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帝国历560年4月1日(四天前)
圭土城卫戍部队驻地,水仙花堡垒
圭土城外的水仙花堡垒是内海沿岸第一座——很可能也是整片大陆上第一座——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几何结构的堡垒。
从堡垒的主体出发,六座大型三角堡沿轴线向外舒展,呈现出一种纤巧精致的中心对称结构。堡垒整体就如同一朵绽放的水仙花,静静漂浮在城市之畔。
但是二十七年前,水仙花堡垒刚刚竣工的时候,人们给她起的是另一个名字。
与过往不同, 这座前所未有的城防建筑的规划不再依赖于石匠们秘而不宣的口诀和技艺,而是通过大量精细、复杂和严谨的数学计算完成。
所以当它竣工时,它被光荣地冠以它的设计者的姓名————“安托万-洛朗堡”。
在之后的圭土城围城战中,安托万-洛朗堡也没有辜负联省人对它的期待。从各贵族领地的仆从军到疯皇理查的亲卫队,帝国远征军轮番上阵,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攻克这座庇护着圭土城西北城墙的堡垒。
安托万-洛朗堡屹立不倒, 正如诸共和国军人从未怀疑过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只不过, 战后欢欣鼓舞的人们大概不曾预料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在联省内部的动荡和倾轧中,安托万-洛朗死于非命,他的名字从书籍和纪念碑上被抹去,堡垒也不例外。
于是乎,水仙花堡就成为了水仙花堡。
如今的水仙花堡仍旧忠实地履行着保护圭土城的职责,同时也是圭土城卫戍部队的驻地。
……
不同于还需要厚重长衣御寒的帕拉图,四月初的圭土城已经能让人感觉到闷热。
海风将潮湿的空气推上陆地,昼夜温差的变化使得水仙花堡内部的石墙表面沁出细密的水滴——这对钢铁和火药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刚巡视过军械库和火药储藏室的帕尔上校沉着脸走向堡垒中央的灰塔。战时,灰塔将会作为瞭望塔发挥功能,现在则只是军官们的办公场所。
巡视的结果令人糟心:堡垒底层的储雪区域处于长期而缓慢的漏水中,过去铺设的防水层早就到了替换的时候;排水系统也不是很通畅,可能在某个地方发生了堵塞。
水仙花堡需要修缮,但是修缮要钱,而帕尔上校没钱。
联省共和国目前的财政状况很紧张,每个人都像豺狼寻觅腐肉一样盯着钱的去向。
两年前,联省介入维内塔与塔尼里亚联合会的战争时,联省陆军临时扩征了一大批后备部队。
为了不引起非议和警惕,这批新组建的部队并未建立军团一级的编制,最大的单位只是大队。但是把所有以“后备部队大队”为名的单位加起来, 至少也有两個军团的人力。
而直到塔尼里亚群岛的硝烟味已经散去的今天,这批临时扩建的部队都没有解散,也没有解散的计划。
陆军总有理由:塔尼里亚群岛的小规模冲突;奔流河一线的长期对峙;帕拉图方向的变故……
但议会对于飞速膨胀的军费已经积累了满腔的怨气,裁撤冗兵的呼声日益高涨;军队却在嚷嚷着索要更多,以应对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
在这个节骨眼,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可能同意把预算花在没那么紧要的“修缮圭土城城防”上。
“她的骨头仍旧牢固、结实,不会屈服。”帕尔上校的余光扫过灰塔内墙墙体上剥落的灰泥块,一边走,一边心情阴郁地想:“只是生了点皮藓而已。”
推开办公室的房门,帕尔上校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发现房间里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怎么?看到我很吃惊?”詹森·科尼利斯上校——联盟陆军军官学院本部长、名义的二把手、实际的负责人——神态自若地向帕尔上校打招呼。
身为水仙花堡的最高军事长官,帕尔上校记得很清楚,他下过正式的书面命令:任何外来人员的进入都必须立即向他通报,只有得到他同意的前提下,才可以放行——眼下局势微妙,不由得上校不小心。
然而此刻,约翰·帕尔确信,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科尼利斯的请示。
“怎么了?老同学。”科尼利斯倒是不慌不忙,仿佛身处自家客厅:“不欢迎我吗?”
帕尔上校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过办公室:房间里除了科尼利斯,还有两个尉官;一个是他的部下,另一个不认识, 应该是科尼利斯带来的随从。
科尼利斯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肢体语言很放松。而两名尉官虽然谨守礼仪地侍立办公桌两侧,肩膀和手臂却是紧绷着的。
尤其是名义上隶属于他麾下的那名尉官——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不和帕尔有视线接触,但是他扶着佩剑的左手的关节都已经攥得泛白。谷綜
帕尔上校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没说什么,径直回到属于他的椅子,以主人的姿态,问科尼利斯:“你不是一直都公事繁忙?今天倒是有时间来看我?”
帕尔的语气带着刺,科尼利斯倒是不以为意,平淡答道:“维内塔把他们的学员全都带走了,帕拉图的小家伙们也被送回了诸王堡。陆院现在只剩五分之三的学员,倒是让我清闲不少。”
“维内塔召回学员,也有你一份功劳嘛。”帕尔上校讽刺地夸奖。
科尼利斯笑了笑,没有接话。
帕尔上校眉心皱得越来越紧,他可没心情和科尼利斯兜圈子:“在陆院时我就瞧不惯你眼高于顶的做派,毕业以后我去打仗,你留校任教,你我更是互不来往。所以……”
约翰·帕尔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把手伸进下层抽屉,同时单刀直入地问:“你到底来找我干什么?”
……
联省籍贯的陆院学员完成学业之后无非是以下几类去处:最优秀的去常备军,差一点的去后备军,再差一点的被踢去做文职,无权无势的则被派往海外。
而在几乎决定命运的去向分配中,还有一条超过其他所有道路的道路——留校任教。
不必担心安全,不必担心考评,不必担心没有位置,只要够年限就一定可以晋升……留校任教是联省陆军最平坦、最笔直、最轻松的职业道路。除了名额稀少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所以每一届能够留校的毕业生无不是天子骄子,不仅需要能力出众……还要有足够深厚的背景。
约翰·帕尔只是一个贫苦牧师的次子,毕业时他被分配到新筹建的派遣军团,马不停蹄地前往北方参战。职业生涯磕磕绊绊,历经许多风浪才最终坐到今天的位置。
而约翰·帕尔的那一届学员里,唯一一名留校任教的毕业生便是詹森·科尼利斯。
……
“来找伱下棋。”科尼利斯回答。
“下棋?!”
面对约翰·帕尔,科尼利斯倒是完全没有平日盛气凌人的姿态,反而很是平易近人。
他挥了挥手,随行的尉官立刻从挎包里取出一方污迹斑斑的棋盘摆放在办公桌上,并利落地布置棋子。
科尼利斯拣起一枚棋子,神情颇为怀念:“这副棋子和棋盘还是上学的时候塔蒂尼亲手做的。”
帕尔冷冷地说:“富热城外的第一场遭遇战,塔蒂尼就被打死了,倒在帝国王八的烂泥里,尸体都没带回来。那个蠢货还以为你会帮他留在圭土城,最后哭哭啼啼被踢进受雇兵团,被送到帝国去打仗。”
科尼利斯的动作停滞片刻,又很快恢复生气,他没再流露任何的情绪,只是放回棋子,对帕尔缓缓说道:“今天你只需要和我下棋。”
位于灰塔顶层的房间陷入久久的沉默,只有掠过窗板的风在啸叫。
过了不知多久,约翰·帕尔上校以一种混杂着愤怒、震惊和一丝释然的语气,艰难的说:“靴子还是落地了。”
科尼利斯不置可否,提起代表士兵的棋子走了第一步。
“我已经不知道听别人说过多少次,陆军要政变,陆军要政变。又是谁和谁是秘密团体,谁和谁有私下协议……”帕尔上校开始有一点语无伦次,但他很快找回冷静,他猛地站起身,惊得两名尉官几乎要拔剑。
但约翰·帕尔没有做出过激举动,他只是双手撑着桌面,低头迫近科尼利斯,咬牙切齿地问:“你们就没想过……一旦靴子真的落地……会有什么后果?”
“你,今天。”科尼利斯针锋相对地迎上帕尔上校翻涌着怒火的双眼,不容拒绝地说:“只需要陪我下棋。”
“你以为你带着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大摇大摆走进我的堡垒!走到我面前!”约翰·帕尔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一下比一下更重,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就能威胁我?!”
“你本身就是我们的体制的一部分,所以我不需要威胁你。”科尼利斯面无惧色,冷静地答复道:“我甚至不需要说服你,因为你、我、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是你暂时还没有意识到这点。”
帕尔上校一把拉开抽屉,抄出一把闪着寒芒的短刀。
科尼利斯正襟危坐,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两名尉官却没又他的这种冷静,立刻拔出配件和短铳。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连串又急又重的上楼梯声响,房门随即被撞开,又一名尉官不顾仪容,踉跄地冲入办公室:
“上校!移防的部队又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