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毛饮血的上古先民掌握的第一种加工食物的方式,毫无疑问便是“烤”。
烤和火息息相关,只要有火便能烤。或者说是为了烤,才会取得火。
对于先民而言,烤肉不仅是一种加工食材的方式,更拥有祭祀仪式般的意味。
在温特斯·蒙塔涅的时代,人们把烹饪食物视为下等人、女人的劳动。有地位的男性不会进入厨房,能负担起的家庭都会雇一名女仆负责烹饪。
但在那些远古遗风尚存的“野蛮”部族,在赫德人、北地人的土地上,宰杀动物、烤制肉类都是男人的职责。
对肉的分配更是代表一族之长的权力,唯有部落首领可以操刀。
这种认知甚至渗透进语言中,从古代一直传承到今天。探究词源,今日许多代表权力的字词都和宰杀、分肉息息相关。
站在火堆前的强壮男人把珍贵的肉食分给部族中的其他人,是一幅象征着权力和荣誉的图景。
明白这一点,便不会奇怪为什么吉拉德·米切尔——整座庄园地位最高的男性会亲自负责烤猪。
吉拉德来负责这项工作不是因为烤肉轻松。而是因为比起收获烟草,烤肉更辛苦。需要付出大量的心力,只有最强悍的男人才能胜任。
主动承担更艰难的工作不是惩罚,而是一种荣誉。
如果温特斯了解狼镇杜萨人的过去,他会惊讶地发现此刻同吉拉德一块操持烤肉的老杜萨人,全部都曾经是最强悍、最骁勇善战的杜萨克。
也只有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杜萨克,此刻才配站到吉拉德身边帮忙烤肉。
无形中吉拉德、谢尔盖以及杜萨克们也把烤肉变得神圣化。
因为空气不通畅,所以炭火大部分时间在闷烧。油脂从烤肉滴到炭火上发出吱吱的声响,香气扑鼻的青烟从盖子的缝隙中钻出。
整个过程与其说是烤制,倒不如说是烟熏。
这确实是一项令人疲倦的工作。不能一口气填入太多燃料,所以负责烤肉的人不能睡觉,必须时刻盯着炉坑,防止熄火。
这一夜,温特斯和老杜萨克们一起照看着六个烤坑,不时地用铁锹给烤坑底部填入木柴和煤炭,掀开盖子查看火候、翻面,在金黄的肉上撒一些盐和香料。
当不需要添柴的时候,大家都坐在烤坑旁的小椅上,看着火盆中跃动的火焰喝酒闲聊。
空气闲适而舒服,有点“男孩帮”的气氛。老杜萨克们开心地说起过去的事情,讲笑话、吹牛皮,传递分享一瓶烈酒。
托钵修士瑞德对杜萨克的历史居然也了如指掌。他无缝融入进杜萨人的谈话中,时不时吐出几句妙语,引得杜萨克们哈哈大笑。
坐在火旁等肉慢慢烤熟是一件惬意而美好的事情,甜酒、欢笑、温暖的炉火、淡淡的烟雾、烤肉的香味、哔剥作响的木头……
温特斯被气氛所感染,酒瓶在众人手里转了几圈后,极少饮酒的施法者也有些微醺。
不知不觉间,年轻的维内塔人第一次忘记了他正身处离家千里外的异国他乡,就像普通的狼镇人一样享受着一切。
岁月不饶人,老杜萨克们逐渐打起瞌睡,不时有人熬不住溜到不远处的草地上睡觉,也不时有人睡醒又过来。
其他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一直守在烤坑边上的只有吉拉德、温特斯和瑞德修士三人。
吉拉德热心地传授温特斯烤肉的诀窍,温特斯聆听同时也偶尔提出自己的疑问。
“为什么不干脆用大火呢?会熟得更快吧?”温特斯问。
吉拉德比划着解释:“烤小块肉可以用大火。烤整只猪如果用大火,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所以只有最开始用大火烤紧外皮,剩下的时间都用小火。”
“烤肉可不是把肉架上火那么简单,不光是火候,用什么木头也有讲究。”老修士丝毫没有困意,眼睛被火光映得亮亮的:“不同木头烤出来的肉味道也不同。”
“是这样吗?”温特斯看向吉拉德。
吉拉德捡起一块被劈成两半的树干递给温特斯:“瑞德神父说的没错。这是胡桃木,你闻闻。”
温特斯接过木柴放到鼻边,木芯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甜味。
“我闻到有种香气。”温特斯说。
老修士假装生气:“我还能骗你不成?”
“小火熏烤的时候木头中香味也会进到肉里。”吉拉德钦佩地对瑞德神父说:“没想到您连烤肉也懂这么多。”
“我哪懂,我只是吃过不少。”老修士抚掌大笑,他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可不要小瞧烤肉,米切尔先生的烤肉放到世上何处都是一绝,哪怕摆上王室餐桌也是压轴大菜。能品尝此等美味可是一种荣幸呀。”
“不敢当、不敢当,过奖啦。”吉拉德脸上笑得像一朵花。
睡了一觉的谢尔盖揉着眼睛走了过来,他打了个哈欠,问:“烤好了吗?”
“哪有,还早着呢。”吉拉德回答。
老谢尔盖翻找着在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斗,坐在小椅上耐心地给斗钵填碎烟叶。
填塞、压紧,重复三次后,他从火盆中抽出根带火的木条点燃烟草,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今天还没闻够啊?”吉拉德笑着问。
烤烟房中飘散出浓烈的烟草气味,哪怕是离得很远也能闻到。不管是否有吸烟的习惯,米切尔庄园里人们今天都过了把烟瘾。
谢尔盖又打了个哈欠:“不然犯困。”
温特斯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瓦希卡和皮埃尔从烟田那边走了过来。
谢尔盖冲着儿子问:“臭小子,在偷懒吗?”
“没有,就是来看看肉烤好没有。”瓦希卡笑嘻嘻地说。
“早着呢。”
“那我们也来帮忙看烤炉。”
老谢尔盖嗤笑一声:“想在这帮手,你们两个小子可还嫩了点。赶紧回去干活,别老想偷懒。”
“那给我们吃口肉嘛。”瓦希卡央求道。
吉拉德站起身,招呼两个小杜萨克把一个烤坑上的盖子抬了起来。他抽出小刀在烤猪肘处旋下来两块带点焦黑的猪皮,蘸了点盐巴递给两个小杜萨克。
之后吉拉德又从肋边割下几块肉,撒上盐递给其他几人
温特斯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烤肉。包裹在脆骨上的肉鲜美多汁、入口即化,虽然有不少肥肉但是吃起来一点也不油腻。而吉拉德用到的调味品仅仅是一点盐巴罢了。
两个小杜萨克舔着手指又要了几块肉才肯离开,谢尔盖困得眼皮睁不开也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烤坑旁又只剩下吉拉德、温特斯和瑞德修士三人。
老修士谈兴正浓:“少尉,你可知道往前两千多年曾有一位盲眼的大诗人名为荷马?”
“虽然我没上过文法学校,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是读过的。”温特斯哭笑不得。
“你知道荷马笔下的英雄和半神吃的是什么吗?”托钵修士自问自答:“就是烤肉。当俄底修斯拜访阿克琉斯时,后者便用猪肉和羊肉待客。畜肉是‘神宠爱的英雄们的餐食’,而凡人们以谷物为生。史诗中的英雄品尝的,便是我们尝到的这种滋味。正如我们头上这轮皎月,也是古人笔下的月光。”
老修士在掉书袋,温特斯懒得理睬,倒是吉拉德听得入神。
看到吉拉德有兴趣,半醉的瑞德抑扬顿挫大段吟唱起史诗原文。少尉也不知道老神棍哪来的记忆力,倒是吉拉德越听越钦佩。
“史诗的半神和英雄皆亲自动身炙肉分食。”老修士大笑着对吉拉德说:“米切尔先生觞吾等以佳肴,也堪称是吾辈之中的英雄楷模……”
喝上头的托钵修士使用了大量古代语法和发音,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温特斯听得云里雾里,吉拉德则一直嘿嘿笑着。
温特斯突然意识到:“这老头……不是在撒酒疯吧?”
兴高采烈的老修士说着说着突然闭上了嘴巴,温特斯回头一看,又有一个身影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米切尔夫人点头施礼,摇了摇手中的酒瓶:“我来给诸位先生送一点喝的。”
吉拉德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谢谢,米切尔太太。”
这对夫妻平日仍然十分讲究礼节,只用米切尔先生和米切尔太太相互称呼。
虽然吉拉德·普莱尼诺维奇·米切尔有一副杜萨克的大嗓门和急性子。
但温特斯的直觉告诉他:米切尔家真正的主人是温婉贤淑的米切尔夫人,就像塞尔维亚蒂家的真正主人是珂莎那样。
米切尔夫人把酒送到后却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个小椅子坐了下来。这下不光是吉拉德和瑞德修士,就连温特斯也不由自主地规矩了三分。
在温特斯看来:爱伦·米切尔女士在狼镇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物。
这并不是说她不受欢迎,正相反,米切尔夫人受欢迎极了。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爱她,但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怕她。
这种情感就像是面目丑陋的凡人面对美丽圣洁的天使而自惭形愧。
杜萨女人们都有一种奔放而生机勃勃的精神,她们会热烈地和小伙子们跳舞,挽起袖子挤奶,像男人一样挥鞭驱赶大牲口,用最粗鄙的话回敬调戏。
但米切尔夫人是截然相反的气质——温特斯说不清楚——那是一种高贵、矜持但不傲慢的气质,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轻辱。
哪怕是最粗野的杜萨克在米切尔夫人面前也会主动摘下帽子,最懒惰的长工在米切尔夫人面前也会变得规矩。
米切尔夫人的语气总是温柔和熙,神色也总是平静沉着。但从她嘴中说出的话语胜过吉拉德的一百句大吼,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听从。
暴君和富豪也有类似的本事,但米切尔夫人不是靠威逼和利诱,身边的人们为她所折服完全是出于尊敬。
不仅杜萨克们尊敬她,农夫们也尊敬她,就连新教徒也对她抱着同样的敬意。
而敬意来自米切尔夫人无可指摘的礼节和能力。自住进米切尔庄园以来,温特斯还没见过米切尔夫人失礼的模样。
米切尔夫人手边时刻都放着针线活,即便在看账册时也是如此;她脊背永远是挺直的,仿佛生下来从没有弯过;神情也总是平静淡然,哪怕是听到再大的坏消息时也一如往常。
温特斯能感觉到:在米切尔夫人温婉的外表下,是钢铁般坚韧的品性。米切尔夫人虽然是一位女士,但让人情不自禁地敬畏。
以至于温特斯竟不时会生出一个十分冒犯吉拉德想法:一个杜萨克究竟是如何娶到米切尔夫人这等高贵女子?
“少尉。”米切尔夫人向温特斯颔首致意。
温特斯紧忙回礼:“夫人。”
“恰好瑞德神父也在。”米切尔夫人温文尔雅地向老修士颔首致意:“我们夫妇二人有件苦恼事,还希望能得到两位的智慧。”
瑞德修士一改散漫,正色道:“您请说。”
米切尔夫人看向吉拉德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娓娓道来。
米切尔夫人的心病不是旁的,正是米切尔夫妇的独子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
在皮埃尔之前,米切尔家夭折过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这个时代并不算稀奇。
所以当皮埃尔出生后几乎得到了米切尔夫妇全部的爱。庄严沉静的米切尔夫人对待儿子时满是慈爱温柔,吉拉德更是对儿子宠溺有加。
在皮埃尔面前夫妇二人都没法拿出严厉的家长态度,这也导致皮埃尔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成长。
米切尔夫人对于儿子的期望当然不只是一名杜萨克,但皮埃尔却更多继承了父亲粗犷、野蛮、暴躁的杜萨克性格。
这一点从皮埃尔很小时就体现了出来,为此米切尔夫人伤透了脑筋。但吉拉德从不以为然,总是大笑着抱起儿子夸他流淌着杜萨克的血液。
待到皮埃尔十岁时,米切尔夫人想送儿子到位于帕拉图首都诸王堡的文法学校读书。
小杜萨克当然宁死不从,这一次米切尔夫人拿出了家长态度,强行把皮埃尔送到了诸王堡。
可没想到不过两个月,文法学校便把小皮埃尔又送了回来,理由是“我们管不了也教不了这个孩子”。
因为被骂是“鞑靼人”,小皮埃尔打伤了数名同学,打折一条胳膊,最后还烧了一栋畜栏。
米切尔夫人把儿子训斥了一通,可吉拉德却偷偷告诉儿子做的好。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年里,皮埃尔辗转帕拉图境内的每一所文法学校,甚至还去过神学院和法律学院。
但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一、两个月,小杜萨克就会被开除送回家。到最后在帕拉图共和国,皮埃尔竟没有学校可去了。
对于吉拉德而言,儿子马骑得好、胆子够大、跳舞跳得轻快、喝酒像个男人,就是一名顶棒的小伙子,他对儿子并无过多期望。但米切尔夫人并不希望儿子成为一名只懂得挥舞马刀的杜萨克。
而随着皮埃尔年龄渐长,吉拉德也逐渐理解了妻子的忧虑。
杜萨人男丁生下来就必须要终身服役,吉拉德深知行伍生涯的危险,更知道服役的杜萨克有家不能回的痛苦。
但杜萨克的终身兵役和财产多寡无关,即便家中拥有再多土地、即便不需要授田,男丁到了年龄也一样会被征召入伍。
唯一能避免被征召的办法只有取得公职或神职,但皮埃尔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升学了。
等再过几年皮埃尔到二十岁,他就不得不离开米切尔庄园去服六年的一期兵役。
说完了事情的缘由后,米切尔夫人犹豫地问:“蒙塔涅少尉,请恕我冒昧……您觉得皮埃尔可以去陆军军官学院上学吗?”
米切尔夫人对于知识和文化的态度证实了温特斯的直觉:爱伦·米切尔并不是杜萨人。皮埃尔不是一个杜萨人的名字,爱伦更不是。
只不过虽然拥有一个非杜萨人的名字,皮埃尔骨子里还是一个杜萨克。
温特斯叹了口气,诚恳地答道:“夫人,皮埃尔现在去报考陆军军官学院恐怕已经有些晚了。因为绝大部分军官生都是九岁就进入陆军幼年学校读书。”
随后温特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详细地说明了陆军的办学和升学制度,以及外部入学的难度。
这些东西对于知道的人而言不是秘密,但对于不知道的人而言就像被锁在铁柜里。
听着温特斯的解释,米切尔夫人的神色越来越黯然。
“[赛利卡语]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修士也叹了口气,对米切尔夫妇说道:“如果两位想让皮埃尔上神学院,我倒是可以推荐。但神职人员要立“贫穷、纯洁、服从”三项誓言,不可以拥有合法后代……我可以帮忙,但两位也得想清楚,更得小米切尔先生本人愿意才行。”
米切尔夫人神色黯淡,她不失礼貌地感谢温特斯和瑞德修士,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温特斯还是第一次看到米切尔夫人心神动摇的模样,他和老修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息。
吉拉德也变得沉默伤感,勉强打起精神继续照看烤坑。
夜,仍在继续。
直至第二天清晨,熏烤一整夜的整猪才出炉。
猪皮被烤成了漂亮的橘黄色,带着一点焦黑。肥美多汁的肉已经和骨头分离,肘子轻而易举就能从整猪上取下,肋骨和脊骨自己从猪肉里滑了出来。
正如谢尔盖所说,不光是米切尔庄园里干活的人们,其他庄园的人也闻讯赶来享用美食。
除了烤肉外,米切尔庄园里腌菜、新鲜果蔬、甜啤酒、面包也无限量供应。
人们或是用面饼包裹切碎的肉糜和酸黄瓜吃,或是用豆子和蔬菜搭配着大块猪肉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吃法,每个品尝到烤肉的人无不交口称赞。
公教徒、新教徒和杜萨克,这些彼此相互仇视的人摒弃了身份、宗教差异,坐下来一起享用食物。
对于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幕的人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场景。
吉拉德靠在树上啜饮甜啤酒,看着正在享受烤肉的众人,脸上全然是满足的神色。
不光是吉拉德,当温特斯看到人们高兴地品尝着他和杜萨克们一整夜的劳动成果时,同样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满足和自豪感。
吃饱喝足后,烟草收获季继续。
回到房间的温特斯感觉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就又被叫醒。他看向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
小米切尔女士正在怯生生地敲着房门:“蒙塔涅先生!有人要见您!”
他整理好仪容跟着小米切尔女士一路走到庄园正门,有一队骑兵正等在门口。
来者穿的不是维内塔军服,温特斯下意识把手伸向腰畔,但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的佩剑还在铁匠铺。
为首的身穿校官制服的骑者看到温特斯,拍马迎面而来。
“你就是狼屯镇的派驻军官?”校官的语气十分不善。
“没错。”温特斯不卑不亢地回答。
校官二话不说,正手一鞭狠狠抽在少尉的左肩上。
“啪”的一声,猝不及防的温特斯被打得一个踉跄,小米切尔女士忍不住发出尖叫。
校官又反手一鞭抽向眼前的少尉,但下一秒鞭子却脱了手。
温特斯死死拽着鞭梢,猛一发力把马鞭从校官手里扯了下来。
“你想干嘛?”蒙塔涅少尉的眼中都快冒出火来,他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
此刻他的脑海中窜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杀光眼前这队骑兵,抢下他们的马逃回维内塔。
“呵,还有点脾气。”校官甩了甩手腕,冷笑着问:“任凭走私贩子通行防区,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