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宝玉认识了秦钟,两个又得日日一同上学,真个心满意足。一时间,出外有秦钟,入内有黛玉,自谓有这一双知己相伴,就是一时三刻死了,化灰化烟,也可以说平生再无憾事。
贾环不知他这些痴傻念头,只看见他每日里春风满面,学业上虽说并无太多进益,也有些学好的征兆,一时也是暗地里高兴。贾政问起宝玉的学业如何,他还帮着描补了两句。
秦钟既和宝玉好,又是秦氏的亲兄弟,贾家上下素来得意秦氏,对他也另眼相待。贾母见他家境寒素,每常也助他些衣履等物,有时天色晚了,也留他在荣府里宿上一宿,起居饮食一如宝玉。不上数月工夫,那秦钟便在荣府混熟了,上上下下无不认得,竟如鱼得水一般。
黛玉便抽空儿问过贾环,那秦钟究竟是何等人品,与宝玉来往有无妨碍。她是知道宝玉的毛病儿的,凡是生得好的他都爱,品格性情反是后一等的了。倒是贾环虽小着他几岁,眼光倒比他好些的。因此只问贾环。贾环忖度了几日,只告诉她:“和宝玉一般的怪诞性子,少年心性,不大懂事罢了,所幸还不算坏,得父母师长教导几年,扳正扳正,大体也就好了。”黛玉听了,放了心,方将这件事撂开手去。
贾环对父亲姊姊说得好听,实则学里还是有些风言风语的。他本以为古代保守,亲身体会过才知道,保守是不假,女人们是挺保守的,男人们的束缚也不少,但相对的,还有对他来说十分荒诞的一面,比如说,男风盛行。
所谓的男风,即是同性相好。在贾环来的时代,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说是避如蛇蝎或许有些过分,但若说是敬而远之,则再恰当不过。或许年轻人中有不少女性自诩“腐女”,但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亲人是“恶心的同性恋”,不管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开明。
这里却不一样。尽管男男相好也不被视为正道,却是全社会通行的风气,上层之间尤其风行。荣宁二府里,贾赦虽爱色贪花,却没有这个爱好,贾政更视其为不走正道。唯有贾珍贾琏兄弟两个荤素不忌。贾琏处是凤姐儿看得紧,只有时而拿几个清俊的小厮出出火,贾珍却是真正的男女通吃,自贾敬搬到城外头的道观里,不在家里住了,不上几年就闹得十分不堪。纵是贾环年纪还小,也颇听了些风言风语在耳内。
想来宝玉秦钟二人,放在这满是青年学子的学塾内,两个皆是文弱的形容,且秦钟行动羞怯,温温柔柔,大类女儿之态,宝玉又惯好伏低做小,软语温存,两人同来同往,同息同止,如用胶粘在了一起般,分也分不开,不免惹了一干小人,咋舌生事,谣诼不休。
贾环每每听闻,大是烦恼,只看那宝玉秦钟二人浑然未觉,且那一干人虽说是嚼舌不休,到底不敢放到台面上来,只恐说破了更添口角,因此只是隐忍。他也曾抓住一两个,口头里吓唬一番,只是禁住了这一个,禁不住那一个。
代儒年老,教的课业也不甚艰深。贾环早对那些章句熟透了,代儒不上课时,他三思两想的应付过了功课,便伏在案上描图样子、写传奇——也就是古代的通俗。
说到写传奇本子,这里也有个由头。去岁贾环曾拿出钱来,交给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去替他开个书坊,赵国基并不敢怠慢,办事十分尽心尽力,可惜生意还是不温不火。贾环和他一起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还是常年走街串巷的小厮捧砚点破天机。原来赵国基的书坊里卖的都是些正经书,《论》、《孟》一流,间或掺杂着几本杂剧集子,《则天艳史》、《飞燕传奇》,亦是旁人家早卖烂了不新鲜的。贾环一听茅塞顿开,心里想着,论正经经义学问,我自是不及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博士,论编故事,我又岂会不及那些只知意淫大家小姐的落第书生?因此当夜兴冲冲的提笔,假托唐朝故事,写了一集《长安月》,文中极尽狗血之能事,末尾又留一个钩儿,并不敢多印,只印下一二百册,放在书坊内售卖。也不知赵国基是怎么打的广告,如今贾环的笔名“恨逝水”已在京中声名鹊起,文中的一些矫情字句也在那些浮浪公子,甚至深闺小姐口中念诵吟哦。
这些贾环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确是一个来钱的方儿,便一直写了下来。
这一日,代儒家去了,只留下一副七言对子教人对,其孙贾瑞在一旁看着。这贾瑞性情颇为浮赖,自己在上头不知看什么闲书,下面的小学生们就撒了欢儿。贾环独在座位上写小文,没留神秦钟和一个小学生前后脚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前边儿闹了起来。他微沉了脸抬头,见是同窗一个不知从哪里附学来的名唤金荣的正嬉皮笑脸的和秦钟说话,秦钟的脸涨得通红,很是生气的模样儿。
他暗里纳罕,便悄悄儿的问坐一旁的贾蔷道:“出什么事了?”贾蔷欲言又止,嘴皮子翕动了半晌,只说道:“不是什么好事儿,环叔不必知道。”贾环还待问时,他已是起身去了。
他环顾左右,见众人脸上虽皆有几分兴奋之色,眼里却都带着些茫然,和他相差不大,只得支起耳朵听几人斗嘴。
耳听得那金荣回头,向他的几个朋友笑道:“我才刚亲眼看见在院子里亲嘴摸屁股的,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一干人听见他这话,越发哄笑起来,笑声响亮得几乎连屋顶都要掀了。贾瑞急得只是喊“安静,安静!”在这满堂的笑声中,秦钟更是气怒上头,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句:“你放屁!”
金荣听了一发笑道:“说我放屁?难道你们好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不成?”秦钟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也是涨红着脸,去向那金荣争话头。
这一个人,却更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贾环并没和他说过话儿,只知道他和秦钟一般,生得有些娘气,有那一等好事之徒,起哄送了他一个“雅号”唤作“香怜”,和另一个叫“玉爱”的正凑了一对儿。这香怜玉爱两个,学问上全不用心,只眉眼间有些风流意思。贾环每每见着,身上就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他两个的目标也不是贾环,反而是宝玉秦钟二人。大概也是看出以贾环性情,必不会随他们胡闹。不如宝秦两个,更似是一路人。宝玉秦钟果然也爱慕他们人物风流妍媚,每日里坐在学堂里,就四下里八目勾连,借物表意,只是一时间不得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说话儿罢了。今日可巧儿得了这个空儿,代儒又家去了,只留下一个贾瑞。秦钟就暗暗的使了一个眼色与那香怜,香怜会意,两人就悄悄儿的来了后院,才得执着手说了一句体己话儿,就叫那金荣咳声作气的给打断了。那金荣又是摇头晃脑的做出许多怪样儿,又是说出许多怪话,直触怒了他两个,这才争吵起来。
贾环早听见那金荣口出污言秽语,粗俗得不忍卒听,早已大皱眉头。又观三人行止,实在不成样子,正要提醒贾瑞过去弹压,就见宝玉的小厮茗烟忽从外头冲了进来,冲着那金荣就是一句“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他来得突然,满屋子子弟都怔怔的看过来,只听得他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摸不摸屁股,与你有什么相干,横竖没摸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动一动你茗大爷!”他这话着实放肆,一时满屋无声。金荣气得面青唇白,叫一声儿:“反了!什么时候轮到奴才小子说话了,我只和你主子说话。”说着就要来揪宝玉和秦钟。
贾环不知这茗烟是贾蔷教唆了来的——贾蔷一向和贾蓉是最好的,自然容不得人欺侮他的小舅子——只当他是听见了里面的吵闹,出来胡搅胡缠的,又见宝玉无甚反应,忙过去一手拿了金荣的腕子,脸色铁青地喝着茗烟道:“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学堂里也是由得你放肆的地方,还不给金相公赔罪呢!”
金荣用力扭了一扭,发觉自家竟挣不得,待要发作,又听贾环先骂了茗烟,便去看茗烟作何反应。那茗烟却还不大服气,只嘀嘀咕咕的,似对贾环也有些不满意。
贾环见此,又骂他道:“还只嘀嘀咕咕些什么!莫非一定要爷请了老爷的棍子来,挨上一顿好的,才肯知道些好歹么?”
茗烟听他提及贾政,心里这才生了畏惧,上来勉强与金荣赔了一礼。金荣正要啐他,人已叫贾环骂了出去:“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儿做给谁看呢!还不快滚了出去,真当念书的爷们跟你一般计较呢!”茗烟一个皮小子,素来是挨骂挨惯了的,着了这两句不痛不痒的,顺溜的出去了,只怕他去贾政跟前弄舌,届时连累他爷宝玉。金荣却憋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此时贾瑞也有些后怕,也赶着过来解劝了一番,做好做歹的劝着金荣赔了个礼。金荣原不想低头,被他半哄半逼,终于还是强不过,只得上来与秦钟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