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扬州家里养了只大黄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黄狗很骄傲,给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气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动上眼前的食料。
尽管这样疼它,大黄狗还是常常溜出门去,三天两头的不见狗影。每次回来了,身上都脏得一遢糊涂,满身伤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还是跟老虎较量去了。
一回下着大雨,天又寒,实在担心不过,就把大黄狗绑了起来,不让它出门晃荡。
那夜大黄狗不得自由,一直哭、一直叫,逼得顾倩兮陪了它一整夜,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就这样守在后门,陪着大黄狗,直到高烧倒下,给娘亲抱了回去。
长大以后,发誓再也不养狗了。本以为自己狠得下心肠,谁知啊,来了一只比大黄狗骄傲一千倍、任性一万倍的东西。而且讨厌的是它还会说话,还会讨自己欢心,这次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发烧倒下那么简单了。
顾倩兮望着担架上昏睡的情郎,轻轻亲吻着他,眼中又是泪,又是爱。大小姐旁若无人,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噤若寒蝉,有的苦笑,有的肃立,却没人敢说上一句话。
“他是怎么伤的?”顾倩兮目向左从义,语气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觉地让人怕。
左从义第一个干笑:“我……我哪里知道……您……您别问我……”眼见尚书府的千金转向自己望来,石凭心下一寒,登时慌道:“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当然不关他们的事了,躺在担架上的又不是他们。大黄狗若是死了,这些狐群狗党只会竖起爪子,大声说:“好狗!”然后去找下一只笨蛋大黄狗,再让它倒在担架上,再来段一模一样的故事,那又有什么难的?
众人一个接一个闪开,担架旁只余伍定远一人,他行到顾倩兮面前,低头望地,叹道:“卢兄弟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一剑。顾小姐若要责怪,只管怪我吧。”
顾倩兮把眼光别了过去,口中并没说话。
伍定远没有错,人家要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黄狗也没有错,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黄狗天生是这样的性子。
说来说去,错的原来是自己……
※※※
卢云终于醒来了,自从达摩院挨了一剑之后,他始终昏睡不醒,此时双眼张开,只见晨光映照,床边坐着一名娇俏可喜的女孩儿,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却是顾倩兮。
卢云虽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见到了顾倩兮,心里事便放落一半。他缓缓伸出手去,抚摸顾倩兮的脸颊,道:“你……你怎么来了?”顾倩兮将卢云扶了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含笑道:“你伤得那么重,我能不来么?”
卢云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见房间窄小紧蹙,对面一扇窄门,窗边搁着木桌,如此窘迫穷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处。当年他高中状元时曾经买下一处房舍,便是这处地方了。
卢云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一见床边搁着汤碗,便颤巍巍地伸手出去。却听顾倩兮道:“你别起来,让我来服侍你。”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要服侍我?”
顾倩兮微微颔首,柔声道:“做卢家的媳妇,当然得服侍你了。来,喝汤吧。”
喝了口汤,没想却是黑浓的伤药,只苦得他直喷出来,霎时弄脏了衣衫。顾倩兮取过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药苦口,多喝点,伤才好得快。”说着将棉被掀开,拿过卢云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卢云双眼瞪直,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顾倩兮聪明不让须眉,向来我行我素。扬州拜师学画、京城里离家出走,哪件事称不上胆大妄为?孰料这位自有主张的大小姐忽发奇想,现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卢云见她拿着衣裳,一双媚眼瞧着自己,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个儿穿便行了,你饶过我吧。”
顾倩兮不假辞色,道:“我说要服侍你,那便含浑不得。你不必多说什么。”当下将卢云的扣子解开,露出了**的胸膛。
衣衫解开,霎时闻到一股药味,卢云低头去看,只见胸口包着干净绷带,那伤药却是不久前换上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你帮我换的么?”顾倩兮替他脱下外衣,手上忙着,随口道:“不是我,是伍定远,你的好朋友替你换的。”
卢云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善,只微微颔首,心道:“定远当真细心。居然会做这细活。”他侧目去看顾倩兮,又问道:“我睡了多久?”顾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一放,悻悻然道:“问我做什么?去问伍定远。问你那些狐群狗党。”
卢云又不是白痴,一看她生气了,登时醒悟过来:“她这些时日都在照料我。”
房内天光微亮,不过清早时候,那顾倩兮却已穿戴整齐,不消说,她昨夜不曾回家,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小姐彻夜未眠,情深意重,卢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泯下唇,低头无言。
顾倩兮也不多说什么,只拉住卢云的手,替他穿上袖子,卢云好似木头人一般,只是任由摆布。顾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伤口要是疼,得跟我说。知道么?”她问了两句,却没听卢云说话,垂目看去,却见情郎别过头去,紧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泪。
顾倩兮柔声道:“伤口痛了?”
卢云低下头去,小声道:“没事的。你别管我。”
顾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见他别过头去,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的神情。这模样好生熟悉,不正是扬州那个倔强不屈的小厮么?为了这幅神态,自己才始终忘不掉他。
顾倩兮心下渐软,只想在卢云脸颊上一吻,身子微动,正要靠将过去,忽地醒起情郎屡屡犯险赌命,从不怕与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一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两人沉默良久,顾倩兮越想越是无奈,她叹了口气,挨着卢云坐下,悄声问道:“卢郎,如果我离开你,你一个人过得下么?”
卢云大吃一惊,赶忙回过神来。两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当头棒喝。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倩兮,我若有什么过错,请你直说无妨。”
顾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你没有错。你讲信讲义,对得起天地君亲师,大家都佩服你,一点错也没有……”她这些日子照料情郎,见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语,心中的酸楚一言难尽,说着说,泪水险些流了出来,她举袖遮面,不愿卢云察觉。
卢云自知她说的是反话,登时软了下来,求恳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你一定要跟我说……”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语气发颤,大见惶恐之情。顾倩兮见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转过头来,忍泪道:“卢郎,我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可我问你一句,当年你去救你的朋友时,你可记得……我……我在雪地里等了你多久?”
那年京城大乱,秦仲海失风被捕,大寒之中,两人相约城南会面,只因卢云不顾一切地动手,竟让顾倩兮痴痴等待,整整在寒风里守候了一日夜。
卢云垂泪道:“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不回来,你便这样无止无尽地等下去。”
顾倩兮苦笑道:“你还记得?那你为何三番两次这样?伍定远也好,秦仲海也好,路边的行人也好,你都可以为了他们不要性命……”说到悲痛处,终于掩面哭了起来,大声道:“我……我便算是铁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这种苦……卢郎,我不要嫁给你!”
说到悲恨处,一个转身,便奔出房去了。卢云又慌又急,从床上滚了下来,砰地一声,身子重重摔在地下,伤处登时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闷哼起来。
磕头没用,哀号没用,赖在地下打滚最管用,大黄狗拿出绝招,果然小女孩挂着两行泪,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对不起,你……你摔伤了么?”
好容易骗得佳人回来,大黄狗飞扑而上,乱咬乱舔。果见卢云将她拦腰抱住,强吻樱唇,顾倩兮哭得梨花春带雨,也任凭他吻着,两人轻怜密爱,相依相偎,再也分不开了。
房内两人泪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饮恨。
“卢兄弟,对不起……”
尽管房内两人渐渐情浓,他俩却不知道,一条大汉正自守在窗外。他听了两人的对答,也自低头忍泪,铁塔般的身躯轻轻颤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大汉望着手上的经书,轻轻点了点头。自知该是替剑神寻访传人的时刻了。
无双连拳护不了你,天山传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让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卢兄弟,仁厚不足以济世,乱世之中,唯有绝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门……
※※※
八月初一,云淡风清。仗打完了,胜负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怒苍返寨、朝廷撤兵,双方再次泾渭分明,又回到了当年秦霸先初创怒苍的对峙僵局。朝廷与反逆各自调兵遣将,相互防堵,自不在话下。
无论仗怎么打,日子总还是要过,大乱局之中,先是传出卢云的喜讯,这位状元知州终于要在中秋佳节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顾倩兮,京城名流听闻,自都向顾嗣源道贺,顾家这些时日自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卢云即将完婚,伍定远也接下了大职缺。尽管局面动荡,人人自危,柳昂天还是凭着无比雄强的人脉手段,让伍定远顺利接任居庸关总兵,此地拥军两万,乃是中国北方的大屏障,伍定远接位之后,以他的敦厚性子,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办事,进一步控住北方军权。
眼看伍定远不日便要走马上任。朝廷依着惯例,便将济山胡同的总兵府移交,供伍定远一家居住。伍定远欣逢升官乔迁,又得了艳婷芳心,官场情场两得意,喜逢新居启用之日,便邀了卢云等人来到家里,一来为卢顾两人大婚祝贺,二来也庆祝自己升任新职。
“来,跟姑姑念,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小小孩童眼光发直,看着艳婷手上的公文封,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在那认字。艳婷煞有介事,教得认真,崇卿却小脸通红,老半天吭不出个气来。想来不识文字之故。
府邸宽阔,颇见气派,众人各自闲坐,看西首母子亲匿温馨,自是崇卿与艳婷,东首璧人天作之合,却是卢云与倩兮,再加上个老脸威严的伍定远,仿佛便是两家五口的模样。
卢云见崇卿哼哼唧唧,不识之无,忍不住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也有十岁了,该送去私塾了吧?”伍定远叹了口气,他每日里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义子,颔首便道:“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这孩子老腻在姑姑身边,总不是个法子。”
卢云学究出身,打小便给师长锻炼考验,两只手心不知给打过多少回,教起孩子自也严厉无比,他点了点头,想起当年私塾里的苦日子,起身便道:“成,让我来试试。”
眼见卢叔叔朝自己走来,嘴角还挂着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骇异万分。这位叔叔虽非满面横肉的长相,但他面白无须,脸做长方,正合了“学究白脸狠,太保黑面辣”的孩童耳语,想到白面书生的藤条最是狠毒,崇卿一时着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便朝艳婷怀中钻去。
艳婷宠着崇卿,便在他脸颊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么,没事的。”
伍定远见了这熊模样,如何不怒?霎时一声断喝:“男子汉大丈夫,专往女娘怀里钻,成何体统?过来!”雄狮发威,真龙咆哮,崇卿吓得慌了,赶忙从艳婷腿上跳将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向伍定远。
艳婷秀眉微蹙,又把孩子抱入怀里,嗔道:“这么大嗓门,不怕吓坏了孩子?”
美女发威,胜过翻江倒海的神龙怒号,果然伍定远歉然一笑,瘟神恶貌一发不见踪影,真比小蛇还乖巧三分。
河东轻轻小吼,真龙便已摆尾臣服,顾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艳婷的降龙手段,正含笑揣摩,忽听大门脚步声仓皇,一名家丁快步行来,禀道:“老爷,柳侯爷到了。”
伍定远啊了一声,颇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请了卢云与顾倩兮两人,却没料到柳大都督会亲来道贺。伍定远霍地起身,赶忙出门相迎。那艳婷没见过这位当朝大首脑,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带着崇卿起身,就如一家三口模样,自在门口相候。
卢云拉着顾倩兮的手,缓缓起身,问道:“以前见过侯爷么?”顾倩兮微笑道:“爹爹每回做寿,柳侯爷都会亲来道贺。”卢云心下一醒,想起当年初到京城之时,便曾随伍定远前去顾家祝寿,当时便也见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贵,打小便惯见王公贵族,柳昂天来头虽大,却也吓不到她。
诸人尚未出厅,便听门外传来一个笑声,道:“定远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顺道过来瞧瞧你,坐会儿便走!”
话声甫毕,当先走进一个熟面孔,看他满月脸、一身发福体态,正是韦子壮来了。头牌护卫入厅,之后大批随扈进门,石凭、左从义、黄应等老将也在其中,人潮簇拥中,一名高大老者行入厅来,此人身着戎装,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大驾光临。
虽说柳昂天称病不出,现下却是精神奕奕,全无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来。伍定远上前拜倒,道:“卑职伍定远,拜见侯爷金安。”
柳昂天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他斜目看去,忽见伍定远身边站着一名美女,正朝自己望来。此女艳光照人,实乃国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赞,当下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盒,塞到艳婷手里,微笑道:“您是艳婷姑娘呗?在下柳昂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首脑,说来是一等一的身分,岂料竟会自道“在下”二字?艳婷听他说得客气,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艳婷……艳婷见过侯爷。”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别跟侯爷客气。姑娘玉雪聪明,对了婆家么?”说着握住了艳婷滑嫩的小手,双眼直瞅着人家。看他温柔款款,竟颇有“风流万户侯”的风采。想来他七个老婆便是这样娶来的。
伍定远与卢云面面相觑,却都有些愣了,两人过去跟随柳昂天,只见他与军中将士相处,不曾见过他与年轻女子说话,却没想是这个情状,一时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开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远看得面色惨澹,忍不住咳了一声,柳昂天醒觉过来,自顾自地笑了笑,顺手再赏崇卿一个红包,便朝顾倩兮走去。手上却又变了个锦盒出来。直似魔术一般。
老头子爱吃嫩豆腐,卢云自是心头忐忑,正怕间,柳昂天已开口说话,又是那温柔款款的腔调:“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令尊近况如何?身体康泰么?”顾倩兮大家闺秀,这等场面自是见多了,便即捡衽为礼,答道:“托侯爷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礼,便也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送了过去。她伸手缩手都快,便没让柳昂天趁机捏手。心上人平安无事,卢云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气。
柳昂天接过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这是什么?”
顾倩兮微笑道:“柳门大喜,七夫人为侯爷添丁,这是给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顾倩兮消息如此灵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劳了。眼看卢伍二人啧啧称奇,韦子壮解释道:“上月初七夫人临盆,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俱安。”左从义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儿个瞧他,才被这黑小子尿了一头一脸哪。”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笑了起来。
柳昂天年过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却无一个成器。三个女儿本就文弱,不必多提,那长子云风世袭爵位,最该奋发图强,可偏偏这孩子娇生惯养,不堪大任,让人失望。那次子正风武功虽高,福泽却又单薄,少时与无赖斗殴,意外被杀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愿长子犯险,以致柳门虽然人才济济,却全是外家人。
本家无人继承衣钵,柳昂天口中虽然不提,其实内心暗自郁闷。本想今生命数如此,再无痴心妄想,哪知临到老来,居然还能生个黑壮虎小子,自是让他喜出望外了。
众人听了弄璋之喜,无不大喜,当下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贺,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与伍定远都是老相识,不少人驻扎过居庸关,便各自坐下闲聊,述说北疆局面。伍定远唤来家丁奉茶伺候,艳婷也亲捧点心招待,几名英俊军爷见她貌美如花,温柔婉约,待人十分客气周到,一听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纷纷要伍定远引荐。伍定远如何愿意心上人坠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双方用尽法子推拉扯。
众人正笑闹间,家丁又来秉报:“老爷,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说是您的同僚。”
伍定远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请自来,已让他大为意外,岂料还有外人过来?当即问道:“是哪位贵客,可曾问过?”那家丁道:“那公子说姓杨,是兵部的文员。”
姓杨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认得伍定远,又要在兵部主事,说来便只有那个人了。听得此人过来,卢云自是心下一凛,伍定远则是神情凝重,厅上众人全数变色,一时俯首贴耳,都在窃窃私语。那家丁有些着慌,忙道:“老爷,要让这人进来么?”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快快有请!”
※※※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位排名第一的大将终于现身出来了。
自七月初一战败后,无论怒苍远走,粮草被烧,还是师父惨死,这位“代征北”始终没有现身。方丈寻他,皇帝找他,任凭天下人议论纷纷,这位中军统帅依旧音讯全无,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间俗事与他再没瓜葛。诸人想起达摩院里的疑团,无不留上了神,卢云与伍定远更是全神贯注,不知有多少事想问他。
脚步声缓缓响起,众人从厅门望去,只见院中行来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悬长剑,正自侧望满园芳华。秋日斜阳映照,更衬得他肤色极为腻白。“柳门二将,文杨武秦”,此人形貌尊贵,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风流司郎中”到来。
石凭抢先站起,便要过去询问,柳昂天见状,当场咳了一声,左从义会意,赶忙拉住,示意石凭坐下。众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见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数安坐不动。伍定远身为主人,自须迎接,他行到门口,拱手叫道:“杨郎中,里面请吧。”
杨肃观远望园中的花草,听了叫唤,便缓缓转过头来,向伍定远颔首。伍定远见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爷恰在府里,杨郎中难得过来,一块儿喝杯茶吧。”说着伸手肃客,示意杨肃观进厅。
杨肃观摇头一笑,道:“不速之客,不必进去了。”伍定远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凛,正要说话,杨肃观已岔开话头,他手指园中花草,微笑道:“这些花木修剪得不坏。不是么?”
伍定远颔首道:“是啊。一个西凉老乡打理的。挺勤快。”他拉着杨肃观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来碰个面吧。”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眼看人家如此诚心,杨肃观自也不好推却,当下作揖道:“不速之客,给您添扰了。”
二人行礼如仪,先后进厅。风流司郎中久未现身,跨门入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韦子壮。杨肃观官场八年,从来礼数周到,当即含笑拱手,道:“韦护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韦子壮哈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却没多说什么。
杨肃观含笑作揖,道:“一会儿与您喝茶。”他脸上挂着笑容,一路拜会柳门诸将。众人表情不一,左从义微微颔首,石凭欲言又止,那黄应却是心直口快之辈,他慌忙站起,大声道:“杨郎中!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话声未毕,左从义已一把扯住,将他硬拉回座。黄应虽不机灵,毕竟也是官场滚出来的,一看情况有异,便也不再吭气。
厅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颇见尴尬,杨肃观却无不适之感,他行向柳昂天,来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职肃观,参见侯爷。”
风流司郎中,柳门排名第一的大将,此时躬身谒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听笑声爽朗,激荡厅心,听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却是谁把你捡回家的啊?”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却见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着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戏。那孩子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
满场鸦雀无声,杨肃观自也无语,只凝视上司与儿童逗弄玩闹,只听崇卿大声回话,道:“回爷爷的话,是爹爹把我带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顺啊。以后爷爷看在你的面子上,专门提拔你爹爹,你说好不好啊!”崇卿欢容道:“好啊!爷爷你可不能耍赖!”
爷儿俩有说有笑,只是从头到尾,柳昂天没有看过杨肃观一眼,好似厅上没有这个人似的。杨肃观静静听着,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肃观,拜见侯爷。”
柳昂天却没回话,只见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儿,替我取水来。”杨肃观心下一凛,伸手去取茶碗,却在此时,那崇卿抢先了一步,看他捧着茶碗,稚音道:“爷爷!水来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还是崇卿懂事!”当下咕噜噜地牛饮,模样颇为快活。杨肃观面色却甚平淡,看他仪表如常,眉宇间一无伤心,二无烦恼,好似玉石雕成,无血无泪。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礼,自行转过身来,便要在厅上找个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厅,花厅早已座无虚席,杨肃观目光掠过,却无一席之地让他安坐,众人与他目光相接,各自别开了头,除了柳昂天与崇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其他别无声响。
杨肃观自来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失态,眼看情势若此,却也不嗔不怒,当下便要离去。便在此时,却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杨郎中。许久不见了。”
※※※
杨肃观凝目去望,只见来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正是卢云。山东经生刚正好直,柳门中人越是弃杨如敝履,他越是要出头,当即搂住杨肃观的腰,将手摆向自己的位子,沉声道:“坐!”
杨肃观听得说话,却只不言不动,并无就坐之意。
卢云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坐吧。别老杵着。”
顾倩兮也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啊,快来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见了呢。”
杨肃观低头望地,一时之间,嘴角抽动,眼眶竟似红了。卢云认识这人也有几年了,从没看过他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下一惊,便在此时,杨肃观已宁定如常,他向卢云看了一眼,附耳道:“卢云,谢谢你。”反手拍了拍同侪的肩头,霎时袍袖轻拂,便自掉头离开。
伍定远忝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离去?当即追了过去,喊道:“肃观留步!用过饭再走不迟啊。”
脚步方动,却被人拉住了,他转头望去,却是韦子壮。伍定远不知他为何阻拦自己,忍不住急道:“韦护卫若还有事,可否一会儿再说?”韦子壮摇头道:“你别追了,没有用的。”
伍定远沉下脸来,反问道:“什么叫没用?你们从头到尾不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子壮听他说开了,倒也不必隐瞒什么,当下耸了耸肩,叹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他已经垮了。”
伍定远浓眉抖动,往后退开一步,苦笑道:“垮了?”
韦子壮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堂上一声长叹,一名老者缓缓起身,喟然道:“定远啊定远,你要帮他,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牵扯。朝廷上下都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他若还想保住官职,这几日定要闭门思过,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现下缠着他,不免让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远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举为官,乃是生平头号恩人,自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伍定远满心寂寥,转头便往卢云看去。两人目光交会,心意相通,霎时一同点头。
卢云袍袖一拂,转望顾倩兮,却见顾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点了点头。
厅上诸人喧哗如故,卢云出门相送,却也没人阻拦。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从义、石凭喝茶谈心,谁不是神态悠闲。顾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态炎凉。正要起身告辞,忽在人丛中见到了一个身影。
人声语嚷,那少女却只躲在厅柱之后,偷眼往门外瞧着,看她双肩轻轻颤动,想来也是个重情的人了。
※※※
卢云本是义气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议论?何况头上有位尚书岳丈,便算惹得柳门众人不快,自也挺得过去,当即跨门出厅,追了过去。他赶出门去,却见园中仅一名老园丁守在道旁,并未见到杨肃观的身影。卢云慌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见到?”
那园丁低头垂手,好似耳聋一般,直到卢云把话说了两遍,方才抬起头来。
夕阳映照,只见那园丁六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孔苍白无血,眼中满是沈郁之气。他看了卢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
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子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了一般,尽管卢云三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发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文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子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极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极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发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发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子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首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摇手道:“书呆子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首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境大见孤单,如何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首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子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子,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首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首的是柳昂天,右首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子飘出了十来丈,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首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光辉,极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
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这三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极殿大学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子受苦的。”
杨远地位超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卢云见她直路横路全不走,却来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笑道:“卢郎,看着我。”说话间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娇憨可人。
卢云见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张口,道:“你干啥?练轻功么?”
顾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别损人。看着我。”
卢云见她忽然撒痴撒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故做呆滞状,缓缓低头,道:“这样么……”顾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个笨蛋也似。”说着朝他脑门打了一记。卢云虽是古板书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但他毕竟年轻,此时爱侣便在身旁,前程灿烂似锦,心境平和下来,不由也起了童心。便与顾倩兮玩闹一阵。
两人一路说笑,已然回返家门。顾倩兮见了门口的大红灯笼,脸上忽起羞红。再不数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妇,从此“顾小姐”不复在矣,天下只有一个“卢夫人”,她心中喜悦,却又怕羞,只是望着地下,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顾家门前,正要开门间,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自行打了开来,跟着门里行出个中年妇人,看她虽往前走,脸却朝向一边,口中江南土话喋喋不休,正自训斥下人。不消说,自是二姨娘来了。
二姨娘才一出门,便见卢云的手扶在顾倩兮的肩头上,小俩口当天化日下搂搂抱抱,自是让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卢云,冷笑便道:“杵在门口干什么?十八相送吗?”
顾倩兮脸红过耳,自顾自地道:“卢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门,可不能让她久等了。我先进去了。”说着自行进门去了,却把卢云一人留了下来。
眼看二姨娘凶神也似地霸住门口,卢云倒也不敢尾随进去,当即缩头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两声笑,正要接口,忽见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拱手道:“告辞了。”霎时运起轻功,便要开溜。
二姨娘心头火起,看卢云第一句话是“姨娘好”,第二句话便是“告辞了”,直把她当成瘟神看待,当下尖叫一声,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个状元,书读到哪儿去了?给我过来!好好向姨娘问声好!”卢云微微苦笑,他是顾家未来的姑爷,说来是二姨娘的晚辈,自也不能失礼,当下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至胸,弯身下腰,朗声道:“姨娘在上,晚生卢云,特来给您老人家问安。姨娘身体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见他神态恭敬,只差没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颂辞,火气自也消减不少,含笑便道:“原来是姑爷啊。姨娘这几日没见姑爷过来,心里老挂着你哪,一块儿吃晚饭呗。”
卢云一见她便心头发寒,没病也给磨出病来,何况胸口伤势还在隐隐做疼?当即陪笑道:“甥儿晚间与人有约,这当口不太方便,过两日再来给姨娘请安。”
二姨娘哎呀一声,还待要说,卢云挂着一幅笑脸,胡乱地道:“姨娘神功盖世,万夫无敌,晚生这就告辞了。”二姨娘听他满口称颂,却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正纳闷间,卢云已一个转身,飘然遁走。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
卢云伸了个懒腰,抛开了恼人俗事,只在街上闲踱着。
自中了状元以来,还不曾有这般清闲时光。算算日子,再没几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业的人,届时身为人夫人父,再要有这么清闲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卢云伸了个懒腰,朝对街的酒家望去,喉头却是痒了起来。
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边围绕的不是女儿姑娘、便是部众下属,何时有过共饮同醉的好兄弟?回想当年英雄颓靡、怀忧丧志,自己那身无长物的时光,便是在此间酒家打发,卢云微起怀旧之意,便伫在店外,侧头往里探看。
两年没来光顾,那酒铺却不再是往日的污秽模样,只见红墙青砖,陈设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楼,店内更是高朋满座,若非以前来过,现下决计认它不出。那店家见有人在店门口张望,登时笑道:“爷第一回进来?小店手艺道地,您只管来试试味道。”店里焕然一新,那店家却已老了。看他身材发福,虽是当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皱纹层叠,着实老了许多。卢云望着店家,含笑道:“老主顾了,您真记不得?”那店家听卢云这么一说,登时上下打量几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认得出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公子爷,原是当年烂倒桌边的醉穷酸?一时只是面露疑惑,挠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谁也认不得谁。卢云见他满面纳闷,登时笑道:“几年没来,您难免忘了我。劳烦给张窗边桌椅,再送上一瓶茅台,一只山东醉鸡。”那店家听他说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顾,他摸了摸脑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请上座,小人一会儿奉菜过来。”
卢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张桌子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唤道:“云儿!你也来了?”
卢云听这是顾嗣源的声音,登时大喜,难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饭钱省了,还能好好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番,卢云赶忙回过身去,躬身道:“顾伯伯。”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笑道:“还叫顾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该叫声爹了。”卢云红着俊脸,凑眼去看,只见窗边坐着两人,上首一名俊秀老者,却是顾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与自己相熟,正是当年和亲保驾随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说笑的却是他了。卢云不敢失礼,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长乐侯的作风,朝廷纵然有事,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向顾嗣源拱手一笑,道:“顾老,这件事便说定了。”顾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卢云一旁看着,不知这两位大臣有何要紧事,恐怕自己不便多听,正要避开,何大人却走了过来,笑道:“别走别走。你们翁婿两个私下吃酒,老头子怎好在这儿瞪着?你过去坐下,陪你爹说两句笑话。我这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掉头便走。
卢云陪了一阵笑,便去桌边坐下。顾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来“风鸣楼”喝酒?”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风鸣楼?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名字都文雅了。”想当年这店污秽肮脏,便杨肃观、秦仲海过来共饮时也是百般无奈,自己则是光杆子穷酸,这才不得不来。敢情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风生水起,居然名动公卿起来了。
何大人离去,铺里伙计便来收拾碗盘,另又送上新的碗筷。卢云前线重伤,个把月来不曾与岳丈深谈,此时自有许多话说。顾嗣源望向酒壶,淡淡地道:“伤势怎么样了?可以喝酒么?”卢云忙道:“好得多了,决计能喝。”说着取过酒壶,便替顾嗣源满满斟了一杯。
顾嗣源拿起酒杯,向卢云一比,跟着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点。”说着望着窗外,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对街楼阁灯火通明,却是顾家上下住居之处。卢云见他无喜无怒,莫测高深,浑不似往日亲切和蔼的模样,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顾嗣源倒了杯酒,破题道:“顾伯伯,您不开心么?”
顾嗣源淡淡一笑,反问道:“云儿,你中状元多久了?”
卢云忙道:“去岁中秋中举,至今恰满一年。”
顾嗣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很好。”卢云见他这般神态,一时心里更怕,只缩手缩脚不敢稍动。顾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声道:“孩子,观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顾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卢云大吃一惊,顾嗣源向来疼爱自己,什么时候疾言厉色过?卢云慌忙起身,跪倒桌边,叩首道:“顾伯伯!您若有什么责备,还请重重数落,云儿这里听着!”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该是怎么样的人?你文学高,骨气强,每件事都让顾伯伯欢喜,可是啊……孩子……”他抚摸卢云的面颊,低声道:“没人会把女儿嫁给文天祥的。”卢云张大了嘴,茫然道:“顾伯伯,您……您这话是……”
顾嗣源苦笑不语,自饮自酌。过得良久,眼见卢云跪在地下,模样十分害怕,便将他一把拉起,让他坐回位子上。卢云垂泪道:“顾伯伯,您要打要骂,云儿这里都听着,只是请您别一语不发,云儿心里好难受……”说着举袖拭泪,一旁客人都为之侧目。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圣贤道……圣贤道……孩子啊孩子,你瞧瞧窗外。瞧瞧你时时挂在口中的百姓。”说着推开窗扉,让街景透了进来。
卢云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时才过晚饭时光,只见道上行人携来往攘,开铺子的、做买卖的,生意热络如常。非但不见去岁京城大乱的模样,反更有欣欣向荣之态,直如太平盛世一般。顾嗣源悠悠地道:“告诉我,奸臣为祸,反逆再起,这些百姓为何还笑得出来?”
卢云低声道:“他们有饭吃,心里快活,所以就笑了。”
顾嗣源颔首道:“正是如此。百姓们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稳饭吃,谁当权、谁主政,于他们都是一般。改朝换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谁能让大家吃得饱,孩子平平安安长大,闺女稳稳当当出嫁,谁便是孔子周公,这你懂了么?”
卢云眼望大街,眼中悲悯无限,过得半晌,他低声一叹,道:“顾伯伯,只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便算为政者是大奸大恶之辈,咱们也不该管?”
顾嗣源知道卢云个性刚硬,为官必惹祸,他有意解开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喂饱,怎还能是大奸大恶之徒?照我看,便算异族占领国土,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卢云目向窗外,轻轻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饱大多数的人,便能任意杀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么无情残忍,百姓也会视若无睹,对不对?”
顾嗣源面色一颤,竟是作声不得,过得良久,他挥了挥手,却没回话。
卢云肃然仰天,说道:“顾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读圣贤书,并非为皇上办事,也不是为百姓办事。什么民为本、君为本,我全都不要。”
顾嗣源面色一颤,道:“那……那你要什么?”
卢云仰望夜空,凛然道:“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我称他为正道。”
顾嗣源把酒杯放落,惊呼道:“正道?”
卢云望向自己的双掌,低声道:“正道,就是对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头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举起酒杯,仰手而尽,道:“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哗众取宠,二不媚俗谄上,管你人多人少,拳头大小,吾虽千万人亦往矣,这便是孔门儒生的志气。顾嗣源心中感动,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劝说的,连忙往桌上一拍,责备道:“不许这么说话!没人要你做坏人,可也没人要你做傻子!乱世之中,咱们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伟大的志业了。懂么?”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爱怜,又是疼惜,又是担忧,就怕他毁了自己的前程。卢云心中感慨,想道:“顾伯伯爱我之心,与亲子并无二致。”他垂下首去,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顾嗣源松了口气,道:“倩儿不久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若再满脑子乱想,成日惹是生非,顾伯伯第一个不饶你。”卢云微微苦笑,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守着妻小。”
顾嗣源甚是满意,他点了点头,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忽道:“云儿,顾伯伯有件事要告诉你。”卢云心下一凛,忙道:“顾伯伯请说。”
顾嗣源凝视着卢云,道:“三日后御门大审,皇上要在干清门召见剿匪众将,论功行赏、有罪……咳,则罚。”卢云啊了一声,此次朝廷出师不利,杨肃观身为中军主将,自是首当其冲,他心中慌乱,正想发问,忽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极为严厉。卢云恍然大悟,已知顾嗣源先前说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话,要他不可涉入政争。
果见顾嗣源寒着脸,森然道:“顾伯伯问你一句,如果杨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么?你刚才答应什么来着?”
卢云低头望地,却是良久无语。其实他与杨肃观并无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为了顾倩兮的事,更与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杨肃观处境凄凉,反而让他大起怜悯之心,一时之间,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顾嗣源又道:“你天生是个讲情讲义的人,顾伯伯爱你为此,气你,也是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发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后也没跟你计较,可这次你要再往苦海里跳,顾伯伯决计不答应。”卢云听着听,忽然坠下泪来。柳门同侪一个个倒台,或远走他乡,聚众造反,或大难临头,性命不保,卢云心中酸苦,霎时之间,泪水滚滚而下。
顾嗣源见他面色悲苦,当下长叹一声,从衣袖中取了张字条,道:“别慌、别慌,顾伯伯只是试试你。先看过这个再说。”卢云不知这字条来历,但想顾嗣源亲手交下,必定重大异常,当下慌忙去读,念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眼看爱婿面露不解,顾嗣源解释道:“顾伯伯也不瞒你。这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御批。内侍抄了出来,私下送到兵部。”他将字条取了回来,温颜道:“照这字条来看,数日后的御门大审,杨郎中应能平安渡过,顾伯伯方才那样问你,只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卢云啊了一声,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惭愧,杨肃观本就是兵部文员,说来是顾嗣源的下属,原来岳丈早在替他奔走,还特地托人到上书房打听。卢云破涕为笑,立时举起酒杯,大声道:“世人凉薄!顾伯伯高节!小侄以做您的女婿为傲!这里敬你一杯。”
两人放落心事,各自欢饮说笑,直到深夜方归。只是顾嗣源深怕女婿又来作怪,席间反来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导他种种为人处世之道,绝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后又与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处,已感疲惫。
顾倩兮此时不在身边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将伤药收在桌上,让情郎自行涂抹。卢云解开衣襟,自行换过伤药,这才过去躺下。看这些时日好吃好睡,伤势复原得极快,料来到了中秋,便能将绷带拆了。
卢云除下靴子,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亲了,做人家的丈夫了。”当年从山东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尝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几年来的往事,精神反而越来越旺,索性坐了起来,点着烛火,只想提笔作文,抒发这几日的郁闷。
卢云状元出身,挥毫落笔如云烟,他研了浓浓一砚墨,沾上了毛笔,忽然心中一动,把顾嗣源给他的御笔金批写了下来。见是: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这个意思,杨郎中只要能熬过难关,日后必会否极泰来,大受重用。”他低声读了几次,又想道:“大家都骂皇上昏庸,其实以文学而论,咱们圣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学,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前朝武英皇帝批阅票拟,往往一两个字草草带过,不是个“准”字、便是“如拟”、“照奏”,不似这个御弟总爱长篇大论,下笔辄行。
此时朝政虽然败坏,但皇帝袒护文人,对科考尤其珍视,也是为此,奸臣才没阻绝进仕之途,自己这个穷苦书生才没给人压着,终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想着想,对皇帝更是爱戴。
他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么怪异之处,自己却又说不上来,他眨了眨眼,低头再往纸上看去,轻声读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他来回读了几次,霎时心下大惊,颤声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
卢云心下惊疑不定,看这几句话似有深意,当下改了句读,再读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卢云喃喃地道:“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这是什么意思?”想着想,霎时心中震惊。竟尔站起身来。
“来月下狱立斩?”
卢云满头冷汗,急急取出纸笔,再次写了一张,他读了一遍,霎时抱头趴倒桌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直至此时,卢云方知御笔眉批大有玄机,不过几字更动,句读稍改,文意便即大异。顾嗣源何等文学,岂会读不出个中玄机?可他为什么不点破呢?当然……那是因为……
卢云拿着手上的纸条,脸上神情犹豫苦痛。
今日一路看来,见到了世间百态,从柳昂天算起、再到左从义、石凭、韦子壮,甚至素来与世无争的顾嗣源,每个人都在回避杨肃观,足见他的处境堪虞。
该怎么办?救他么?替他奔走么?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
夜阑人静,烛火影动,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条,低头沉思,仿佛便是皮影戏的角儿。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条,终于,影子抬手起来,霎时光芒闪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一缕轻烟飘起,窗格里的烛火灭了,室内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后的圣光熄灭,霎时黑暗如潮水,淹没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