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渡众生,众生皆不由我。妄念具象,万年皆空。眼前之景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流民扑在那升腾着奇特肉香的尸体上不断啃食,发出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童姓孩子藏在顾醒身后,不敢探头只能通过眼角余光瞄着远处。她不知道,为何这些曾经的叔伯姨婶,爷爷婆婆,甚至是哥哥姐姐都像疯了一样,将人性抛诸脑后。
彼时在逃亡途中,婆婆就曾告诫她,人不可以人为食,这是自古以来不可打破的戒律。若是易人而食,跟野兽又有什么区别。眼前的一众流民此时已变成了泉下恶鬼,只是披着流民的外皮,坐着人神共愤的勾当。
众人头顶的黑烟渐渐散去,但天空依旧昏沉,甚至比之刚才还要昏暗了许多。不知是老天也不忍再看,还是上苍已经震怒,一种狂风暴雨即将到来的感觉,在每一个人心中升起。
城门依旧紧闭着,竟是无一人出城查看。了尘和尚好几次想要上前,试着往回众人的良知,却一次次的将抬起的手放下,只因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做了。这一幕阿鼻地狱,曾在《地藏经》中读到,经书曾言,逝者长逝,入黄泉百里,得见奈何。黄泉之上漫天黄沙,弱水径流,两岸长满曼珠沙华,妖艳欲滴。
逝者行至其上,皆满目茫然。口不能言,眼不能视,被牛头马面驱使,艰难强行。行奈何桥,又一老妪居于桥头,面容狰狞,舌灿莲花,名曰孟婆。身旁矮桌上排九碗汤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孟婆者,引魂也,将碗中汤药灌入逝者口中,再将其推过奈何桥。
奈何桥尽头一一方土台,名曰望乡。逝者饮下孟婆汤,皆能在行过奈何桥有恢复短暂的记忆,仅有一瞬,登台望乡。这便是看向人间世的最后一眼,世间的一切都在这一刻与己再无瓜葛。
但也有逝者行至奈何桥,在桥头自行惊醒。皆因心愿未了,不肯饮下孟婆汤。而既已来到此处,绝没有反抗之理,便会被牛头马面推下奈何桥,坠入弱水,浮浮沉沉,永世不灭,不得投胎转世。
而那批了却心愿的逝者,则会分批入阎罗十殿,论功行赏,按罪当罚。而这阿鼻地狱,便是其中一处。逝者居于内,被恶鬼吞食,复日新肉起,再受之。如此往复,万年得终。
彼时读到此处,了尘和尚已是大汗淋漓,周身袈裟湿透,竟是双手颤抖。后来行事,皆有思量,不敢妄言误人,亦不敢再有恶行。但当他再次入世,所见之景已不复当年,战火硝烟,百姓苦不堪言。
但了尘自知,一己之力不可抗,便与传道之心行走天下,希望能够寻觅道救世之良方,亦寻归珈蓝之法。两相心愿得解其一,但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着恶行。这一众流民与他朝夕相处,绝非穷凶极恶之辈,了尘心痛难安之余,也哀叹着天下,已成了这般模样。
看似眼前只是一座空城,却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这种诡异是透过衣衫和血肉,浸透到骨子里的。空城和眼前的场景,倒是“相得益彰”,只是这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依旧无人打开城门,顾醒思来想去,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恶臭,冲向那被污血染透的城门。见顾醒冲了过去,童姓孩子也想跟上。眼前只有顾醒和了尘和尚相熟,姑娘家跟大和尚实在凑不到一块,便想时刻黏住顾醒。
可这才抬脚,就被陈浮生抬手拦下,推给了尘叮嘱道:“大师,先拜托你照顾了。”了尘甚至都没来得及拒绝,就见陈浮生冲了上去。
眼见两人来到城门外,门内依旧鸦雀无声。甚至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更别说脚步声和话语。但这大小算是一座城镇,少说也能容下千人,此刻城中无一人,于情于理也说不通。
顾醒朝着陈浮生比了个手势,扭头厌恶地望了身后一眼,然后往后退了几步。双臂于前,猛地冲向城门。让两人倍感意外的是,城门竟没有任何防护的被撞开,城头传来更加浓郁的血腥味,便随着阵阵冰冷刺骨的寒风,让人闻之欲呕。
原本以为城中会有留守驻军的两人,面面相觑。城中显得异常安静,只是在城门推开瞬间溢出的鲜血,昭示着尚刚才血腥的一幕。
“看来城中遇袭,甚至连百姓都没有放过。这群畜生豪取抢夺后,就弃城而逃了。”顾醒双目充血,紧握拳头,已是怒发冲冠。
城门尽头,一片昏暗,但那已有些冰寒的冷风似乎在嘲笑着两人的姗姗来迟和无助。两人艰难向城中前进,身后的“饕殄盛宴”依旧在继续。没人能够阻止,只有他们自己停下。
但当他们停下时,不知是人间的流民,还是地狱之中的恶鬼,但这一切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在这群流民扑上去啃食尸体的时候,他们就已分道扬镳。
两人踩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从残肢断臂中艰难前行,这群流寇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带走更多的战利品,只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顾醒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忽闻巷道中传来异响。回头对陈浮生比了个手势,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但顾醒临近的时候,一把短刃骤然射出,只是出手之人似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眼见没有击杀顾醒,便仰倒过去。
顾醒顾不得许多,一个健步从了上去,顾不得脚下的血污,一把扶起倒在巷道中的人,急声问道:“城中的人呢?”
那出手之人将来人没有下杀手,只是开口询问。这才缓缓睁开漠然的双眼,无神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许是惊吓过度,亦或是许久未曾进食,出手之人只是呆呆望着顾醒腰间的水壶,眼中多了几分渴求。
顾醒不由分说接下水壶递了过来,回头招呼陈浮生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将那人架起,抬出巷道,安置在了一处被污血浸透的石凳上。这条长街并未铺就青石板,已被走的坑坑洼洼。许是城镇不大的缘故,往来通商大多不经此地,两侧房舍皆已破败不堪。
甚是是那条贯穿南北的主道,也只容得下两人并肩前行。饮过水润湿了干涸的嘴唇,那人终于又了些许生气,陈浮生抬手点在他后脖颈,随即摇头叹息,“抓紧时间问吧,时日不多了。”
顾醒点点头,急声问道:“回答我,城中的人呢?”
那人突然露出惨笑,随即慢慢变成了嘶吼,“都死了,都死了,全都死了!”
“是谁干的!”顾醒暴怒着咬牙切齿,却换来那人讥讽的嘲笑。“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追上去杀光他们?别傻了,他们少说百人,就凭你们两个,还是省省吧,这都是命。”
顾醒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被陈浮生抬手搭在肩上,“别问了,让他睡吧……”
那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双手抓住了顾醒的肩膀,“恶鬼,你们身后都是恶鬼!啊!”最后一声爆发后,那人仰头倒下,已是没了呼吸。
顾醒慢慢站起身,面上已是青筋暴起,陈浮生却释然说道:“这都是命,不必强求。”
顾醒望向主街尽头,那扇已被风吹的啪啪作响的城门,“浮生,你已瞧出了端倪?”
陈浮生抬手在空地上方画了个圈,又指向另一边的城门说道:“来时这群流寇应该还在,只是他们瞧见这群流民变成了恶鬼,就弃城而逃了。你看,他们甚至做好了在此伏击我等的准备,庆幸没有遇上,否则又是一场恶战。”
顾醒此时已不知该喜还是悲,这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犹如一卷卷山水,被一把火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他们都已经杀人不眨眼了?还能被流民吓跑?”顾醒显然不太相信陈浮生意想的说辞。陈浮生一把抓住顾醒的胳膊,往前冲去。顾醒被这一拉险些踉跄摔倒,连声疾呼,“浮生,你要做什么?”
陈浮生也不答话,在来到一处酒肆前才站定,抬头望向那门招,言语中多了几分凄凉,“开平三年点墨,阿醒可知,这是多久前的年号吗?”
“似后梁时,彼时后唐未建,晚唐才衰败不久。”顾醒疑惑答道,不知其意。
“想来已有数二十余载了,这么久都没有换过的店招,怎会配上当下瞻旗?”顾醒瞧着那刻意做旧的瞻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陈浮生观察入微,竟是一眼就瞧出了不同。
“许是那一群流寇想乔装打扮,以逸待劳。却不曾想黑烟招来了恶鬼,这才弃城而逃。若是真被他们乔装打扮,我等恐怕难逃此劫。世间之事多于此,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陈浮生将那块店招取下,拭去其上的血污,拿在手中走了进去。
顾醒也快步跟了进去,店内漆黑一片,不曾得见任何人。陈浮生取出火折子燃火照明,方才看清店内掌柜原本所在柜台后,还摆放着几坛子窖藏老酒。不知是走的匆忙没顾得上,还是根本就没有留意到。
陈浮生取出一坛,戳开泥封,香气四溢。仰头灌了一口,递给顾醒,“一醉解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