不知窜到谁家吃酒赌钱去了,贾环打发了婆子们去煎些细粥菜来吃晚饭,吩咐小厮们磨墨,顾不得旁的,当即写了几张帖儿,拜上曾先生并请几个旧朋友后日来吃酒,打发了门房去送。一时送帖儿的回来了,带回来话儿,旁人或言闭门读,或言改日再扰,唯有姜俊写了回帖儿,又说是必过来。贾环接了那帖儿瞧了,再无别话。

当下胡乱吃过了饭,丫头们有些怕生,怯生生的打上水来伺候着他漱洗了,贾环就一长一短的问她们些话儿,诸如多大年岁了,家里兄弟姊妹几个,父母怎样等语。两个丫头都明显的放松了下来,也说说笑笑起来。

其时天气仍是寒冷,两个丫头分了一个去拨着炕洞里的火,一个就去整理床褥,展开一早备好的棉被。桐叶不声不响的提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进来。贾环也倦了,灯下打了个呵欠,宽着衣裳叫桐叶道:“你们一般也累了,今夜不用你们上差,回去歇着罢。”听桐叶应了,又想起来问道:“你们那里可暖和?若是柴薪不够,过来拿也是一样的。”桐叶笑道:“爷放心,我们满够了。我和寄英睡一起呢。倒是咱们刚来,这里不比家里,一向是阴惯了的,这炕也不知多久没通过,倒是晚上别叫她们熄火才是。”铺床的那丫头就不服气的道:“这位哥哥儿别说这话,这炕昨儿已经通了一宿了,若是一晚上不熄火,只怕要热得困不着觉呢”桐叶不理她。

贾环打了个圆场,叫桐叶回去,自己进了被里,身下虽烧得热热的,被子里却果然冷些,窗纸又被北风刮得嗤剌嗤剌的,听在耳内更觉得寒冷,只得揽了汤婆子,又命移了个火盆过来,这才合目躺下睡了。

半夜起来解手,被子底下还有些热意,起身一瞧,只见火盆里只剩零星几点火星,丫头垂着头蜷在小榻上睡着了,手边滑落了火钎子。他一起来就觉头有些昏沉,心里一凛,情知是室宇狭小,空气不流通,有些一氧化碳中毒了。忙跑去推开了所有的门窗透气,又将火盆挪了出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只穿了件小袄,忙取了件大氅裹了,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一阵的后怕不提。

一番动静下来,那丫头也醒了,问道:“您怎么起来了?可是要茶?”又忍不住抱着肩膀瑟缩了一下,见他身上穿了全套的冬衣,门窗又大开,一时不明所以。

“起来更衣,发现屋子里有些炭气,散散好些。”贾环勉强笑了笑,又向她道:“收拾了被褥去睡罢,何苦熬着,在这榻上再冻病了。”

原来这两个丫头送来前,也是主家用心教导了的。金陵贾家的这些族人们远不如京中荣宁二府的那些生活骄奢,对一应豪门的排场亦没有多少概念,所知多有谬误,教这丫头的也多是臆想出来的规矩,不似贾家这等豪门大族的做派,倒似城里一些暴发之家想出来折磨下人的。这丫头听了一堆糊涂话儿在心里,见贾环睡了,她不敢睡,只是守着火盆,及至后来倦得很了,不知不觉就蜷到榻上睡着了。

这会子听了贾环的话,方不好意思起来,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儿,去外间寻另一个丫头去了。

这里贾环待烟气散尽了,方闭好门窗,衾内已是冷了,又不好叫人,只得将大氅搭在了被子上,胡乱将就了半夜。

次日一早,先叫人备齐了四色礼物,各色京中土产去见曾先生,敬呈了拜帖儿进去,不多时曾先生的孙子就迎了出来,口称“世叔”。贾环客客气气的随了他进去,大厅里见过了先生。行过礼数,便见先生仍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又拜见了师母。曾先生打量他一番,见他出落得越发挺拔俊秀了,站在那里玉树也似,心里不由欣慰,便叫他房里去。

师生二人进房里落座,伺候的僮仆沏上茶来。先生笑道:“这是你在南边儿做官儿的一个师兄亲与我寄来的山茶,不是什么名种,喝着倒还好,你也尝尝。”贾环忙喝了一口,含在口里细了,极口夸赞。又奉上特与先生带来的一幅字画,言道是家里特送与先生的,谢先生费心。贾家出来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先生却看也没看,只随手插-入了放置画轴的瓷缸中,向贾环要他近日的功课来看。

贾环心知功课他必是要看的,忙叫小厮取来奉上。先生细细翻看过了,点头道:“不错,很见工夫。”他这么说,就代表贾环合格了。贾环却也并不很高兴,又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先生听了不语。他看先生不说话,只是盯着录有他功课的纸,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半晌,先生才捻须道:“也好,你是个机敏的,却不是那沉得下心的性子,早念完了未必不好。”

师生二人又叙了几句话儿,贾环便告辞回去了。师母还要人传话来留饭,他也推辞了。中午便是贾家族人设宴摆酒,同是一族,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贾环留心听他们说话,听得贾赦贾政兄弟虽不知怎么没派人追索祭田之事,到底出了一份钱资助族中贫寒学生。上回贾环见过的那孩子也被拉了来列席。贾环便叫了他过去,一句一句的问他话。那孩子倒不怯场,说话条理清楚,有理有据,令人眼前一亮。

次日又请人摆酒,往酒楼里叫了一桌子好酒菜,一早的布置起来。未到晌午,姜俊就施施然来了,身后仍是跟着他的小厮墨汁。那小厮老远就笑嘻嘻的行礼道:“贾爷好。”贾环怪道:“什么好事儿,笑得嘴都咧到耳后根去了。”那小厮笑道:“贾爷英明,贾爷委实英明是有桩天大的好事儿呢,我们爷定亲了”贾环一愕,拱手笑道:“这,弟竟不知,仓促之间不及备礼,在此贺姜兄了。”姜俊咳了一声,抬脚作势踹了墨汁一脚,笑骂道:“就你嘴快,平日里又不见你这样伶俐。”墨汁笑道:“小的这不是为爷高兴么”

当下两人进了屋,脱鞋上炕,炕上烧得暖融融的,中间摆了张大炕桌,桌上两壶酒,几碟儿下酒的小菜,一盘柑橘橙子之类。最亮眼的却是梅瓶里插着的三两枝红梅花,姿态艳逸。两人相对而坐,互诉别后情状。

姜俊已中了上一科的秋闱,如今也是正正经经的举人老爷了,举着酒杯浅斟慢酌的姿态却仍是少年飞扬,风流意气,懒洋洋的一副漫不经心世间万事不入眼的样子。贾环也放松下来,捏着酒杯却又不饮,只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说话。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一时贾环就困上来了,姜俊也饮多了,口中喊着未婚妻的姓氏,往外打着酒嗝儿。热好的菜肴端上来了,两人也懒待去吃。贾环爬过去费力地灌了他一碗热汤羹,见他消停下来合眼睡去了,也不管他,自己倚着大迎枕也睡着了。

不多时下人们进来收拾碗筷,方将二人叫醒了。贾环好梦方醒,洗一把脸便精神奕奕,姜俊就萎靡了些,一边弯腰泼水洗脸,一边向贾环说道:“好些日子没痛快吃过酒了。”贾环奇道:“他们不请你?”他道:“同那些浑人有什么可吃的白玷辱了酒这个字罢了。”当下叫人重热了饭菜,两人吃了饭,又说了半天的话,眼看着日头偏西,姜俊方回去了。

自此贾环杜门读,谢绝访客。姜俊知他学业繁重,分心不得,因此也不来扰他。只有曾先生派人来唤过他一回,带去他登门见本府的学政。贾环自是备足了礼数,那学政倒不是什么大家出身,既知贾环是京中荣府的少爷,岂有不承情的,于是当日宾主尽欢。

这一日却接到家中的信,言道是入宫多年的大姐姐元春叨承天恩,晋封为凤藻宫尚,加封贤德妃。贾环自是为她欢喜,心中却又有些疑虑:凤藻宫尚是升职,这不算什么,以元春的家世为人,又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纪,升职是顺理成章,只是贤德妃的名号却是古所未闻,若说是虚衔儿,似生造出来的,若说是待遇,又有贤德二字。一时又想到昔日薛蟠之言而今成真,直想得头都大了。

当晚却又铺纸研墨,信一封与贾政请安贺喜,想了想,又寄一封与薛蟠,细询元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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