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老黄头从旁解围,开口说道:“不知此时可否谈一谈他们二人之事?”
绿衣女子换了个坐姿,身体稍向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道:“我说过不让你说了吗?”
老黄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下来,只得望向陈浮生。陈浮生点点头,起身抱拳道:“想必您就是淬鸦谷谷主寒鸦老人,在下落日峰陈浮生,特来拜会,冒昧之处,还请见谅。我身旁这位,名为顾醒,也有一事相求。”
被人唤做“寒鸦老人”的绿衣女子,眼神飘忽不定,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着,一遍又一遍。待陈浮生讲完,才收回手,托着下巴柔声道:“小娃娃,我看起来很老吗?”
陈浮生闻言一愣,随即摇头,“并没有,若是不说,在小子看来,不过二八芳龄……”
绿衣女子闻言放声大笑,笑声穿透而出,在大殿之中回荡,直到传出殿外,惹得一阵风铃奏响,才渐渐归于平静。“小娃娃,有点意思,那你说说,我是不是那‘寒鸦老人’啊?”
陈浮生保持着抱拳的姿势,顾醒却瞧见他额角有豆大汗珠颗颗滴落,落入光滑如镜的地面,溅起点点声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在耳畔回荡。陈浮生不敢抬头,却也不敢贸然回答。绿衣女子似乎颇有兴致,并未催促,而是端起身前桌案上的一盏不知何物却香气扑鼻的东西,轻轻抿上了一口。
终于,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陈浮生这才回道:“是也不是……”
“哦?此话怎讲啊?”绿衣女子将手中杯盏轻放桌案,竟未发出一点声响,骤然起身双手拢于袖中,双目如电,注视着陈浮生。
陈浮生猛然抬头,回望而去,眼神中满是坚定神采,“此时的您,亦如一名老友,于我等而言,乃是一名值得尊敬的长辈,更确切的说,是姐姐。于黄老前辈而言,则是一名故人。所以,您到底是不是寒鸦老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能这般相融,才是最重要的。”
陈浮生说完眼神依旧,而那绿衣女子慢慢放松下来,又慵懒地坐回椅凳,用两根纤纤玉指撑起下巴,若有所思,嘴角泛起淡淡笑容。
老黄头本以为陈浮生会就此搞砸,没想到这小子竟是这般能说会道,不禁暗自松了口气,还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陈浮生却是装作不见,只是仰头望向绿衣女子,似乎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绿衣女子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并未在第一时间回应陈浮生,而是不断呢喃着,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什么人,说着什么话。
当陈浮生终于涨红了脖子,快要自沉不住的时候,女子柔声打破了沉寂,“小娃娃,说的不错,当赏。听黄万里之前说,你身患旧疾,来此便是为了求药?”
陈浮生不敢怠慢,再次抱拳朗声道:“正是,家父陈延山曾告知小子,若是此生遇见不可化解的恶疾,便可来此一趟,求个安心。”
“他这么说,倒了不错。我当娘承了落日峰的情,这些年未曾忘却,只是疑惑,为何迟迟不来。这不,你就来了,也好了却我一桩心事……”绿衣女子柔声说着,似乎只是在闲话家常,说着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陈浮生连忙跪地磕头,对女子表达最真挚的谢意。女子并未抬手阻止,而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了这落日峰家主的大礼。当陈浮生起身时,女子才抬手吩咐道:“先将他带下去吧,让当归和芍药照料,务必护住他性命。”
陈浮生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却未曾多有停留,跟着黑衣人便朝着左侧暗处走去。
待陈浮生走后,绿衣女子才望向顾醒,似笑非笑道:“是叫顾醒吧?不知是否记得,龙首郡外,那一次截杀?”
顾醒闻言心中一震,但面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当然记得,那时小子初出茅庐,大难不死,便是拜那三位前辈所赐。”
“很好,他们三人出自淬鸦谷,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彼时情况危急,小子不得不出手保全自己的性命!”
“那你可知,那三人所谓何事,在此埋伏?”
“当然绝非截杀小子,听说是为了传闻中‘生辰纲’?”
“算你不笨,难怪黄万里将你当做接班人。可惜,你若是又落日峰那小子一半聪明,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今日便送你一句话,‘越漂亮的女子越不可信’。”
顾醒猛然抬头,绿衣女子已站起身,快步走向两人,眼看就要走进,却在两人八尺外停住。只听老黄头急切说道:“当真不救?”
绿衣女子柔声笑道:“我在你心中就这么小肚鸡肠?”
老黄头有些迷惑,却尬笑摇头,“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但顾小子此前所作所为,皆是不知情的,还望高抬贵手。”
绿衣女子抬手一招,左侧走出两名黑衣人,抬出一张椅凳,摆在两人跟前,“黄万里,我不会见死不救。但要你答应一件事,你可愿意?”
老黄头心中忐忑瞬间安定,朗声道:“但说无妨。”
“好!爽快!那便是丫头大婚之日,我要你以父亲身份出席,受三叩九拜之礼,喝那一口敬茶,你可愿意?”
老黄头闻言僵在当场,有些错愕。顾醒虽不知其中原委,但看着老黄头的神情,似乎比杀了他还难受。当老黄头与顾醒四目相对时,老黄头眼中原本的挣扎在瞬间烟消云散,转过头来,闭上眼睛,重重的点了下头。
绿衣女子柔声道:“睁开眼睛,看着我,再说一遍。”
老黄头双手颤抖,慢慢睁开眼睛,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却不得不说道:“我愿意……”说完便如霜打的茄子,有些萎靡不振。
似乎想到了什么,老黄头又追问了一句,“丫头要嫁的,是何人?”
绿衣女子闻言起身轻柔一笑,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妩媚,“此人你不识得,乃是我淬鸦谷自小收养的弃婴,伴随丫头一起长大。这些年在外奔波,为淬鸦谷立下汗马功劳。与我而言,算半个儿子,丫头嫁给他,不亏……”
“他究竟是谁?”老黄头此时不知为何突然硬气起来,略略提高了声调,又问了一句。
“姓危名,单叫一个虎字。不知你听过没有?”
顾醒和老黄头闻言,却是面面相觑。他们二人一路至今,却是不曾听闻江湖之上有这么一号人。绿衣女子老早就猜到两人的反应,笑着说道:“现在不知很正常,待过三年,便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老黄头有些不服气,“他此时默默无闻,日后又如何天下皆知?”
顾醒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并未出言。只是默默回想此前冷万章说过的话。记得从凤翔郡淮幽府孤身来到洛阳通风报信的年轻兵卒曾说过,有人潜入淮幽府盗走一物,留下名号“危名虎”,不知与此间这位,是否为同一人。
老黄头虽说不识,却是对绿衣女子这般自信有些不满,便有此反问,不满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绿衣女子瞧着两人面上的精彩,却是不恼,“黄万里,当年你一走了之,为了心中大义。我虽说怨恨至今,却并未责怪你一句。如今虎儿也要走上从军之路,届时马踏九渊七国,那便是天下皆知了。”
“什么!淬鸦谷要反?”老黄头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身,抬手想要握住什么,却下意识地收了回来。
绿衣女子朗声大笑,“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等本就是前朝遗臣,光复前朝有何不妥?如今后唐已是山河崩碎,我等取而代之,有何不妥?九渊七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救万民于水火,有何不妥!”
老黄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只是连连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在他看来,这是大不敬之罪,就算要反,也不该淬鸦谷反,就算要战,也不该淬鸦谷充当先锋。此举并不会名动天下,只会引火烧身。
终于,还是顾醒接过了烫嘴的话头,轻声问道:“不得不做?”
绿衣女子扭头望来,满脸张狂,“是又如何?只不过并非我淬鸦谷出头。而是另有其人。我等不过坐收渔翁之利罢了。小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时栖身洛阳的明月楼,似乎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吧?”
顾醒心中不免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你为何知道?”自知失言的他,不免闭上嘴,只是眼神闪烁,有些心神不定。
老黄头此时已是无心过问,连忙劝说,“不要中了奸人的诡计!”
绿衣女子却是不屑转身,走回正中坐下,“不劳你操心,三日之后大婚之上,你只需当好便宜阿耶,才能保全他们俩的性命,明白吗?”
顾醒立马起身,怒色道:“你说什么?”
绿衣女子柔声道:“黄万里,你难道未曾告诉他们?也对,以你这般窝囊性子,怎会舍得提前讲出来。那我就勉为其难,亲自来讲,你意下如何?”
并没有等到老黄头开口,绿衣女子便望向顾醒,“小娃娃,你可知,尔等来时黄万里便已与我互通,告知一切。只不过考虑到你们二人的身体状况,不便告知而已。要知道,你们的命可是用他的命换来的,我这么说,可是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