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逆反洞天
“你这副模样当真狼狈。”
相府书房之中，陆衍看着坐在软榻上的闻夫子，并不掩饰嘲讽口吻。
“你也没比我好多少。”闻夫子笑了笑：“与上次见面相比，你瘦了不少。”
“也是拜伱所赐。”陆衍拂袖坐下：“若非你败给饕餮，岂会酿成如今这般大祸？”
闻夫子随手拿起书案上玉狮镇纸把玩起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如果不是程三五突然出手，兴许那位圣人已经开始考虑找人取代你了。”
陆衍面无表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今圣人虽然大力支持他推行新政，但其真实目的，仍然是为了获得充裕赋税，一来支撑大军开疆拓土，二来便是确保圣人那日益奢靡铺张的享受。
其实陆衍恰恰是明白这种情况，因此才有机会加以利用，多年来执宰朝堂，为圣人敛财无算，从而在各地推行新政，并且在最近两年收效明显。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陆衍也结下大量政敌，许多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他一旦失势，必然是环伺群狼一拥而上、啃食殆尽的结果，自己想必难得善终。
这便是为何陆衍同意瑛君传授长青剑术，并且将他安排到江南，与地方大族成家立室。
而当今圣人看似对陆衍十分倚重，但他不会放任陆衍通过推行新政，使得权威无限扩张。尤其是新政见效，能够平稳推行，也是时候狡兔死、走狗烹了。
“不论怎么讲，如今饕餮仍然是首要祸患，不可能当成幸事来看。”陆衍说完这话，便察觉闻夫子一直牢牢盯着自己，不由得皱眉发问：“你看着我作甚？”
闻夫子笑道：“我原本担心，你在朝堂之上打滚多年，本心也会变得污浊不堪，只想着保全自己权位与利益，彻底丧失是非之心。”
“饕餮之祸关乎众生存亡，个中利害我还是能够区分的。”陆衍说。
“只可惜有些人本心丧尽，在这种关头还想着谋图私利。”闻夫子叹道。
陆衍冷哼一声：“又不是谁都知晓饕餮之祸，谁叫你们拂世锋千年来藏于世外行事？更何况灾祸临头，难免有人趁火打劫，唯有厉行法度方能遏阻此等事态。”
“若无教化，一味只靠法度，恐不能长久。”闻夫子言道：“古往今来的前车之鉴从来不少。”
“你就这么闲，非要跟扯这些？”陆衍面露不悦。
“也罢，每次说到这，总是不欢而散。”闻夫子转而问道：“我听说长青已经到了？”
陆衍推开花窗，身处此间也能望见高如山峰的黑幕结界：“对，目前正在与各路术者探讨如何突破结界。”
“万一突破不了，你打算怎么办？”闻夫子问道。
陆衍说：“不是我要怎么办，而是天下大乱！”
闻夫子并未着急：“我问的就是天下大乱。不论怎样，哪怕是改朝换代，也要有人挺身而出，带领各方平定板荡。”
“你已经选中了长青，还要我说什么？”陆衍直言道。
“不，这件事就是要问你。”闻夫子严肃起来：“皇亲宗室并未全部被困在太极宫，隐龙司有三个小家伙，他们很可能会认出长青的身份。倘若太极宫的结界无法打破，而形势又再度发生剧变，到那个时候你就必须做出抉择了。”
陆衍有些疲倦地闭上眼，捏着眉间：“要不是罗公远多嘴，我根本不想将长青叫来，我甚至特地派瑛君去暗中保护他。”
“就算你不派人传话，等长青知晓状况，他说不定也要亲自前来长安，到那个时候你拦得住么？”闻夫子发笑说：“你可知道，长青在湖州成家立室，是谁的安排？”
陆衍睁开一只眼：“不是你？”
“是程三五，而且心机手段不着痕迹，很是高明。”闻夫子言道：“我猜测程三五早就感应到长青的真实身份了，他其实也不希望长青牵涉进来。”
“但你偏偏要利用长青，拿他来与程三五隔空博弈。”陆衍似有愠怒：“难怪李昭真要留下遗诏对付拂世锋，我看长青迟早也会恨上你们！”
“恨？那你就太小瞧昭真和长青了。”闻夫子笑了笑：“他们并不是因为被利用而心生怨恨，反倒是觉得拂世锋本身渐成隐患。他们相信我，却不见得会相信拂世锋其他人。倘若有人利用拂世锋阴谋为害，必成大患！”
“那你呢？”陆衍盯着闻夫子，眼中带有质问意味。
“阴谋野心之辈，何时何地都会有。”闻夫子放下玉狮镇纸，轻捻胡须：“至于说拂世锋，我只是希望完成前人未竟之志，终结由上古洪荒延续至今的灾祸，从今而后，便是人道之世。”
“但你现在做不到，六道太一令都被饕餮夺走了。”陆衍说。
“现在是七道了。”闻夫子言道：“我们在来长安前，经过骊山仙源洞天，发现骊玉府已经被摧毁。”
“那姜偃呢？”陆衍问。
闻夫子笑了笑：“他们兄弟二人，被扔到一处乡村人家挨饿受冻，慕小君给他们送了点衣物钱财。”
“这也是饕餮所为？”陆衍神色有些复杂。
“我其实觉得，饕餮根本没有夺占身躯，从头到尾就是程三五所作所为。”闻夫子言道。
陆衍立马把窗户掩上：“你是觉得，如今种种、包括太极宫结界，都是程三五谋划布局？”
“衡山一战时我就隐约有这种感觉了。”闻夫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当时程三五要杀我，易如反掌，但是他没有做，而是公然叫嚣再启洪荒，此举更像是在向外界宣告。”
陆衍稍加推想：“他这是要将某人引出来？”
“兴许是吧。”闻夫子叹道：“可是我如今已经无法看透程三五了。”
……
“长青，你怎么看？”
达观真人来到长安之后，也是第一时间来到太极宫外，几番施法无果，和其他人一般无别。为求突破黑幕结界，各方高人齐聚一同，共商探讨。
长青环顾左右，如今四周除了有李含光、罗公远等道门之士，还有兴善寺等佛门高僧，任风行和几位内侍省高手也在一旁倾听。
面对众人目光，长青并未怯场，言道：“在我看来，这黑幕其实不能算是寻常结界，反倒是与洞天灵境有几分相似。”
远处任风行与隐龙司三老听到这话暗自点头，李含光则略带疑惑：“洞天灵境？我当年也曾追随师尊行游四方，见识过多处洞天，从无一者与此相似。”
“试问洞天之玄妙？”长青没有顾着自己说，而是将话引给对方。李含光是白云子徒弟，也协助编撰《天地宫府图》，在这方面，他的话语自然是举足轻重。
李含光点头说：“洞天顾名思义，乃是洞中之小天，与大天相对。世间名川大山凝云结气，于虚空中化为一方灵境。其中若有覆载，可出入往来者，便是洞天。
“一些玄理完备的洞天，甚至有日月分精，形如外界大天日月，循轨运移，主宰昼夜更替。至于金楼玉堂、仙草灵葩，乃至灵禽瑞兽、灵侍玉女等，则是看洞天具体气象规模了。”
长青问道：“外人要如何进入洞天？”
李含光回答说：“洞天灵境与山川气脉相连，或有天成门户，但其开阖规律必然也是因循气数之变，通常凡人不得其门而入。若是修行有成，或可感应洞天所在，以精诚之心，按仪轨行法，便能打开门户，直入内中。”
“如此说来，如果感应不到洞天，就算是以大法力钻破山脉，也无法进入洞天？”长青又问。
“正是如此。”李含光对洞天之理十分熟悉，却还是不明白长青为何会提及这些。
罗公远开口道：“莫非这结界不能以外力强行打破，而是要感应其门户所在？”
“只怕也没那么简单。”长青摇了摇头：“如果将洞天比喻成口袋，那现在这种情况，更像是将口袋翻转过来。”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几乎都是面露困惑之色，只有李含光沉思不语。
“李道友，若是身处洞天之中，不停向外走去，会撞上边界吗？”长青问道。
“这……我的确试过。”李含光露出一丝惊异神情：“洞天灵境有界无边，在边缘之处向外走，可以不停走下去，距离仿佛能无限延伸。但只要后退一步，立刻就回到边缘起脚之处。”
听到这番话，兴善寺的僧人合十称颂道：“欲度无量苦海至彼岸，唯有行深般若。”
在场道士瞥了那僧人一眼，大多觉得他毫无建树，却又偏好卖弄口头禅，还有意无意地要贬低道法。
李含光则说：“佛门之中所谓的‘凡圣同居土’、‘方便有余土’，其实与道门洞天灵境无甚差别。我听说吐蕃还有几处小须弥圣境，内中原生灵祇甚至与吐蕃高僧起了冲突，诸位难道不曾听闻？”
对面几位僧人合十道了几声“善哉”，便算是随便糊弄过去。
任风行则是来到黑幕结界前，抬手抚按，被凝炼到极细微的罡风激射而出，却没有丝毫效果，连半点余波也无。
但任风行隐约察觉到，罡风并非凭空消失，而是一直射出，只是去势太快，仿佛瞬间飞出数百里，直至威能散尽，几乎让人以为是被结界吞纳消融。
“我大概明白了。”任风行言道：“可这样一来，从外部破除结界，岂不是几乎不可能？”
“倒也未必。”长青思忖道：“既然这黑幕结界是将洞天翻转过来，那我们也不妨反过来想——若是自己被困在一方洞天之中，要如何逃离？”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恍然大悟，开始各自设想。
毫不意外，精通洞天之理的李含光最先想到，但他刚要开口，便有意将功劳让给对方，于是问：“长青道友莫非已经想到破除结界的办法了？”
长青微微点头：“若是我被困在洞天，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参透洞天运转法度，然后寻觅出入门户。但我们眼下身处外界，此举等同是要遍参天地之理，还要有斡旋造化之功，哪怕仙真下界也难以做到。”
说这话时，长青对于如今程三五的境界也暗自震惊，因为他设下结界的手段，等同是凭空开辟一方洞天，而且还顺手将其翻转，以极为高深巧妙的手段隔绝太极宫内外。若是按照常理，就算普天之下高手齐至，一同出手强攻，也休想破开这处逆反洞天。
任风行赶紧追问：“长青先生有什么办法，或是需要什么东西，但讲无妨，只要内侍省能够弄到的，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们也会去闯。”
长青颔首言道：“既然寻常手段无法打开，那便将这处‘洞天’毁掉。”
达观真人微微皱眉：“按照你的说法，我们此刻才是身处洞天之中，难不成是要摧毁这方天地？”
“洞天灵境乃是凝云结气而成，若是能使得内中气象法度混淆紊乱，洞天本身也将动摇崩溃。”长青解释说：“若是能围绕整个黑幕结界，造成近似洞天摧毁之象，结界本身或许将无以为继。”
听到这话，在场一众高人竟是齐齐屏息，大为震惊。片刻之后，罗公远最先开口，摇头感慨道：“长青小友啊，等这桩事情结束，我要向圣人上表，在三洞法师之上再设一更高法位，此位非你莫属。”
“罗仙师谬赞了。”长青拱手施礼。
“莫再提仙师二字了，小道我实在当不得。”罗公远摆摆手，随后望向达观真人，语气微妙：“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李含光默默掐指推算片刻，随后说道：“长青道友此法确实可行，不过需要布置一场规模极大的科仪法事。”
任风行主动说：“有任何需索，长青先生与我直言无妨。”
“好，我立刻去整理一番，稍后写明一应物用再交给任首席。”长青望向黑幕结界，热血澎湃之余，也有一丝疑虑。
有一番话他方才不曾提及，洞天内外气数有别，时间流逝很可能也不一样。倘若黑幕结界内中时间过的更快，就算自己众人打破结界，那结果恐怕也不会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