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部分铁峰郡人把你当成我的人,无论事实是否如此,我说的没错吧?”
“所以你的行为不仅代表你,还代表我的态度,你能够理解吧?”
“刚刚经历了一场很艰苦的战役,铁峰郡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内部倾轧。我不能与公教会正面开展,你应该也清楚。”
除了进门时的先声夺人,温特斯再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他心平气和地与卡曼摆事实、讲道理,连语气都带着任何的责备。
“埃蒙德神父刚刚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温特斯重重叹了口气:“像这种事,你应该先来与我商议。否则就会变成现在这样——把我置于非常被动的处境。”
卡曼脸颊红到发紫。他僵硬地站起身,不情不愿地弯下腰,声音小得像蝴蝶扇动翅膀:“对不起。”
温特斯其实带着一点捉弄卡曼的心思,毕竟卡曼平日里对他总是爱答不理。
但是看到卡曼因为负罪感鞠躬道歉,温特斯并没有任何得意感,反而很不自在。
“哼,态度这么好,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温特斯赶紧把卡曼按回座位,打趣道:“你该不会真惹了什么大祸吧?”
卡曼闻言,又要站起身。
温特斯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卡曼先生。”温特斯扶着卡曼的肩膀,问:“我们是朋友吗?”
卡曼先是一怔,随后生气地瞪了温特斯一眼。
“咱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就算不是朋友,也很接近了。我绝不会背叛你,也相信你不会背叛我。”温特斯认真地说:“但我现在还不知道被牵扯进什么事情里,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些说明。”
卡曼欲言又止,他挣扎许久,最终放弃:“我曾在真圣徽前立下守密誓言……”
卡曼不提还好,一提起“守密誓言”,温特斯反而被勾起兴趣——因为上一次卡曼说到守密誓言,还是在谈论到神术时。
温特斯立刻走出房间,命令夏尔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关上门以后,温特斯给卡曼倒了一杯水:“守密誓言?誓文能说吗?严谨吗?我可以找找漏洞。”
卡曼不屑地嗤笑一声,没有答话。
“那这样如何?我来提问,你只管回答‘是’和‘不是’。”
卡曼摇了摇头:“不行。”
温特斯又提了几个办法,全部被卡曼否决。
“唔,我明白了。你只要给出任何回应,都会违背誓言。”温特斯愈发感兴趣:“还蛮严谨的。”
“这件事不会牵扯你太久。”卡曼艰难的说:“我只是需要争取一些时间。”
“假设东方有另一个国家,假设那个国家有另一个异教教会,假设那个国家的那个异教教会也有另一个守密誓言……”温特斯打断卡曼,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我们讨论的都是虚构的事情,能不能绕过誓言?”
“你能骗得了其他人,但是骗不了自己。”卡曼摇头:“就算是骗得了自己,也骗不过主。”
温特斯好象没听见卡曼的话,他停下脚步,拿出了最终方案:“没别的办法了,那就这样——我来陈述,你不用回答,也不用表态,你只听我说就好。”
卡曼有些恼火:“你怎么还不明白?单是我容忍你谈论这个话题,很可能就已经违背了誓言。”
“可能?”温特斯抓到卡曼话语的漏洞:“你说了‘可能’,对吧?既然存在可能性,那说明誓言还是有弹性空间的嘛。”
卡曼生气地闭上了嘴。
“我有些好奇,那你们这些立下守密誓言的人又该如何交流?难不成誓言约束你们‘只能与另一个立下守密誓言的人交谈’?”温特斯如同在比剑中抓到对方的疏漏,连续抢攻:“那我也立个誓言,你是不是就可以和我说了?”
卡曼的肩膀和双手都在发抖。
“算了,今天不谈那些。”温特斯理智地决定不再继续刺激卡曼,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不管卡曼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地说道:“罗纳德少校曾在信中提到,他在赫德人手里解救了一名老奴隶,那名奴隶自称是扫洛神父,其他信息不详……”
卡曼面无表情地坐着。
温特斯仔细留意着卡曼的神情。对于他而言,卡曼没有起身走人就意味着胜利。
誓言?哪怕誓文再严谨,执行誓言的终究是人——人就是最大的漏洞。
“……自称扫罗神父的老奴隶来到中铁峰郡以后,是你最先见到他……”温特斯停顿片刻,一字一句地说:“而你把他藏匿了起来。”
卡曼盯着水杯,没有任何回应,但是他的情绪无形中出卖了他。
温特斯语气平淡,如同正在闲聊:“你想秘密行动,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热沃丹修道院的修士们得知此事,反应之激烈超出你的预想。无奈之下,你借用了我的名义——或者说,你想用我的名声吓住他们,为你争取时间……”
卡曼盯着杯子里的水,仿佛水中有圣母显灵。
温特斯坐回椅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怎么这么单纯?”
卡曼猛地抬起头,目光猛刺温特斯。
“你既然借用我的名义,就不可能瞒得过我!你看,埃蒙德不就直接找到我这里来了?”
对卡曼的愤怒眼神视若无睹,温特斯好整以暇地点评道:
“我之前还以为你在教会享有特殊地位。结果呢?连几个乡下神父都压不住!教会就是这样优待神术使用者?我真是奇怪了,教会是如何平衡权力和神术?你们不造反?”
“够了!你把我们当成你们?”卡曼简直是怒不可遏:“圣职者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因神赐分出高低贵贱!”
“平等?那圣秩是什么?”温特斯反问:“为什么有人是主教、有人是司铎、有人穷到饿死?”
“圣秩是圣事,是使命和责任!当伸手去敲天国大门的时候,人人都是平等的!”
“使命?责任?你说这些你自己信吗?”温特斯支起下巴。
卡曼撸起袖子:“虽然情绪很狂暴但是杀伤力很弱的粗鄙之语!”
“好啦好啦。”眼看就要亲身体验致死型神术,温特斯迅速叫停:“我又不是来和你辩经的,大辩论不是三十年前就结束了吗?”
“我只问你一件事。”一瞬间,温特斯的神色变得冷峻,情绪转化之快令卡曼都有些措手不及。
温特斯冷冷地问:“那俘虏人在哪里?”
……
一刻钟之后,热沃丹军官寓所。
转了一圈,温特斯居然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温特斯算是弄明白了——为什么埃蒙德神父羞愧地向他行贿?为什么热沃丹修道院不干脆先杀后报?
卡曼把人藏在血狼的巢穴里,试问谁敢伸手?
“你把人藏在这里?”温特斯惊讶地问卡曼。
卡曼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冷着脸:“暂住。”
“我的意思是。”温特斯指着厨房的门,有些难以置信:“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神职人员,你就把人家安置在厨房里。”
卡曼更加羞愧:“这是扫罗修士自己要求的。”
推开门,厨房里暖洋洋的。炉火很旺地烧着,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东西。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头佝偻在炉灶前,正在削甜菜皮。
温特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铁峰郡教会无论如何也要清算的“异端”,竟然是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并不因温特斯和卡曼的到来感到吃惊,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刻。
他眯缝着眼睛看清来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又继续低头给手里的甜菜根削皮。
温特斯走到锅旁,看了看正在熬煮的浓汤。
“原来今早的汤是您的手艺。”温特斯有些无奈地笑着:“难怪带着些草原的风味——还以为是我想太多了。”
“胡乱煮罢了。”
温特斯忍不住大笑:“赫德人炖汤可不就是胡乱煮?”
老人也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唯有卡曼尴尬地站着。
“老人家,我有些事情想问。可是他不告诉我。”温特斯指了指卡曼:“那我就只能来问您了。”
“请问吧。”老人拿起另一个甜菜根,继续削着皮:“如果您愿意听的话。”
温特斯席地而坐,因为他比老人高大,所以两人目光正好平齐:“您没有立过什么守密誓言吗?”
“立过。”
“立过守密誓言也可以说?”
“可以。”
“扫罗修士!”卡曼焦急地出声。
“卡曼修士。”被称为扫罗的老人慢慢削着甜菜皮:“我已经被绝罚。”
卡曼哑口无言,他愤愤地推门离开。
“他不愿意听,走了。”温特斯起身盛了两杯热汤又坐回原位:“也好,我们可以慢慢说。”
老人不置可否。
讯问通常会从姓名、年龄、来历开始,但是温特斯并不在意那些。所以他一开始就直插要害:“为什么热沃丹教会非杀你不可?”
老人沉默片刻:“因为我隶属于革新修会。”
一旦找到线头,接下来就很简单。
“革新修会。”温特斯顺着关键词继续询问:“又是什么?”
“革新修会是……”老人的手停了下来,温特斯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浮现在枯潭般的双眼中,但仅仅只是一瞬间。
老人继续削甜菜皮:“一个已经消亡的团体。”
“没关系。”温特斯抿下一小口热汤:“我有时间。”
……
……
人的本性是什么?
对理性的追求?还是无法抑制的盲动?
二元论的形式显然无法有效阐述,但是哪怕对人性最悲观的哲学家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对理性的追求会占据上风。
因为探究万物规律是人类的本能,哪怕面对“神”,人类也会想要一个解释。
所以我们能看到如下一番奇景:正统的经院神学的基础是严密的逻辑学,而且在接受其给定前提的情况下,经院神学在逻辑上能够形成自洽。
神术也是如此。
在公教信仰——不是教会——诞生之初,神术便被视为神迹、主的恩典、主通过圣职者之手传播的福音。
古代帝国原本尊崇多神旧教,极为排斥信仰公教的“异教徒”,屠杀、迫害屡见不鲜。
最初的公教是一个属于穷人的宗教,“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因此面对来自统治阶级的屠刀毫无抵抗能力。
公教想要继续生存,唯有一条路可走:消灭对手,取而代之。
于是乎,原本在穷苦人中传播的公教开始主动贴近权贵,甚至自我改造以迎合统治阶级。
公教会——严密的、中心化的组织团体——也是这一阶段逐渐成型。
最终,公教被康斯坦丁大帝正式接纳为独尊国教。
从此公教会借助政权的力量,系统性地消灭旧教体系,并将其蔑称为“异教”。
而在公教会与旧教争夺上层人物的战斗中,独一无二的神术出力至伟。
随着公教会的地位愈发稳固,稳固到无法被撼动的时候,公教会的圣职者们终于有余力思考一个问题:
神术是什么?
神术当然是神的恩典,可它又是如何实现的?在逻辑上又是否可证?
神术是完全的神迹?还是施术者一定程度上也参与其中?
如果是前者,就意味着神术可以被剥离;如果是后者,那二者的比例又是多少?
怀疑之火一旦燃起,立刻就会蔓延到不可收拾。
讨论越来越多,针锋相对的观点开始出现,帝国的东部教会和西部教会甚至因此严重对立,史称“第一次争论”。
对于教会而言,这是一次关于真理的辩论。可是对于统治集团而言,这是一次帝国的内出血。
当时的皇帝是戴立克二世,戴立克二世对于神学毫无兴趣,一点也不想看神学辩论。
皇帝要的是相安无事、老老实实。
因此戴立克二世最终颁布米亚敕令,以“你们说的都对,但不准再继续讨论了”的方式强行平息了第一次争论。
如果被百年前与异教信仰苦战、打下公教根基的使徒们听到第一次争论的内容,使徒们恐怕会当场拍案大骂:“我看你们全都是吃饱了撑的!”
可是没办法,人一旦摆脱存在的危机,就会开始思考存在的意义。
米亚敕令暂时平息了争论,但是并未解决根本问题。
被强令闭嘴的圣职者们转头开始查找典籍,希望从历史档案中找到支持己方的论据。
然而文卷中找不到关于神术的最初记载——完全的空白。
反倒是有人找到了另一样东西——关于异教邪术的描述。
虽然大部分关于异教信仰的文字都已经被胜利者抹去,但是仍有只言片语证明异教也拥有“实现超乎常理的事物”的能力,只是对于权贵们的价值远不如公教神术。
这一发现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果异教也有“神术”,那……那就意味着公教信仰变成了空中楼阁。
公教会立刻又分成两派。
一派声嘶力竭大吼“不要再探究了!神术就是神的恩典,是神迹。异教的邪术是魔鬼的黑魔法,是不洁的力量”。
另一派则坚定认为“一定要查清楚,否则公教的教义将永远无法存在逻辑上的漏洞”。
最终又是皇帝出手平息争论。
这一次,戴立克二世没有再和稀泥,他全力支持“神迹派”,对“探究派”展开了残酷清洗。
探究派被打成异端,大部分探究派圣职者被抓捕、审判、施以火刑。
还活着圣职者转入地下,逃往世界边缘——逃往皇帝和公教会无法触及的蛮荒之地。
史称“第一次大决裂”。
对于神术的探究从此成为公教会的禁忌,相关内容不允许查阅、不允许讨论甚至不允许提及。
……
“戴立克二世,还有那个时代的圣职者们,他们可能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扫罗老人背对着温特斯,伸手靠近炉膛烤火:“可是你知道知道最恐怖的是什么吗?第一次大决裂的回响至今仍未消散。”
温特斯听得入神,他不断抿着热汤,浑然不知杯子已经空了。
“就像戴立克二世所预想的那样,争论平息了下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古帝国毁灭了,人们在他的尸体上建立了新的帝国。公教会时而衰落,时而兴盛,大体还是蓬勃发展。温暖的土地已经尽数皈依,于是公教会开始有计划地向北境派遣传教士。”扫罗老人沉思片刻:“那大概是五个世纪以前吧。”
温特斯一瞬间有些恍惚。
“然后,那些前往北境传教的修士们发现。”扫罗的在炉火的照映下起伏不定:“北境蛮族的‘半神们’竟然掌握着公教会独有的神术……甚至能够实现更加惊人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