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其人难辨
一处荒废山村中,云梦馆弟子往来穿梭、忙碌非常,先前离开君山岛道场,几乎是逃亡一般,不仅要将大量经籍珍藏带上,连特地栽种的园圃灵药也一并挪走。眼下换了地方,自然要选址移栽,颇费功夫。
此时就见一只不起眼的野鸟飞到,落在重新修葺的屋舍外,化作一名锦衣女子,轻轻敲门。
“进来吧。”
得到准许,锦衣女子推门入屋,内中昏暗,率先闻到一股浓烈药香。就见侧间摆着一个大浴桶,雾气缭绕,内里似乎躺着一人。
慕小君从侧间走出,拉起帐幕,眉间难掩愁色,问道:“说吧,君山岛情况如何?”
锦衣女子回答说:“洪崖先生遭逢不幸,另外……难磨上师那伙人与程三五斗了起来。”
“他们还敢来君山岛?”慕小君甚为恼怒,可转念再想:“不,他们断然不是程三五的对手。”
“难磨上师一行四人与程三五起了冲突,全数伏诛。”锦衣女子不由得说道:“如今程三五已经离开君山岛,或许我们可以回去了?”
“糊涂!”慕小君一拍桌案:“现在形势无比险恶,不止是程三五,只怕内侍省也要找我们麻烦。君山岛显露人前,已经不能久待,众人暂且在此落脚,反倒更加安全。”
“是。”
“告诉其他人,这段日子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能离开这一带。”慕小君挥挥手,让弟子退下。
单人独处时,慕小君深感无力,短短时日间,形势急剧变化。
她先前因为难磨上师等一众妖邪来犯,不得不留守云梦馆,期待闻夫子传来捷报。
结果刚刚击退那伙妖邪,申姬前辈便忽然带着重伤的闻夫子来到,并告知衡山一战的情况。
慕小君过去虽然对闻夫子多有指摘,但很清楚他的修为是何等高深,有五道太一令在身,加上命格转入飞龙在天之局,按说放眼天下已无敌手才对。
可眼下就是这么一个结果,连太一令都被程三五所夺。而且申姬前辈直言,如今程三五已经完全被饕餮所侵夺肉身,甚至扬言要这方天地重返洪荒,足见形势险恶到何种程度。
慕小君当机立断,放弃君山岛这处道场。因为程三五曾来过此地,以他的智慧,兴许早就看出云梦馆和拂世锋的关联。
唯一不便转移的只有正在养伤的洪崖先生,但闻夫子主动与他一会之后,决定将洪崖先生留在君山岛。尽管慕小君难以接受,可也容不得她拖延下去,只能匆匆离开。
几乎是转眼之间,拂世锋折损了两位栋梁,太一令丢失过半。自拂世锋开创以来,都不曾经受过这么惨烈的损失。
听到侧间一阵水声,慕小君连忙入内,就见浴桶中的闻夫子试图站起,瘦削的双臂却撑不起身子,就像那些俗世中最最平凡的老人。
“好了好了!”慕小君连忙将他按住:“你急什么?这是养元汤,如今的你功体尽废,肉身体魄与凡人无异,而且元气大损,要是再胡乱动弹,一阵风寒就能要了你的命!”
闻夫子默默坐回去,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慕小君正要斥责,可她从未见过眼前男子如此意气颓丧,只得一边为他擦拭身体、拢发梳头,一边轻声说道:
“伱放心好了,这里是我原身扎根之地,远离人烟、十分偏僻,在我的树荫之下,能遮蔽天机与占测,最是安全。程……饕餮不会发现这里的。”
“饕餮?”闻夫子问道。
“衡山一战的情况,申姬前辈跟我说了,我也问过姜偃。”慕小君无声轻叹:“其实我早就有这份担忧了,突破先天境界,身心内外皆要经受蜕变。程三五并非常人,他若突破先天,还会是原来那个程三五吗?”
闻夫子默然不语,像是陷入极大的困惑当中。
“如果真是程三五,以他直率性情,击败你之后,应该果断将你击杀,报仇雪恨、以快本心。”慕小君细声剖析:“可他没有杀你,而是夺走太一令,此举过于离奇。申姬前辈说,当年饕餮也是这般,故意放任活口,以此玩弄和摧折人心。”
“你觉得那不是程三五?”闻夫子有些执着地摇摇头,语气虚弱,对此并不赞同。
“就算还是程三五又如何?”慕小君有些气恼:“他夺走了五道太一令,可谓是举世无敌,他想要做什么,谁也拦阻不了!”
“是六道。”闻夫子补充说:“洪崖那一道他不会放过。”
慕小君脸色一变:“你是故意将洪崖留下的?”
“我怀疑程三五另有盘算。”闻夫子闭上双眼:“如今的我已经没法看透他了。”
“看不透就别看。”慕小君重新为闻夫子扎起发髻:“我估计眼下内侍省的人也要发愁,毕竟程三五在他们那里混了一段日子,倘若搞出什么大事,内侍省定然要费力弹压。”
“我需要跟其他人联络商谈。”闻夫子言道:“如今还剩下三道太一令,它们就是程三五的目标。”
“如今你这样可去不了太一龙池。”慕小君无奈道:“也罢,我帮你准备一下。”
“辛苦你了。”闻夫子有气无力地回应,低头看着自己双手,心中不住回想程三五的话语。
歇息片刻,闻夫子被慕小君带到一处林木掩映的古老祭坛,四周用满布苔绿的石雕围成一圈。
寒冬已至,闻夫子不复过往那般无惧寒暑,身披厚重鹤氅,怀里还抱着暖炉。慕小君亲自掐诀施法,周围石雕灵光涌动,使得祭坛之中光影变幻,好似升起一圈帐幕,如置身别境。
不过多时,张鸦九、圣谛昙华相继出现,而姜偃那方则是传来一阵器物碰撞的响声,最后仅有一只木鸢来到,不曾显露真身。
慕小君不悦道:“不过是摄形照影之法,又不是当面相见,你至于如此么?”
木鸢传来姜偃急切地声音:“我眼下没有心思闲聊!程三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来仙源洞天,我必须做好准备!”
“就凭你一个人?还想抵挡饕餮?”慕小君毫不客气道:“现在他有六道太一令在身,随手就能将仙源洞天毁于一旦,你那些偃偶机关再厉害,也不是他一合之敌!”
姜偃一愣,像是受了惊吓,声音也微微颤抖:“饕餮?程三五又变回去了?”
慕小君瞥了闻夫子一眼,语气凝重:“此事眼下无法断定,可他的确当众扬言要打破九龙封禁、重返洪荒,若想做到此事,他必定要将所有太一令收归一身。”
“也就是说,我们三个就是饕餮接下来的目标?”张鸦九左右环顾:“洪崖先生呢?”
“洪崖已遭不幸。”慕小君沉声道:“他先前与尸魔交手,两败俱伤,面对饕餮逼迫,断难保全。”
“所以你们就这样把太一令拱手让给饕餮?”张鸦九质问道。
“当时形势危急,闻夫子功体尽废,申姬前辈同样身受重创,洪崖无法转移,只能将他留在君山岛!”慕小君驳斥道:“你不曾亲眼见识衡山一战,根本不清楚如今饕餮已经强大到何种程度,即便是天降雷劫也杀不死他!”
张鸦九愕然无言,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眼下不宜争执。”闻夫子开口了,虽然他如今境况凄惨,但在拂世锋内,仍然是不容忽视的支柱。
“且不论是程三五抑或饕餮,目前事况,仅凭拂世锋已经不足以解决。”闻夫子低眉垂目:“我觉得,有必要去联络各方同道,开诚布公、言明利害,尽可能汇集各方之力,应对接下来的变数。”
姜偃倒是反应最快:“白云子!这位道门第一人也出现在衡山,而且我们拂世锋与他有几分交情,他要是肯出面号召,整个中原道门估计都能帮上忙!”
慕小君微微点头,闻夫子则说道:“我打算……与内侍省联手。”
“什么?”慕小君闻言一惊:“你疯了么?内侍省那群鹰犬对你我最是忌惮,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保不齐还要对拂世锋穷追猛打、落井下石,你居然还想跟他们联手?”
“若饕餮真要破除九龙封禁,令世间重返洪荒,那将是比神州陆沉还要惨烈无数倍的灾祸。”闻夫子眼神有些空洞:“这不是光凭几个高人联手就能应付的,必须集合全天下之力来应对,就像当年突勒逼袭长安那般……”
慕小君提醒说:“可如今已经没有主持皇极天光阵的闻夫子了,更没有李昭真作为阵枢!”
“有。”闻夫子沉默良久,语气坚定。
“你不会是指望那个当今圣人吧?”慕小君不屑道:“内侍省如此有恃无恐,说到底便是仰仗此等匹夫,他才是最忌恨拂世锋之人,断然不可能答应此事!”
“我说的不是他。”闻夫子微微摇头。
慕小君与另外几人对视,皆流露出疑惑之色,不知晓闻夫子所指何人。
“是否与内侍省联手,我管不着。”张鸦九开口道:“如今这种情况,是否还要继续铸炼神剑?”
闻夫子点头:“此事务必继续,这是制约程三五……或者饕餮的最后办法。”
张鸦九又说:“神剑火候还差最后一轮,如果程三五找上门来,我可抵挡不住。必须想方设法拖延饕餮脚步,我可不想一回头就撞见他。”
此言一出,众人又陷入沉默。
过去拂世锋能够制约饕餮,关键便在于利用太一令勾招龙气,以及如闻夫子、洪崖先生这样的高手。
可现在的程三五显然无惧龙气制约,而且还身怀太一令。其人所历所遇,无不是最为艰难凶险的考验,可全都让他挺过来了,真不知世上还有什么手段能够制衡一二。
“小僧或许有办法。”圣谛昙华合十胸前,面对众人目光,语气和缓地解释说:“龙洞寺镇压着饕餮邪血,与其本体彼此感应。小僧猜想,饕餮为求圆满,必定会尽收邪血以壮大自身,从而寻上龙洞寺。”
闻夫子问道:“你打算在龙洞寺牵制饕餮?”
“小僧于龙洞寺修持多年,和五台山众佛友亦有交往。”圣谛昙华说:“近来又有三位天竺神僧驻锡于此,共参为文殊师利安设清凉道场。此事若成,可发雷音狮子吼、运般若智慧剑,调伏一切邪魔。”
“恕我直言,如今的程三五恐怕已经超出六道之外,非是佛法能制。”闻夫子提醒道。
“小僧对此另有见解。”圣谛昙华则说:“历经易质,不论是饕餮亦或程三五,其人六道俱足,既有天人福德、亦有修罗威德,既怀地狱恶业、也受饿鬼饥苦,既如畜生愚痴、亦如娑婆世界万千大众,因缘无穷。”
闻夫子虽然体弱,知见阅历不减,当即猜到对方用意:“你要借饕餮参悟佛法?此举非常冒险,倘若有失,不光是你,只怕满山僧众皆要万劫不复。”
“小僧愿舍此幻身,以证我佛慈悲,能救众生。”圣谛昙华虔心答道。
闻夫子轻轻一叹,不论是他自己,还是洪崖先生、圣谛昙华,都是勘破生死之人,愿以此身以拯救苍生大众,彻底根绝饕餮之祸。
但越是这样,闻夫子越担心众人牺牲白费。他总感觉程三五并未被饕餮夺占肉身,只是他究竟有何真实用意,自己此刻无法完全洞悉。
过去闻夫子还自诩对程三五最为熟悉,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程三五已经超越了自己,面对这个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敌人,闻夫子完全没有过去的神机妙算、游刃有余。
“如此……就麻烦你了。”闻夫子无计可施,只希望圣谛昙华能够拖延足够时日。
“那我呢?”姜偃问道:“我又该怎么做?”
闻夫子也不再保留:“去找你兄长,给内侍省的人传话,明言拂世锋要与他们当面一谈。”
“啊?这样一来,仙源洞天岂不是要暴露?”姜偃似有不愿。
“都到如今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闻夫子认真言道:“放心,我会去找陆衍,让他从旁协助,如今他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