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发烧,鼻涕直流,寒风灌入衣领。满身颤抖之中,忽然给人一把抱了起来。身子摇啊摇地,好似睡在摇篮里,跟着身子放落下来,小脚丫子透出了气,鞋袜给人除下了。
秀眉微蹙,带着些许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盖上了身,脚下铺来毛毯,寒夜冷飕飕,脚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着脑后一阵轻软,有人垫来了稻草枕头,透出了一股泥土芳香。
难得遇上识相的,懂得过来伺候少奶奶,琼芳自然变成了小懒花猫,只是不想醒来。
她蜷缩身子,揪紧暖被,睡得当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间,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琼芳心中忽起异感,缓缓睁开了眼,只见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弯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双凤眼既温莹、复俨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琼芳睡得昏了,一见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猫爪子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扑人,迳望那男子头上盖去,口中还示以一声惊吓:“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轻弹,一股大力反震回来,气劲汹涌,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来,迳将琼芳包做一只大粽子,直往后头飞撞。后脑勺碰地一声,已然撞上泥墙。
“呜哇哇!坏人啊!”琼芳挥手挥脚,迳在棉被里哭了起来。
棉被给人轻轻拉开了,眼前坐着一人,他身穿褐布长袍,手端汤碗,不消说,自是昏晕前见到的卢云。琼芳彻夜寻访此人,一见此人坐在身边,心中先喜后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此人,惊的是自己适才哭得凄惨,状如爱哭小童,不免给人看轻了。她面颊火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以示天下无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间,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声喷嚏,可怜她坐在床上,并无丝绢可挡,双手急掩之下,竟尔落得满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喷嚏,水流无声,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琼芳偷偷伸出手来,迳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脸上仍做嫣然状。正自努力擦抹,忽见卢云睁眼望着自己,手中却拿来了草纸,脸上神情极为讶异,琼芳脸上大红,喝道:“看什么?没瞧过女人么?”
面前的卢云不再是满面长毛的野人,他系回乱发,剃去长须,一身褐色长袍整齐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时亲见的卢大人。琼芳不知怎地,一给他盯着瞧,全身就觉得不妥适,连打喷嚏都觉得难为情,只是越是发窘,身子越不听话,陡然鼻中发痒,又要再挂两条鼻涕,忽然一股呛辣热气扑面而来,低头一望,大水怪竟然端来了一碗热汤。瞧那汤水色呈暗褐,自是红糖熬煮的大烫姜汤了。琼芳心道:“这人心肠不坏,居然懂得服侍女人。”她哼了一声,先接过草纸,自管打了个喷嚏,跟着接过碗来,狠狠吹了几口热气,便自低尝一口。
浓姜呛鼻,辣得鼻中通畅,琼芳赞了一声,呼噜噜地又喝一大口,跟着砸了砸嘴,回味无穷。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脸盆,汤汁浓烫,琼芳纳头就饮,形似泼妇洗脸,状如老牛喝水,纵使姿容绝雅如西施,却也不免丑态百出。眼见卢云盯着自己猛瞧,琼芳面颊烧烫,赶忙抬起头来,娇慎道:“走开!去旁边扫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极爱面子,卢云只得摇了摇头,起身避开。琼芳抓紧时机,一见卢云转身过去,赶忙仰起汤碗,咕噜噜地连喝十来口,待得舌头烧烫,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顺快,喉头也滋润许多。她喝了个碗底朝天,便拿着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过来收碗了!”
大小姐颐指气使,大水怪便回来躬身服侍,琼芳见他单手接碗,手上干布顺手挥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琼芳自是满心讶异:“好熟练。”
眼见状元爷正替自己洗碗,状甚殷勤,琼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开口吩咐宵夜,忽听远处钟声悠扬,却是天宁寺的佛钟响起。她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还在扬州。”转看身周四遭,只见窗外细雪飘飘,宁静祥和,转看屋内,却是一片破败萧条,除了门边的那幅面担,便只剩下自己躺的这张破床,其余全无长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欢吃鱼,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鱼骨头,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帮黑衣人呢?”
问话一出,卢云便走了回来,他在床边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琼芳心下大惊:“黑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乱想间,卢云直身站起,手中却提起一双鞋袜,置于炕边。琼芳啊了一声,低头去望自己的小脚,这才见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来是卢云替她脱的鞋。
眼见卢云望向自己的裸脚,不知心里以为是美是丑,琼芳脸色烫红,慌张之下,忙将脚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对么?”
今夜自己本给黑衣人抓了起来,此刻能逃过一劫,不消说,自是卢云的功劳了。只是琼芳不愿卢云得知自己簧夜过来找他,便绝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着大水怪回答,哪知这人自行走向面担,跟着洗起了锅碗。琼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却又不高兴了,一时面上红云消褪,大声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啊!你聋了么?”
第二回问话,大水怪仍是背对自己,仿佛置若恍闻。琼芳心中暗暗生气:“好啊,又不会说人话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当时卢云口吃难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现下换回英挺外貌,却又成了喑哑之徒,当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声,大声便道:“这位老大哥,咱俩昨夜在顾家书房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正等着卢云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卢状元低头望地,久久无言,好似聋了。琼芳有些着恼了,她素来养尊处优,无论苏颖超、傅元影,在她面前谁不是必恭必敬、想尽法子逗她欢心?看这卢云冷淡沉默,不免让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琼芳,你还记得么?”
卢云既聋又哑,不理不睬,若非还会走动,恐怕真以为遇上了石像。琼芳暗叹一声,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几时。”顾不得淑女姿态,便两手扶住床板,一脚踩着冰凉地板,一脚远远伸出,便往卢云背后踢去。
小脚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闪电地缩回床上,眼见卢云转头过来,便自两腿叠坐,模样温文有礼,含笑道:“有事么?”卢云一脸萧索,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又低头洗碗,琼芳却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样画葫芦,再次扶着床板,举脚过去踢他。
小脚正要踢出,惊见卢云手中多了一只筷子,虽然背对自己,筷头却斜指足底的涌泉穴,若要实贝了,不免滚地大笑,琼芳脸上一红,只得缩回床去。这回卢云却也没转过头来,只自顾自洗碗。
琼芳心道:“再这样下去,他没发疯,我可先闷死了。得想个法子逗他开口。”大眼儿骨溜溜一转,便又换上了可爱容情,她左手抵着面颊,侧头一笑,欢容道:“我小时候背过一幅对联,叫做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提声又道:“下联是什么?”
景泰三十二年,卢云解了皇帝的绝对,上联正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下联却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当年曾轰动金峦殿,引得无数大臣钦慕艳羡,说来这是卢云一生荣耀所在,琼芳稍稍出言试探,果见卢大人双肩微微一动,好似想起了往事尘烟。
正等他出言来答,却见卢云站起身来,端着大碗走回面担,看他洗好了碗,却又拿起干布来擦。
怪物……
三番四次开口问话,这人却都置之不理,再看床边搁着自己的鞋袜,想来卢云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说而已。琼芳彻夜寻找卢云,好容易找着了人,哪知却成了棺材店里打瞌睡,一人磨牙。满心烦恼间,正待坐起身来,忽觉肚中一阵剧痛,逼得琼芳双手捧腹,喘道:“窝……窝……”她口中痛楚喘息,迟迟说不出话来,身子颤抖之下,便已摔下床来。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间一双臂膀伸了过来,接住了琼芳,正是卢云来了。
琼芳小腹剧痛,她躺到大水怪怀里,目光含泪,两手抓住了卢云的臂膀,喘道:“窝……窝……窝……”卢云原本神态萧然,此时见她痛苦哀号,好似随时都要毕命,不由心下一凛,沈声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卢云亲身所试,看琼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犹在荡漾,他怕琼芳经受不起,便将她横抱入怀,要为她驱毒疗伤。
眼看卢云将自己牢牢抱入怀中,脸上大现关怀之色,琼芳心下大慰,她举起手来,哽咽道:“窝……窝果卜……”卢云双眉一轩,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声道:“什么窝果卜?你想说什么?”
琼芳低声喘息,含泪道:“窝果卜丝师……”她眨了眨眼,叹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琼芳便来个东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计策得逞,便把他骗得开口了。眼看卢云瞠目结舌,琼芳心下得意,竟尔娇声大笑起来。她软腻在卢云的怀里,取笑道:“听不懂自己的妖怪话么?窝果卜丝师,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话,山羊话,猫猫话,我全都会说呢。”
卢云醒觉过来,这才明白琼芳在取笑自己。当时他身处水洞,乍见琼芳之时,只因多年不曾启齿言语,自是口齿不灵,这才满口“窝果卜丝师”。他叹了口气,双手一松,便将琼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转过身去,自管挑起面担。淡淡地道:“琼小姐,难得水瀑相逢,扬州二次巧见,盼你珍重玉体,再会了。”琼芳怕他走了,大惊便呼:“卢哥哥,跟你闹着玩的,你别生气啊!”
卢云是个骄心忍性的人,当年京城再会,纵使满腹相思,也是倏忽来去,即使以顾倩兮的手段,却也拉他不住,如今不过与琼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无牵挂,只待离开这间破屋,那便是千山万水,永无相见之日。所谓一物降一物,顾大小姐没法子对付的,琼大小姐却有办法应付,眼见卢大人拂袖而去,随时都要推门而出,琼芳却是不慌不忙,她先把两只小手一举,遮住了脸面,跟着呜地一长声,竟然低头啜泣起来。
卢云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少女夜半啼哭,琼芳居然泪洒当场,卢云停下脚来,蹙眉道:“你又怎么了?”琼芳收住了泪水,摇头道:“我已经死了。”
琼芳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话便说自己魂归极乐,料来卢云不得不理。哪知卢云已知这位美姑娘老是调皮捣蛋,满口胡言乱语,做不得真,摇了摇头,便要举手开门,脚步才动,便听悲声哀嚎大起:“爷爷!芳儿要死掉了!你快来救芳儿啊!”
琼芳放声大哭,哀哀婉转,低低戚戚,让人心生侧然。卢云叹了口气,只得转过头来。状元爷才一回首,小姑娘便又收泪止哭,噘嘴无声。卢云呆了半晌,便又转向门去,岂知头颈才动,少女旋即恸声啼哭,声若洪钟。
卢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转身推门,必然引得琼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脚来,她又收泪止哭,竟是屡试不爽。卢云终于生气了,沈声警告:“你举止怪异,究童意欲何如?”
琼芳斜坐床边,哽咽道:“你先过来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卢云不愿靠近她,摇了摇头,便要迈步行开,脚步才一举起,雷霆般的少女惨哭便又大起:“爷爷!芳儿死掉了!你快来扬州收尸啊!”
天下女子万万千,气韵仪态大不同。看公主温柔,情兮高傲,胡媚儿凶狠、娟儿娇憨,可说各有千秋。但要说到“刁蛮”这两个字,却没一个女子及得上琼芳。
琼芳无所不刁,既刁蛮、又刁钻,撒起娇来宛如小女儿可爱,脾气上来却又可以轰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雳。以苏颖超的狡黠灵活,也只能和她勉强打成个平手,卢云老迈年高,却要如何招架刁钻美女?想来只有给耍得团团转的份儿了。
果然卢云叹了口气,想起这女孩儿坠入水瀑,曾与自己共历生死大险,却也不好公然置她于不顾,只得走了回来,要听她把话说个明白。琼芳抛下了少阁主身段,连番来欺,势道自然厉害。她见卢云双眉紧蹙,虽然坐于床沿,却只低头望地,想来根本不愿与自己说话。琼芳收住泪水,叹道:“不许做那鬼样子,好生难看。”
老学究换了个容情,闭目养神,琼芳眼眶一红,哽咽道:“这也不好,看来像是傻瓜。”卢云心下着实不悦,一时双目圆睁,沈声道:“你到底想如何?”琼芳见了他的凶貌,不由满心畏惧,抽抽噎噎间,再次哭泣出声。
倒楣透顶的小年夜,卢云心下疲倦,不由摇了摇头。他昨夜才从顾府出来,满腹心事无人诉,谁知还要陪这天真少女玩儿?想到烦闷处,只得伸手抚面,低声道:“琼小姐,我还有事要办,请你莫要胡闹。”
卢云出言责备,琼芳却只哽咽摇头,哭道:“没礼貌。”卢云讶道:一我没礼貌?“
琼芳含泪点头:“爷爷说过,和别人讲话要先说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宝宝。”
卢云心下不快,登时沉下脸去。那琼芳倒也有求必应,一看他低头思故乡,立时又哭了起来。卢云实在拗不过这个小姑娘,却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着一张老脸,寒声道:“在下卢云,见过琼姑娘。”
琼芳自知得计,口中却呜呜哭了起来,摇头道:“胡说,你不是。”卢云按耐了脾气,道:“我是。”琼芳放声大哭:“你乱说,那方才问你对联,你为何答不出?”
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都是往事了,何须多提?”
卢云满腹感伤,区区三言两语道来,自得一把心酸泪。琼芳却不领情,她挥手踢脚,大哭大闹:“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说!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琼芳娇娇女,樱口频哭唤,听来有如乌鸦扰人,卢云耐不住烦,只得道:“行,我说。”
琼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宁静中,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沉思间,却迟迟没有声音出来,琼芳正要再闹,却听卢云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净大街迎学士……”回思京城云烟,他心中一酸,只得别开头去,低声又道:一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
轰隆一声,天雷打落金峦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气,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蔼,台阶下的新科状元高材傲物,两人一个垂首含笑,一个跪地凛答,背后响起了喝彩,只消回首望去,便能见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后,便能见到那暗生闷气的倩兮……在那个喜气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爷、有仲海、有定远……那是个好不热闹的中秋月圆……
雪花纷飞,扬州孤寒雪夜,卢云回到了破屋,孤身独坐,那嘴角隐隐牵动,像是流泪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琼芳暗暗惊呼,面前那张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强忍着什么……琼芳看得出来,面前的卢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来……
十年过去了,上苍无尽击打,终将卢云打为一柄藏锋古剑,让他光辉缩敛,神气内藏,再不露一点心事。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隐藏心境,他还是瞒不过少女敏锐多情的目光……因为这样悲郁多情的脸庞,琼芳早已见过。也正是因为这身无奈落拓,方才让她管不住自己,连夜过来寻访……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芳拍手欢笑道:“正牌货!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状元爷,长洲知州卢云卢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说着大了胆子,拿起了卢云的两只手,作势去拍。
卢云听琼芳叫破自己的来历,却也不感惊讶,想来昨夜裴邺一定告诉她了。只见他神气默然,轻轻挣脱琼芳的小手。琼芳见得卢云的内敛,却是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与这男子相处,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该怎么对付。霎时双手举起,形如小猫洗脸,先呜地一声,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卢云毫无知觉,琼芳登时挥舞手脚,大哭道:“完蛋了!你没听见么?”卢云醒觉过来,只得咳了一声:“完蛋什么?”琼芳哭道:“我遇到麻烦了。”
终于说上正题了,琼芳一个心念,便是把卢云当成了万灵丹,只要能说动此人援手,那就万事不愁了。难得有机会当面哭诉,自要抓紧时机。耳听麻烦到来,卢云自是面露疲倦,低声道:“有人要为难你么?”琼芳用力点头,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个月前有只疯狗冲入太医院,汪汪乱咬,好生凶狠……”琼芳说话不着边际,卢云不免有些纳闷,反问道:“疯狗?真狗还是假狗?”
琼芳脸上一红,大声便道:“疯狗就是疯狗!哪还分什么真假?这只疯狗穿着黑衣服,头上带着黑头罩,见人就咬,武功好生厉害,一路还打伤了好多人,卢哥哥,他们要找我的麻烦哪!你得帮我!帮帮我!”正哭得厉害间,卢云心下微微一凛,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众,沉吟便道:“黑衣人?他与今夜那帮人有关么?”
琼芳今夜险些受辱,一提这帮黑衣恶鬼,自是又恨又怕,她双手掩面,忍泪道:“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晓得他们全都是……”说到忿恨处,不由握紧了拳头,尖叫道:“镇国铁卫!”
大鸟双翼全展,睥睨天地万物,这是几个时辰前亲眼所见的图徽,早已深深烙入脑海。此时乍然说出鬼名,屋中竟似飘起了阵阵寒气,让人不得不怕。卢云久不问世事,自不知“镇国铁卫”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厂卫,还是什么江湖黑帮。他拍了拍琼芳的背心,略做安慰,问道:“镇国铁卫……他们是朝廷的下属么?”
昔年景泰王朝专用厂卫监管群臣,江充辖有锦衣卫、刘敬下管提督东厂,这个“镇国铁卫”若是朝廷暗中喂养的刺客,自也不足为奇。琼芳迟疑半晌,嚅啮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医院先闯进一条黑衣疯狗,他边叫边咬,一口气咬伤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后还打伤了哲尔丹,闯入惠民药局,又伤了我的……我的……”说到此处,睑上一红,竟没把话说完。卢云奇道:“又伤了谁?怎么不说了?”
琼芳低垂目光,转开了话头,细声道:一卢哥哥,你认得现任的华山掌门么?“
卢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现任的华山掌门……你说得是苏颖超那小孩?”琼芳连连颔首,道:“没错,正是那小……”她满面飞红,忙道:“喂,人家年纪不小了,你别这样唤他。”
昔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卢云便曾在华山见过苏颖超,当时见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啧啧称奇。他听琼芳语带抱怨,撇眼去望,只见小姑娘脸上带着一抹羞红,卢云心下了然,已知这位苏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琼芳见他眼光飘来,不由有些腼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别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琼芳越是如此说话,卢云越作如是观,他微微一笑,便道:“这位苏掌门人在何处?莫非也在江南么?”琼芳叹道:“别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来江南?若不是为了找他师父……我……我也不会去贵州了……”
卢云点了点头,那时琼芳坠入水瀑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原来是为情郎千里寻师来着。他凝视着琼芳,问道:“这位苏君身上带伤,莫非也是给黑衣人害的么?”
琼芳素来明朗豪迈,此时却是吞吞吐吐,低声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师范说他如果解不开心结,这辈子都不能使剑了。“琼芳为情郎圆谎,这辈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却说得胆战心惊,她低下头去,转从怀里找出一张字条,反手递给了卢云。
这张字条来历重大,正是宁不凡亲手藏入泥丸,传给苏颖超的救命之宝。虽说这是情郎的东西,但此时琼芳对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将字条递给了他,想卢云慧眼独具,或能瞧出个中端倪。
卢云细看字条,但见笔画雄浑,一道道如同水瀑飞泻而下,仿佛又让他见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领悟,颔首道:“便是这东西引你到水瀑来的,是不是?”琼芳微微苦笑,却是点了点头。
若非这字条上画了大瀑布,众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错以为宁不凡躲在水瀑里,琼芳更不会无端坠下水瀑,就此遇上卢云。想起连番阴错阳差,琼芳蹉叹连连,问道:“卢哥哥,宁大侠为何留了这张字条下来?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这才引咱们过来找你么?”
卢云摇了摇头,宁不凡早于景泰三十二年退隐,事隔两年之后,自己方才坠入水瀑。
无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机妙算,断无可能在退隐时得悉自己的行踪。更何况两人交情平平,便算宁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报自己的亲友,也绝不会引得徒儿的心上人亲来水瀑冒险。想到此处,卢云心头也感纳闷,他低头再看字条,忽然手掌一颤,眼里却见到了异样之处。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凝手不动,低头再看,只见瀑布水墨苍浑,下笔或轻或重,或由浅入深,或由深入浅,笔画处处留白,处处玄机,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卢云看得兴起,忽道:“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芳茫然道:“宁先生传下的啊。”
卢云摇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字条是从何处取来的?”琼芳喃喃地道:“从一颗泥丸里,这很要紧么?”卢云听得泥丸二字,霎时已有定见。吩咐道:“是了,这字条画得绝非瀑布水帘。里头另外有东西。”琼芳讶异道:“有东西?那是什么?”
卢云细望字条,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张纸条不能单凭肉眼来看,否则给纸图蒙蔽了,永远也找不出真相。”琼芳茫然不解,嚅啮地道:“卢哥哥,你……你能否说清楚些?”
卢云摇了摇头,将字条还给了琼芳,道:“我并非华山门人,不该多说人家门里事。
不过你可以转告苏少侠,便说断处就是起处,绝后方能逢春,如此一来,或能参破秘密所在。“
琼芳听得秘密如此隐讳,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智剑名满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苏颖超的自负骄傲,想来也不喜欢给外人来教。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能参透便好,他最欢喜练剑了。”她原本笑颜常开,此刻却眉目深锁,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间,忽见卢云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琼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少尽了点人情,我该走了。”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卢云摇头道:“扬州一行,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乡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回驿馆吧。”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走,琼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许你走!”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再会了,琼姑娘。”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极烦嚣,不少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发慌,东奔西走,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人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卢哥哥,你别走啊!”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口,再也追赶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人,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对的事!”
往日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口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头。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路。大喊道。“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卢云摇了摇头,反问道:“留下来?为了什么?”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卢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人!”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遥望满街人潮,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琼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帮么?”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便是去爱天下人!你当然要帮他们!”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琼姑娘,天下人人等高,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琼芳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人,正是因为那句“正道”,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头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琼姑娘,卢某离乡一十三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爱该爱的人,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盼你体谅。”
琼芳心中发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入卢云怀里,用力打着他,哭道:“假儒生!骗子!只顾自己好,不顾别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骗的!”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论,他内外精修,武功大成,说来江湖上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人。琼芳说他不顾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遥望满街人潮,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人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见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发稍,柔声道:“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点事。”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头来,拼命颔首:“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遥指街中的腊肉铺,低声道:“瞧那儿。”
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百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肉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肉藏入怀中,却是在偷东西。那店铺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头道:“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情’?”
琼芳不假思索,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发他,来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受害。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卢云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你能见义勇为,那是再对不过了。”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声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儿!”京城女侠到来,那少年给叫破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纷纷醒觉,怒喊道:“又是他!又是这小子!大家快追!”
琼芳听了那个“又”字,已知来人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路而逃,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人!坏人!”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住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
腊肉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入巷中。他抢先奔来,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大家快抓住他们!”
众壮汉同声发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入狗洞,有的翻墙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口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那老板怒道:“放屁!还敢逞凶?”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鲜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纷乱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行了,别这样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日不打死这罪人,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过头去,便朝众乡亲呐喊:“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众人纷纷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王八蛋!别人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口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爷爷一声!”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头顶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然手腕给人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朋友,你无权杀他。”
众人听了话声,全数回首来望,只见一名男子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气度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卢云摇头道:“我非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罗唆,来人!咱们报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子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处,登让众人退开一步。那老板惊怒交迸,喝道:“原来是个练家子!大家一起上!”卢云无意出手伤人,他退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子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点。”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日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贼!”那少年一听这个“贼”字,立时咆哮怒号,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发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人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叫?”那老板骂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
卢云摇了摇头,说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子的头顶,怜声道:“老鼠。”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头顶,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头道:“杀了一百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人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日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T.M.D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百”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当琅一声响,一枚铜子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头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儿,只见诸人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芳观看,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发怒天大雨,淹入寻常百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发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洁。卢云回头去望,只见巷口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女郎坐在上头,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造一同俯首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她捧起满地的铜子儿,交入卢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情’么?”卢云两手捧着铜子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头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腆。
旁观百姓极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她举起手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眼见他低头垂首,忽然心中柔情微动,提起脚跟,逐望他的面颊一吻。
众百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卢哥哥,别苦着脸了,咱们该启程啦。”卢云慌道:“去……去哪儿?”
琼芳仰头凝视着他!凛然道:“去平定天下。”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发,自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卢云讶道:“你不回驿馆了?”琼芳神色不悦,摇头道:“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送我一程。”
旁观百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只是琼芳吓得动百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琼芳哼道:“疯狂雪大,水陆交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前头几句话合情入理,最后一句却是奇峰突起。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琼芳抚了抚发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钱两是打哪儿来的?”
卢云低头沉思,那日他人在扬州大街,伸手从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吧?”琼芳嗤地一声,怒道:“胡言乱语!你当你的口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想得美啊!”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口袋里自己长金叶子,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这等好事吗?”
众人闻言,无不大摇其头。那腊肉铺掌柜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钱,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冷问道:“姓卢的!那日你用的金叶子,是不是这等形款?”卢云左瞧右看,颔首便道:“好像是。”琼芳娇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当哪儿来的?”说着把金叶子抛给了腊肉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极少有人随身携带黄金。众百姓见了闪闪发亮的金叶子,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神明啊!”
卢云哑口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幸亏卢老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子是我的,来吧来吧……”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还……钱。”
堂堂的玉女阁主,现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子想,只得据实道:“现下没有,赊个几日可好?”琼芳冷冷地道:“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子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人影,上哪讨去!”
琼芳嘻嘻一笑,道:“多谢小兄弟,您说得真是对极了。”随手一抛,又将金叶子赏给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有钱过年了!”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百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头道:“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只一条。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谁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口,债务一笔勾消。”她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话声未毕,身子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路。”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有棉被罗!”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粉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马儿快走、快走!”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女孩儿出远门,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车般走着,琼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惊呼之中,那个“啊”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子,娇声道:“各位大叔小弟,咱们再会了!”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百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连情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