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回两天前——热沃丹攻城战和水坝攻城战最激烈的阶段。
在野外巡梭的特尔敦轻骑又惊又喜地发现,一直凭借坚营硬寨缓步推进的敌军主力终于选择主动出击,而且是倾城而出。
武装人员和辎重马车源源不断开离各处营寨,最终在平原上汇聚成三支纵队。
三支纵队齐头并进,如同三股浩荡激流,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奔赴热沃丹。
“真是……太……”在山岗上俯瞰军势的众人之中,有一位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难以形容……”
这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形容词的绅士不是别人,正是牛蹄谷的民意代表,生得瘦高的雅科布·格林先生。
作为军中仅有的读过文法学校和大学的知识分子,雅科布·格林已经成为温特斯的暂聘私人书记官,负责代替温特斯起草公告和通讯。
此前,雅科布·格林更多经历的是战争残忍血腥的一面。
而此时此刻,当千军万马在眼前缓缓展开,雅科布·格林又发自内心为战争壮丽宏伟的另一面所震撼。
瘦高的雅科布先生旁边的矮胖子像个将军似地点评道:“能走出这种纵队,确实配得上一支大军的称呼了。”
不必多说,矮胖的先生正是南多尔·克雷洛夫,牛蹄谷的另一位民意代表。
南多尔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负伤,又拒绝回家休养,于是也被调到指挥部保护起来。
按照矮胖的南多尔先生自己的说法,他已经因为养伤错过一次会战,不想再错过另一次。
按照往常的相处方式,瘦先生肯定要与胖先生呛上几句。
但是现在的雅科布·格林完全沉浸在热血沸腾的情绪中,因此对老对头的话置若罔闻,他猛然间抓到几个火花:“战争……人类最终极的暴力……奇观般的伟力具现……”
胖先生南多尔听得迷迷糊糊,他心思一动,使劲撺掇老对头:“那你倒是写出来,写一部史诗!醉酒的竖琴手在酒馆弹唱的史诗。”
瘦先生一怔,蓦然涌起一种强烈写作欲望,转眼又生出莫名的恐惧:“我……我怕我写不出来……”
“怕啥?有总比没有强。”南多尔流露出几分遗憾和悲凉:“世上打过多少仗?恐怕数不清吧?可是能被记住的又有多少?都被草草一笔带过了。一想到我自己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彷徨的雅科布·格林渐渐变得坚定:“我尽力而为,克雷洛夫先生,让我们的儿女和孙辈记住有人在这片土地上洒过鲜血。”
“记得给我的身高加三寸。”胖先生悠悠地说。
……
得知圣克镇的两腿人终于被引诱出来,烤火者大喜过望。
“赫德语两腿人已然中计,他们如今便是踩中陷阱的狐狸。”环视大帐内的诸科塔,烤火者放声大笑:“赫德语宰了他们,此地任你我取夺!奴隶、女子、财货,尽数赏赐给尔等!”
大小科塔齐齐欢呼,唯独老通译不发一言。
……
三支纵队向着热沃丹快速挺进,特尔敦人的轻装骑兵则如同鬼魂般在军队附近游荡,试图窥探虚实。
安格鲁率领骑队四面出击,奋力将敌人的探马从行军路线驱离。
铁峰郡骑兵返回纵队的时候,模样如同神话传说中的猎首武士:
旗帜、武器以及死不瞑目的头颅悬挂在他们的马鞍前部,还有人带着从死人身上砍下的金银饰品回来。
眼见同族尸首分离,特尔敦人也变得更加残忍。
他们砍下铁峰郡人遗体的头颅,用长矛高高挑起,展示给行进的铁峰郡民兵,甚至冲到纵队近处耀武扬威。
上万人的大军沿着铁峰郡山脚滚滚向前,越往前走,斥候之间的骑战就愈加惨烈。
两军的骑兵在平原、山岗、破碎地形追逐搏杀,不死不休。
温特斯将指挥部放在马鞍上,文书、抄写员、传令兵全都配备复数的战马,他到哪里,指挥部就到哪里。
在先头部队距离热沃丹仅剩不到二十公里的时候,温特斯也终于等到敌人的消息:
“左路纵队前军与蛮人先锋遭遇!”
温特斯不但不紧张,反而有一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全军停止!让左路纵队与右路纵队向我靠拢。”
他指着道路两侧平坦、空旷的田野:“不必再往前走了,就在此处与特尔敦人决战。”
……
前哨战上午打响——特尔敦部的一个百骑队被左路纵队的前军击退。
温特斯得知消息立刻叫停部队,依照他的命令,左路纵队与右路纵队开始向中军收缩。
铁峰郡每五百人为一营,由一名委任军官指挥。
实地勘察过战场之后,温特斯派出传令兵,引导各营进入他指定的位置。
牛蹄谷人组成的第三营属于左路纵队,他们刚刚进入指定阵地,就看到红色袖标的后勤兵赶着马车过来。
绰号叫猴子的干瘦农夫捅了捅身边的同伴,挤眉弄眼地说:“看,吃的来了。”
“好啊。”名叫道格的敦实农夫的回答有气无力:“我好饿。”
“我看打仗也没什么稀奇。”猴子忍不住抱怨:“不就是一个劲走路吗?”
道格没有吭声,他现在一心只想填饱肚子。
马车的蒙布扯下,民兵们大失所望,车上载着的不是面包和啤酒,而是成捆的工具:十字镐、铁锹、凿子……
“别歇着了!”委任营长走过来,喝令民兵:“都站起来!”
工具发到手里,民兵们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立刻被命令在阵前挖掘壕沟。
“壕沟每二十米空出两米!”委任营长在阵地前沿给民兵划壕沟的位置:“要能容两马、三人并行!”
民兵们拎着工具,都有些不情不愿。
“大人,能不能先发些吃的。”有民兵不满地嚷嚷:“走了一天,饿得不行了。”
“面包在后面,马上就来!”委任营长凶狠地训斥:“都少他妈懒洋洋的!告诉你们,现在少挖一捧土,将来就要多掉一斤肉!”
第三营是“青年兵”,即装备和训练较差的民兵,大部分时候都是拿来当民夫使用,所以挖掘壕沟这类工作众人也习惯了。
可是猴子眼见,他看到阵线第二行的“壮年兵”不仅没有挖壕沟,而且还在分发食物。
猴子立刻出声质问,他跳着指向后方的壮年兵:“凭啥他们不用干活?他们还有吃的?”
民兵们闻声回望,发现壮年兵都在休息吃喝,一下子炸了锅。
“嚷嚷个屁!”委任营长跳上马车,一把抽出马刀:“都给老子闭嘴!再他妈瞎喊,军法处置!”
第三营在军法的威慑下迅速安静下来。
见部下们都闭了嘴,委任营长冷冷开口:“他们不用干活,是因为他们要上阵拼命!你们谁不服,我送你们参加壮年兵。”
民兵们鸦雀无声,猴子心中不忿,按捺不住梗着脖子站出来:“您送我过去吧!”
“可以。”代理营长也懒得和新兵废话:“还有谁要去?”
猴子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好友,道格放心不下好友,举起了手:“我陪他去。”
两名青年兵当即被送进壮年兵的队列,第三营的阵地重新归于平静。众人闷头干活,面包也很快送了上来。
铁峰郡大军在旷野紧张地布置阵型、挖掘战壕。
太阳逐渐越过最高点,向西偏斜,风中隐约能听见轰隆的战鼓声。
首先跃出地平线的是随风飘散的马尾旌旗,紧接着是模糊的骑兵剪影。
这时人们才发现,随风传来的不是鼓声,而是马蹄践踏大地的震动。
蹄声越来越响亮,民兵们纷纷停下手上的活,伸长脖子张望。
“看什么?”第三营的营长呵斥部下:“继续干活!”
民兵们更加卖力地挖掘壕沟,第三营营长眺望敌人的身影,久久沉默。
特尔敦人来了。
……
特尔敦的先锋部队占住北侧的山岗,没有贸然发动进攻。
双方间距大约四、五公里,隔着一道山岗,在彼此视野范围外隐隐对峙。
随着时间推移,温特斯的后卫部队陆续赶到,特尔敦人也源源不断抵达战场。
天快黑的时候,温特斯听见特尔敦人的阵地传来海啸般的欢呼声。
正在阵地前沿散步的温特斯随口对夏尔说:“大概是猴屁股脸到了。”
“来就来呗。”夏尔小声嘟囔着:“天杀的蛮子,瞎叫唤什么。”
晚餐时间在军营散步已经变成温特斯的习惯,通常他谁也不带,但是今天夏尔和海因里希一定要跟着。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温特斯感觉有些疲倦,于是就近找了处营火小歇。
聚拢在营火周围的民兵也不认识这个穿着旧大衣的年轻男人,只以为他也是民兵,便给挪动屁股给温特斯几人让出一小块地方。
寒风呼啸,民兵们紧紧裹着身上的衣服,尽可能靠近营火取暖。
“把咱们拉到荒郊野地来,连帐篷也没有!”有民兵满腹牢骚,边拨火边抱怨:“冻死个人!”
“行啦,有火烤就不错了,抱怨什么?”另一个上了岁数的民兵闷声闷气地教训。
铁峰郡一时间根本凑不出足够上万人使用的帐篷,所以部队只能靠篝火取暖。
发牢骚的民兵瞥见温特斯穿着大衣,羡慕地伸手摸了摸:“老弟,你这大衣可真不错!暖和着呢吧?”
“是挺暖和。”温特斯笑了笑:“去年在双桥市买的,羊绒呢子。”
“那得挺贵吧。”
“有点贵。”
“真好。”发牢骚的民兵叹了口气,更加用力裹紧身上打地铺用的褥子:“真好呀。”
上了岁数的民兵听到“双桥市”这个词,试探着问:“听您的口气,您是老兵?”
温特斯点点头:“算是吧。”
“看您岁数可不大。”
“入伍早。”
“那您说这一仗。”上了岁数的民兵不安地问:“咱们能打赢吗?”
温特斯拨动篝火,叹了口气:“不好说。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过我觉得咱们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您给我们说说……那个割头令。”发牢骚的年轻民兵小声问:“是真的吗?真能割一颗头给一顷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不兑现的例子。”
发牢骚的年轻民兵一下子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问:“那我要是割十颗头,我不就发财了吗?也成地主了!”
温特斯想了想,给众人讲了“老元帅的十万士兵每人开两枪”的笑话。他颇有冷面笑匠的风采,营火边上的民兵听罢哈哈大笑。
“杀一个敌人其实挺难的。”温特斯诚实地说:“否则也不可能给一顷那么多。如果随随便便就能得到一顷土地,新政府不是亏大发了吗?”
“说得也是。”发牢骚的年轻民兵的雄心壮志烟消云散。呆坐片刻,他憧憬地喃喃自语:“不用十顷,能得一顷地也好呀。”
温特斯打量一老一小两位民兵,善意地询问老者:“老人家,您两位是亲属吗?”
“他是我爷爷。”年轻民兵大大咧咧回答。
老人瞪了孙儿一眼,有些讨好地对温特斯说:“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
夏尔忍不住哼哧哼哧直笑,温特斯不知该如何作答。
“您能写文书吗?”老人试探着问。
“什么类型的文书?”
老人咽了口唾沫:“遗嘱。”
营火周围的热闹气氛一下子变冷,众人沉默下来,只能听见木柴噼啪的燃烧声。
老民兵忙不迭解释道:“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要蒙主洪恩,家里的地我打算留给这小子,再给小女儿留一点。怕以后的说不清楚,所以想立个遗嘱。”
“哎呀,您瞎说啥呢!”年轻民兵不耐烦地不让爷爷再说了。
温特斯从怀中取出笔记本和石墨条,看向老人:“是由您口述,还是我来草拟?”
在年轻男人打开大衣的瞬间,老人无意间看到对方里面的衣服上的流苏和饰带。
老人愣住了,于是温特斯又问了一遍。
“您……请您草拟吧。”老人恭敬地说。
温特斯借着营火微弱的光线,一边念,一边运笔如飞。
不识字的民兵们敬佩地看着,大家对于有学问的人天然有一种尊重。
不知不觉间,营火周围聚集的民兵越来越多,几乎快要围成一堵人墙。
温特斯写毕,在“见证人”后面完整地签上全名,递给老人。
老民兵划了个礼,说着感谢的话,双手接过他的遗嘱。
民兵们羡慕地看着老头,又用巴望地看向有学问的年轻男人。
温特斯尚不知道,新垦地的继承法可谓一团乱麻:习惯法与铜表法混合使用,旧法律与新规定自相矛盾,如果逝者是信徒,还要被教会再插一脚。
大家伙虽然不清楚遗嘱到底有没有用,但是看着老头宝贝似地把小纸片揣进怀里,他们也想要一份——至少心安啊!
温特斯抬头,一下子对上了众人期盼的目光。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有谁想要写,一个一个来……”
铁峰郡人拥有的东西是如此之少:一份地、一间屋、几件衣服……
温特斯在火堆旁边坐到很晚,还帮忙写了几封家信,直至最后一个民兵心满意足地离开,直至战场边缘响起警钟声。
紧接着枪声和喊杀声接连从东西两个方向传来。
营火旁的民兵们不禁悚然,慌张地四下张望。
“没什么大事。”温特斯慢慢活动着酸胀的关节:“特尔敦人不想让我们好好休息,老把戏了。我过去看看。”
说罢,他起身离开,夏尔和海因里希紧忙跟上。
众人注视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年轻老兵消失在黑暗中。
没过一会,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夏尔跑回营火边上,把一件旧大衣扔给发牢骚的年轻民兵。
“借给你穿,打完仗再还回来。”说完,夏尔就走了。
年轻民兵看了看来者,又看了看手里的大衣,莫名其妙:“那人谁呀?”
“不知道。”老民兵沉默片刻:“你也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