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糊弄过了王夫人,又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等了几天,贾政处一点儿消息不闻,八成是对学堂里那一场口角丝毫不知。倒叫贾环不知该说他迟钝好,还是粗疏好。
贾政不问,他为避嫌疑,自然更是绝口不提。只私下里和探春说了一回。探春倒比他看得开,开导他道:“好不好的,横竖就是一个奴才小子,若得宝玉的意,就多留几年,不好时,自有撵他的时候。都说‘日久见人心’,他要还这么轻狂,不定多早晚就犯了老爷手里去。你这会子担心叹气的,岂不是狗拿耗子么”贾环听了她这话,也觉自家自找烦恼太过,便撂开手不提。
不几日,学堂里放了春假,兄弟两个再不用日日过去。贾环依旧是闷在里,闲了不过是往黛玉等几位姊姊处走走,大家说说笑笑,也不过分顽闹。宝玉却独忙得到十分:又要和姐妹们说笑,又要和秦钟去外头逛,又要和丫头们淘澄胭脂膏子,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还乐得很。贾母王夫人等心疼他前些时候进学辛苦,也愿意他乐一乐。只有宝钗看不过去,规劝了几回。宝玉似听非听,时间久了,连宝钗亦不说了。
这一日又听说秦钟他姐姐病了,病势缠绵数月,眼见得十分不好,两府上下无不忧心。贾环无意间从丫鬟们的闲谈里听到这个消息,才重又忆起那个妩媚风流的美人侄媳,以及她和自己那个老不修族兄贾珍的不伦关系。
不管是贾珍强占儿媳妇,还是秦氏曲意奉承老公公,宁府就是个烂泥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出来。他郁郁地想,等到贾母过身了,大概贾赦也会迅速变成贾珍一流人物——眼下不过是有贾母禁管着,这才勉强收敛一二。饶是这样儿,也有一屋子常换常新的小老婆。一想到若是贾母不在了,荣府也可能变成宁府那样烂,贾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有跳蚤在身上爬,只有再三的安慰自己,到那个时候他早已有本事离家别居,才觉得心里好过些。
“环儿,环儿?”恍惚间听见宝玉的声音,他循声看去,果然是宝玉,整齐地穿了一身儿出门的衣裳,正在外面叫他。他探头出去笑道:“哥哥这是要出去么?往哪里去?”
宝玉道:“我就说你呆了,叫你好几声儿只是听不见。今日是那府里伯父的寿辰,珍大嫂子安排了好席面,请老太太和太太们过去吃酒,林妹妹想着你成日里在家也怪闷的,就叫我过来问你一声儿,你愿意过去,咱们就过去散散。”
贾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竟没留神拿了本破诗词集子,不知是那个酸秀才诌出来的,狗屁不通,赵国基给他拿了进来。他本想着叫人拿出去处理了,不想不知怎么又翻了出来。便将这册子随手扔在桌上,应道:“去,怎么不去。”说着折身入内换衣裳去了。
兄弟两个会了邢王二夫人并凤姐儿,一块儿到了宁府这边,贾珍与尤氏迎了出来。贾环看那席上坐着一个老的,打扮得比王夫人还老气,看模样倒像个半老徐娘。因悄问宝玉:“那个老人家是谁?”宝玉时常往来宁府,宁府上下人等他都认得,因此悄回他道:“是珍大嫂子的娘家母亲。”贾环疑道:“珍大嫂子的娘家母亲?珍大嫂子不是只有个后娘么?”宝玉压低了声音,声如蚊蚋:“那就是她后娘。”
他小兄弟两个咬耳朵,引得大人们都看了过来。两个都是精乖的,见状齐齐闭嘴,露出一脸乖巧的标准笑。王夫人搂过宝玉,满口里“我的儿”揉搓起来,爱得不行。
大家彼此让过了坐下,贾珍尤氏亲自上来捧茶,又说起:“这样日子,原是不敢劳动老祖宗,只是如今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想着请她老人家过来散散,也热闹热闹,谁知又不肯赏脸。”凤姐儿赶着道:“哪里的事儿,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的,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嘴馋,吃了大半个,半夜起来了两次,一早身子发倦,这叫我来回,今日断是不能来了。”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人家是好热闹的,不来必有缘故。”
正说着话,贾蓉进来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贾珍听见,急忙出去了。贾环这里听见他父亲也来了,便拉宝玉的袖子道:“你听见没有?老爷来了,咱们也过去罢。”宝玉只道:“再等一会儿,听听珍大嫂子和凤姐姐说话儿。待老爷们吃酒了,咱们再过去伺候也不迟。”贾环想了想,也同意了。
听得凤姐儿问尤氏道:“究竟,蓉儿媳妇的病是怎么样呢?”尤氏皱眉道:“他这个病,说来也奇。请了多少太医名医,这一位说是喜,那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是没有个明白准话儿。还是昨日冯紫英荐了一位先生过来,说是他从学过的,医道上很有学问,瞧了一瞧,倒是说得明白。开了一剂药,今日头眩得略好些。”不知两个又说了些什么,凤姐儿的眼眶就发红起来。
贾环一壁听,一壁琢磨着,这年头好医生难得,秦氏的病拖了这么久,小病积成大病,未必没有那些医生的缘故,既有这么一个好医生,黛玉又是素来的病弱,何不请了他来给黛玉也瞧上一瞧?只是这人的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大夫,总要打听明白了,做足了礼数才好去请。
无意中一扭头,就见宝玉正聚精会神地听凤姐儿和尤氏说话,大眼睛里分明有些泪意,无精打采的,不像要吃酒听戏,倒像是听闻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噩耗一样。
凤姐儿和尤氏说得什么?秦氏的病……秦氏的病和宝玉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关心秦氏的病?他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味儿,心头疑云大起之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不,这未必不可思议。电光火石间,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资料,这些富贵人家娇养的公子,关注的第一位对象,多半不是身边青涩易摘的果子,而是熟透了的果实。那些比少年们大上十岁左右的少妇正是最有风韵的时候……
他按下惊骇的心情,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扫了王夫人和凤姐儿一眼,又匆匆收回了目光,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手一顿,低声吩咐小丫头:“换杯热的。”小丫头应声去了。
尤氏又问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是在这里吃饭,还是往园子里吃去?小戏儿预备在园子里。”王夫人便向邢夫人商量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去,也省些事。”邢夫人点头应是。于是门外婆子们去端了饭来。一时摆上了饭来,邢王二夫人并尤氏她后娘都上了座,尤氏、凤姐儿、宝玉、贾环几个侧席上坐了。
于是大家吃了饭,贾蓉进来说“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不爱听戏,才都去了”。尤氏便请几人过园子里去看戏。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瞧瞧蓉哥儿媳妇再过去。”王夫人应了:“去问她好罢。”宝玉也要随着去。王夫人就道:“过去瞧一瞧就罢了,就过来。”宝玉答应着,拉了贾环跟了凤姐儿去。
几人到秦氏这边来。贾环头一回到这种已婚青年女子的卧室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有一眼没一眼的看时,只见壁上挂着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是秦观的一副对联,上: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般般陈设,从一镜一盘,到一榻一帐,无不精致华美,不似常人居用的卧室,倒似传说中的什么神妃仙子一流暂居的宝室。
他扫了一眼,看分明了,便低头只瞅着自己的脚尖。宝玉向那对面椅子上坐了,贾蓉又过来拉着贾环坐下,叫丫头们:“快倒茶来,婶子和两位叔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贾环道了谢,又向秦氏问了好,便规规矩矩的在椅子上坐好了,手里捧着杯子,眼睫下垂,一双眼睛的余光只扫着宝玉。
上茶的丫头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他微觉有异,侧头一看,是上次那个瑞珠。眼睛飞快地向左右扫了扫,见室内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向那丫头露出牙齿一笑。
那丫头的脸更白了,托着茶盘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发出声音,僵直着身子下去了。
那秦氏躺在床上,犹向凤姐儿道:“……我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她原就生得娇美,此时病弱不堪,越发有一种楚楚可怜之感。不说凤姐儿难过,就是贾环见了,也不由为她感到心酸。宝玉更是怔怔的坐着,不知不觉就流下眼泪来。贾环心道坏了,忙扯他道:“快别哭了,你见了病人这个样儿就伤心难过,倒对她不好的。”宝玉听了,忙擦了眼泪。凤姐儿也打发他们道:“太太那里说不得掂着呢,快过去罢。”向贾蓉道:“同你叔叔们先过去,我再坐一坐儿。”贾蓉即同宝玉贾环两个过会芳园去了。
贾环见宝玉还有些神思不定,本自担忧,等见过了王夫人,见宝玉就同小丫头们顽去了,这才稍放下心,看起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