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黛玉要走了,霁月忙叫了个蹲在墙根儿底下刚留头的小丫头跟着黛玉去,赶着嘱咐她给黛玉拿着东西。黛玉又不用她,只自己捧着。那小丫头一路托着盘子跟着她后头走了。
贾环站在门口,眼看着黛玉身姿遥遥的去远了,一直到看不见了方回来。桌子上还摊放着各色五光耀目的物事。他坐下来要茶,又指派丫头们:“把东西点一点分一分,家里的四位姑娘要一样的,宝二哥那份儿就和姑娘们一样,再者珠大嫂子和琏二嫂子处也不要落下了,老太太不稀罕这点子东西,也要进上,太太和大太太比着老太太减一等,东府那边儿,珍大嫂子和蓉儿媳妇也有一份儿,别乱了。我都算过的,余下的尽够你们分了。你们就先受累,先把东西捡派完了再挑,别叫人说,我拿丫头们挑完的东西送人。”
他说一句,霁月就应着,见他再无别话,方笑道:“你也太细了,这些个规矩我们一般也知道的。只是有一条儿,现今太太的妹子薛夫人在家住着,她那里要不要随礼呢?薛夫人的女儿薛大姑娘和咱们家姑娘们年纪相仿,她那里要不要送呢?若是不送,日后你们也是要混叫一声儿姐姐弟弟的,见了面彼此倒尴尬。”
遭她一提醒,贾环方记起还有这一处。他拍拍额头叹道:“我倒忘了她了!罢了,薛夫人就比着太太,薛姑娘比着几位姑娘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在手心里打开,只见是一对精雕红玉镯子,四个玫瑰花的金戒指,笑道:“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是我的一片心,谢你们素日操劳。这镯子是你的,戒指给她两个分了,别嫌东西简薄。”说着就把东西递到她手里。
霁月不意还有这个,心里有些感动之余,面上就带了些欢喜出来。她接了手绢过去,仔细又包好了,只揣在袖子里,一言不发,默默地收拾了一应物事,出去叫了蕊书等丫头来,各人分头收拾给众人的礼物去了。
这里贾环自己动手宽了衣裳,兜头睡到天色擦黑,才被人推醒。他朦胧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还问:“什么时辰了?”那人脆声答道:“爷还做梦呢,老太太和太太都回府了。”
听到这一句,贾环总算清醒过来。他懒洋洋的闭着眼,弯下腰去穿鞋,踢踢踏踏的走到窗前坐下,招手叫人给他梳头。
身后有人拿了篦子给他通头,又有一张浸湿的毛巾盖到他脸上,贾环想睁眼却睁不开,只得任人给他净了脸。毛巾撤开,他睁眼一看,蕊书正在眼前,一手将毛巾递给候着的小丫头,一手拿着一盒深红色的脂膏。她放下毛巾,接过一根打磨得细细的银簪子,挑了一点儿脂膏,笑向贾环说道:“爷快试试,这是新得的茉莉膏子,和市卖的不同,润肤防皲有奇效的。”
她说得好,贾环也信,只是他素来不爱这些粉啊脂的。男人糙一点儿有什么?打扮得香喷喷的,跟个小娘儿似的,还有没有阳刚气了。可惜如今大环境如此,男人都用脂粉香料,就像贾琏宝玉,身上就是香喷喷的。他虽不爱,有时候少不得随个大流,因此房里颇有些这个。
他嫌恶地推开蕊书递上来的盒子,仍是闻到了那一股子甜腻腻的味儿——平心而论,味道颇清雅,只是他先入为主,才一闻见,就觉得这个味儿腻人。他撇开脸,皱眉道:“我闻不惯这个味儿——太浓了些。我记得二姐姐是喜欢茉莉的,你得空了也去问问司棋,二姐姐用这个用着怎么样,若二姐姐用着好,就送了她罢。”
蕊书听了,气得笑出来,问他:“好歹都打开了的东西,如何又给二姑娘使?这是哪一门子的礼?我竟不知道,爷告诉我。”
贾环并不在意,只摇手道:“我们亲姊妹兄弟的,从小儿一处大了,什么没混使过,哪里又讲究起这些个来?你只问去,若是二姐姐使得好,就叫她使了岂不好呢?好好的东西,白放在我这里倒霉坏了。”见蕊书还要啰嗦,急忙又补充道:“不问也罢了,横竖是给人搽脸的,你们不嫌弃就使了也使得。”蕊书白了他一眼,嗔道:“爷吩咐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可不敢再这样轻狂,连主子没使过的东西也敢拿来混使。”
她就是这个性子,一贯嘴里要强。贾环也不好和她拌嘴,只装着没听见,收拾整齐了,起身问小蝶:“你霁月姐姐呢?”小蝶答道:“霁月去给姑娘们送东西了,还没回呢。”贾环闻言,只点了点头,抬脚就走了。
一路到了贾母的院子,贾母的丫头鸳鸯正站在台阶上和小丫头子们说话,见他来了,忙抢上前去打帘子,笑道:“三爷可来了,老太太等你呢。”贾环也从善如流地挤出一个笑脸来,轻声道:“鸳鸯姐姐好。偏劳你了。”鸳鸯笑道:“三爷客气,请进去罢。”贾环遂进去了。
进了屋子,转过大屏风,就见贾母歪在美人榻上,穿一身五福捧寿图样的褂子,头上戴着个镶了颗圆珠子的暗色抹额,抹额对外的一面上暗绣十分精致繁复,多半是某位姐姐的手艺,丫头琥珀蹲在榻脚,正拿着美人锤捶腿。黛玉迎春等团团围了一屋子,独有一个宝玉挨着贾母坐在榻上,正不知歪缠些什么,身子扭得活像麻花。
他并不胡乱看,只掀了袍子,一板一眼的上前跪下磕头,口称:“不肖孙环见过老祖宗,给老祖宗请安了。”
贾母早招手叫他,笑道:“哎哟哟,去金陵这一趟,可辛苦坏了吧,那边儿可不比家里,要什么没什么的。好孩子,快过来我看看。”他还未及过去,宝玉已笑着起来让到一旁。凤姐儿过来拉了他上前,笑道:“老祖宗,你看看,环兄弟一去这几个月,可是清减得狠了?”
贾环还不知怎么回事,已是身不由己,顺着她的力道被扯了过去,只得连连道:“嫂子不用拉我。我回来得匆忙,还未及恭喜二嫂子生了侄女儿,当了妈呢。”
凤姐儿笑道:“都喜,都喜,你也有喜,我也有喜,岂不正是双喜临门么!”一语既出,众人都掌不住笑了。迎春和黛玉倚做一团,惜春使劲儿抿着嘴巴,探春也用帕子轻轻掩口。宝玉笑道:“真真儿是凤姐姐,惯会惹人笑。”贾母叫丫头拿眼镜子来,架到眼睛前,眯着眼睛,细细的往贾环脸上瞧了一瞧,才笑道:“凤丫头说得不错,是清减了不少,瞧这下巴颏儿,都尖了。”
探春笑道:“他的下巴颏儿本来就是尖的。”
众人又笑了一阵。贾环只是装腼腆,低着头看脚尖儿。过了一会儿,才笑道:“还要去给太太请安。”贾母忙道:“这才是正理,我不耽误你了,你去看你太太去。”又问跟着贾环的人,见只是两个老婆子,又指派了个丫头跟他去。
贾环拜别了贾母,自领着人去了王夫人的院子。王夫人却正好去贾母处了。管事的媳妇子皮笑肉不笑的道:“可是不巧了,三爷大概是和太太走岔了。今儿这样晚了,赶明儿再来罢。”竟是没茶没水的,就要打发他走了。
从小到大,在王夫人这儿,这一套就再没变过。贾环早习惯了,好脾气地应道:“那就烦请姐姐代我致意了。我明儿再来看太太。”
回去吃了饭自睡去了,一宿无话不提。
次日清晨,他一早起来漱洗了,吩咐了丫头们好生看着屋子,就往王夫人处赶。王夫人正梳妆呢,只和他说了两句话儿,丫头们端上早饭来,又留他吃饭。贾环说还要回去读晨书,不敢就吃饭,便辞了王夫人出来。
一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了一位穿浅黄裙子的姑娘。这姑娘生得极俊,面如银盆,眼如水杏,肌肤莹白,长睫含笑,通身雍容端庄的气派,面上瞧着又十分的和气,明明年纪不大,却自带一种可靠的大姐姐气场,很像……他高中时的某任团支书。
贾环度她年纪形貌,约莫知道,这位便是太太的外甥女儿,出身金陵薛家的薛大姑娘,便问道:“前面可是薛大姐姐?”
来人果是宝钗。她从前也知道,贾家姨父有个庶出儿子,姓贾名环,自来喜欢读书。当日来了贾家不曾见着,一问,方知是回金陵老家应童生试去了。他虽不在,宝黛两个并三春姊妹等倒常常念着他。昨日就听见说他回来了,不想这会子在这里碰见。便也笑道:“可是环兄弟么?”
当下两人正经厮见过了。贾环与她并无什么话可说,不过略叙了几句寒温。究竟两人先前并不认得,又有多少话说?于是客客气气的道别了,宝钗自去寻姨母说话,贾环自回房去,各自散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