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踌躇了一下,微微红了脸,竟没吭声。
这可奇了,黛玉思量着,谁不知道,贾三姑娘平素最是大方爽快的,何时有这样含糊忸怩的时候呢。她扬声道:“紫鹃,去箱子里找找前儿我要拿给三妹妹的那两本旧书本子来。”紫鹃隔着帘子答应了一声。
一时屋里屋外寂静无声。探春仰脸道:“我知道环儿一直有信给姐姐,想问问他近来好是不好。”黛玉更是奇道:“他已去了好有小一年,好不好的,如何这时候又惦记起他来?”
探春恼道:“林姐姐!”见黛玉脸上只是笑微微的,越性撇开脸赌气道:“不过是想知道他死没死罢了!”黛玉道:“又胡说,还扯上死不死的了!好个口没遮拦的三丫头。”探春转过身子,认真道:“我知道姐姐是怎么看我的。不过是见我往日里待他平常,如今又忽了巴剌的来问他,显见的可笑。姐姐也有心看我的笑话。”
黛玉笑道:“偏你是个多心人,谁又看你的笑话了。实跟你说吧,我度他信中口气,现在过得实是不错的。或许此番离了家,对他反是一桩好事也说不定。”说着,便回身向匣子里取出几张信帖来,递与探春道:“你也看看。”
探春也不客气,接过信来放在膝上,拆开顶上的一封就读。贾环的信不长,一封不过五六百字,她一目十行看过,见起头总是“黛姊安”,收笔又是“笔不胜情,少待来日”,心下不由有些发酸,深吸了一口气,才细看正文,其中果然略叙了几件生活小事,声气虽平淡无奇,笔墨细微处饶有情趣,写信人之心境闲淡可见一斑。
她放下心来,又忍不住挑刺,将手中的信纸向黛玉一扬,讽刺道:“瞧这半文不白不今不古的写法儿,他的师父见了可不气死!便是老爷收了他的信,又岂有不骂的。他自上学来就不通文采,如今更是放羊了。”
黛玉偏了头打量着她,笑道:“横竖做得文章做得诗也罢了,到底有文采不过锦上添花之事。我看环儿文理明白,叙述得体,总也过得了。再者,也并没有听说舅舅动气。”
探春低头半晌,霍地站起来道:“既是这么着,我就走了。林姐姐安坐。”
“你又急什么,好会过河拆桥的丫头。我一个人在家闷的很,正想寻个人说话。你坐下,咱们说话。”黛玉起来,扶着她的肩把她又按回到椅子上。探春听她这么说,只得又顺着她的力道坐下了,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你们姐弟两个,实在是奇怪别扭得很。明明他心里也记挂着你,你心里也记挂着他,偏互相又不说话,倒要我一个外人两处传话。”黛玉推推探春的肩,羞她道。
“姐姐哪里知道呢,”探春勉强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毫无预兆的眼眶一红,泪珠子就止不住扑簌簌的掉下来。
她抹抹眼睛,不知怎么情绪上来,一发止不住眼泪,索性伏下身子趴在案头,将头埋在手臂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黛玉也不说她,只等她哭声渐弱,才拍她背道:“还不快拿手帕子擦擦眼睛,仔细肿了眼皮。”探春只是埋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帕子,背过身去揩了泪,勉强笑道:“是我一时忘情,倒让姐姐看笑话了。”
“这有什么。”黛玉柔声宽慰她,自起身去角落里取下搭在架子上的毛巾,在水盆里绞了来给她擦脸,又开了妆奁,让她看奁盒内镶的一方巴掌大的小靶镜:“头发乱了,该抿一抿。”探春一看,果然因方才伏在案上的缘故,两鬓的头发都散乱了,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忙取过梳子来抿。
一时收拾好了,两人坐着说话。探春白净的脸上犹有红痕,手里也拿着帕子。也许是破罐子破摔,她怔怔了一会儿,突然主动向黛玉诉说起来:“环儿极小时,便能看出他比旁的童儿更伶俐些,那时还罢了。待开蒙了,益发显出那一份儿聪明来。听他们风言风语的,竟是比宝玉当年还强些……太太因此不乐。偏又有我们姨娘,是个头一等的轻狂人,招摇了几次,终于惹怒了太太。太太且不罚她,只罚了环儿在小佛堂里跪半个时辰的经。姨娘不敢闹……”
黛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后来呢?环儿又怎么样了?”探春本出了半日的神,这时反而笑了:“哪有什么后来呢,不过是他跪完经回去了。”黛玉低低的道:“这也寻常。”
探春冷笑起来:“正是呢!素日里我劝他离那个人远些,他只是不听,像我要害他一样。多少次为这个吃亏的?他……”
一语未了,窗户外传来紫鹃的声音,遥遥的,似是有段距离:“宝二爷和宝姑娘来了。”
探黛两个对视一眼,下一刻,只听得宝玉叫
道“林妹妹在家么”,黛玉就自掀帘子迎出去,笑道:“怎么是你们两位?快请进来吧。”
宝钗奇道:“一般的我也过来的,宝兄弟更不必说,一日里总要跑个几趟,如何这样惊诧起来?还劳烦你亲自迎出来。”黛玉抿嘴,伸手点一点宝钗,又点一点宝玉,笑道:“你来,不稀奇,他来,也不稀奇,你们两个一并来,这可是少有的事。如何不值得我亲自出迎?”
宝玉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我是来找三妹妹的,路上正好遇见宝姐姐,这才一起来了,并不是提前约好的。”黛玉闻言嗔道:“什么姐姐妹妹的,我管你找哪个姐姐哪个妹妹呢!”
三人顽笑了一会儿,一同进屋来,只见探春正坐在书案前,凝神翻看着一沓书帖,见他们来了,忙起身问好相让。
黛玉见她收拾得脸面干净,鬓发整齐,只是仔细看鼻尖还有些微红,顿时放下心来。
几人说话间,表姊妹两个偷偷的相视一笑,笑容里很有些默契无间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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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家中上下两层长辈,少了家里无处不在的奴仆,贾环的日子过得格外逍遥。
他本就有底子,又受了曾先生一段时日的悉心教导,待到次年,果然轻松过了县试,从此也有个童生的名号了。
他交好的几个朋友里,也有顺利过的,也有不幸被黜落的,都一窝蜂涌去了和月楼吃酒。贾环既过了试,以庆贺为名,也被撮着去了。
他年纪且不是最小,没奈何,只得陪着胡乱吃了几杯掺水的米酒。列席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吃了几杯酒,不免吵闹起来,又吵着要作诗。贾环被闹得头疼,胡乱应付了两首,吃了半杯残酒,往桌子上一趴,两眼一闭,不动了。
余者也有几分醉意,又吃了一圈儿,划拳掷骰子的,射覆投壶的,喧嚷成一片。一场酒席吃到下午才散,各人都被家人扶回去了,捧砚待要扶贾环回去,刚上前,就见他从桌子上直起身来,施施然打了个呵欠,眼神清明,瞥了一眼瘫在一旁的姜相公,吩咐道:“叫店家浓浓的煮一壶醒酒茶来,我和姜相公好吃。”
姜俊睡眼惺忪的从桌子上爬起来,也闭眼打了个呵欠,声音里三分睡意七分酒意:“别煮那玩意儿,难喝。”
贾环对此充耳不闻,只催促道:“快去。”捧砚自是只听自己主子的,忙一溜烟小跑着去了。
不一时端着醒酒茶上来,他惊奇的发现,自家小爷的衣裳已是打理得整齐服帖,那位姜公子却还惺忪着眼歪在椅子上,衣裳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衣领歪在一边。自家那位小爷盘腿坐在他对面的小榻上,安之若素。
他不敢多看,低头倒了两杯茶,一杯捧与姜公子,姜俊很不情愿的抬起手臂,两只手虚虚拢着,叫人看了心头发噱。捧砚将他的手一合,强硬的把杯子顿在他手里,又奉一杯与贾环。贾环抬手接过杯子,扭曲着脸,捏着鼻子,把这杯味道稀奇古怪的东西给灌了下去。
姜俊捧着杯子,似乎快要睡着了,手里的杯子几次要落到地上去。他的那小厮半哄半劝的,终于也给他灌了进去。
刺激的味道一进入喉咙,姜俊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呆了呆,干咳一声,伸手不自在的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正好天色还早,扫兴的人都走了,不妨再摆一席,咱们哥俩好好儿的乐乐。”贾环不以为意的开口,见他也点头表示同意,便偏头吩咐捧砚道:“去说与他们,把这残席撤了,再上一桌好的,摆四样儿干货,四样儿鲜货,再打二斤惠泉酒来。你们当差一天,也乏累了,也在外头摆个小席你们吃,解解乏。”
捧砚和那姜俊的小厮都大喜,互看一眼,忙躬身道“谢爷的赏”。两个一阵风的跑着传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