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钟情于物
阙楼小窗砰地一声合上,仿佛此地主人极不愿意现身露面。但闻夫子仍是恬不知耻般主动入内,藏在周围阴暗角落的连弩机关也没有触发。
这湖边馆舍占地甚广,却是空无一人,除了偶尔有四轮小车往返经过,便只有机括动静和水流声响。
放眼所见,地上青灰石砖,建筑尽是白墙黑瓦,屋舍殿堂上也没有匾额门楣,说不上风格素净,而是堪称单调无趣,也不见盆栽花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闻夫子一路走过,左瞧瞧、右看看,总是一副好奇模样。反倒是洪崖面露谨慎,他能感应到馆舍地底、墙壁内中藏有各种机关,只是绝大部分尚未启用。
一旦这些机关尽数运转起来,整座馆舍恐怕就能变成一尊生龙活虎的巨型偃偶,发挥出难以想象的绝大威能,即便武学超凡之辈也难以与之抗衡。
在世人眼中,洪崖先生已经与仙家无异,但是在他眼中,这片暗藏无数复杂机巧的楼阁馆舍,更为玄妙不凡。
两人来到一处宽敞庭院,左右不见人影,一辆四轮小车托着茶碗来到,在两人面前停住,如同几案一般。
“喝吧,没有毒。”这四轮小车前方顶着一个木雕虎头,表面还刷了一层彩漆,活灵活现,内中发出沉闷声响。
闻夫子低头看去,就见白瓷茶碗内中盛着淡褐透亮的茶汤,他没有猜疑,捧起茶碗仰头边喝,然后微微砸吧嘴,摇头晃脑起来:
“奇怪,这茶不像是煎煮而成,但又微微带了些炙烤香气,回甘悠长,着实独特。”
洪崖先生也拿起茶碗轻抿一口,很快便有了判断:“并非炙烤,而是烘炒。”
闻夫子不解:“一大块茶饼怎么个烘炒法?”
“不是。”洪崖先生解释说:“这新采的茶叶并非蒸煮捣烂,而是直接在锅中以文火烘炒,陈置一段日子,煮茶时再将其泡发。”
“这可是个新法子。”闻夫子大为好奇,望向虎头小车:“姜偃,你不像是精通茶道的,居然也懂这些?”
“我怎么就不能精通茶道了?难道就非要我只懂机关术?”姜偃反驳道。
闻夫子放下茶碗:“好了,之前说好要亲自见面的。我都已经来到仙源洞天,你却还是拿偃偶来应付,这可不行。”
“有什么好见的?”姜偃语气不耐:“往常我不也如此吗?”
“事关紧要,不亲自见一面,有些话说不开。”闻夫子环顾左右:“我看你打造这座骊玉府也不容易,要是有什么磕磕碰碰的,那损失可就大了。”
虎头小车立刻传来急怒之声:“我不现身,伱就要毁了此地不成?”
“我还不至于这么做。”闻夫子笑道:“你这里的机关布置,我不敢说完全透彻,可这些年下来也摸清不少,大致能猜到你现在身处何方。你如果不现身,我只好硬闯过去了,一路上要毁坏多少东西,你自己掂量着办。”
“胡闹、胡闹!”姜偃连声言道:“这骊玉府岂止是我一人造就?这是历代先贤的心血,怎能容你随意破坏?!”
“那你赶紧现身不就好了?”闻夫子叉着腰问,一副死皮赖脸,让人怒意难遏。
虎头小车传出一阵骂骂咧咧,随后脚下地面发出细微震颤,面前一座半敞厅堂向后平移退去,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斜坡,两侧墙根镶嵌着石灯,照亮道路。
闻夫子与洪崖步入内中,虎头小车主动跑到前头带路。
这骊玉府地底同样是四通八达,好似迷宫一般,若是耳朵贴在两侧墙壁,便能听到哗哗水声和机括转动,其中还夹杂了一些簧管响动,颇有韵律。
七绕八拐,终于来到一间地底密室,迎面首先看到成排铜管,宽细不一,有的粗如宫殿梁柱,有的近似常人手臂。两侧柜架桌案上堆满了卷轴图册与零碎机巧。
这座地底密室并不算小,但内中堆得满满当当,反倒给人一种逼仄凌乱之感。
此时就见一名身穿葛布短衫的男子,背对着两人,坐在几案旁写写画画。
闻夫子放轻脚步靠近,探头观瞧,就见那男子对着一幅布满纵横线条的图纸,手持铜规铁矩,以炭笔勾勒描画,嘴里还念念有词,不断计算。
“十三徽一分为太蔟,你算得低了。”闻夫子瞧了一阵,捻须言道。
短衫男子吃了一惊,扭头看到闻夫子近在咫尺,猛地向后跌倒,连滚带爬拉开距离,嘴上叫嚷道:“退开退开!别靠这么近!”
闻夫子本欲伸手去扶,见对方如此,只得悻悻一笑,无奈作罢。
这短衫男子年纪不小,头发斑白,眼角皱纹亦多,从表面上看比闻夫子还要老。形容气色不算十分精神,双眼略显黄浊,足见内修根基浅薄。
“你这是病啊。”闻夫子言道:“长年避居骊玉府不见外人,久而久之便不懂得怎样与人相处了。”
短衫男子缩在角落,别过脸去,根本不和闻夫子对视:“你亲自来仙源洞天,就是为了来训斥我?”
“你双胞胎兄长也希望我劝你到外面走走。”闻夫子蹲下身子。
短衫男子嘀咕道:“我才是兄长。”
闻夫子笑道:“人家在外面用田青埂的身份办事,但凡有空还要来看望你,在骊山附近给你置办庄园产业,这般用心照顾,怎么就不是兄长了?”
短衫男子执意反驳说:“我、我如今是姜偃,已经舍弃世俗身份。”
“不就是继承个名号而已吗?”闻夫子两手一摊:“拂世锋里谁不是舍弃了世俗身份?人家洪崖舍得比你绝,早就迈入无我之境了。”
洪崖先生没有说话,姜偃抬头看了他一眼,垂头丧气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来谈一谈拂世锋的未来,顺道来看看太一令。”闻夫子干脆席地而坐。
“就非要在这里谈吗?”姜偃不适应与他人面对面谈话。
“毕竟你是当代的姜偃,也是守护帝宫之人。”闻夫子语气庄重。
姜偃从附近扯来一张被褥,将自己严严实实裹紧,只露出眼睛鼻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心些许。
“我记得你说过,希望拂世锋功成身退。”姜偃问:“如果饕餮之祸真能在我们这代人终结,那也无所谓有没有拂世锋了。”
“可太一令还在。”闻夫子说:“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太一令的来历。”
姜偃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答道:“相传上古圣王划分九州,用九州所贡之铜铸成九鼎,安镇山川。九鼎历经漫长岁月,感应天地山川,从而凝炼九州龙气。
后来祖龙覆灭六国,九鼎宝器被送往咸阳,最初亦是想将其作为镇国之宝。可恰逢饕餮在北地为祸,有楚地巫女提出可将九鼎重铸,将九州龙气尽归于一,能制大凶,这便是太一令的由来。”
“虽说祖龙覆灭六国、削平天下,但后宫之中仍是楚地女子声势更盛。”闻夫子捻须发笑:“有时候我甚至怀疑,申姬前辈兴许跟祖龙有过暧昧。”
此言一出,引得姜偃与洪崖先生投去鄙夷目光,他察觉后赶紧言道:“说句笑话嘛,省得总是这般苦大仇深。”
“我算是明白为何申姬前辈不待见你了。”姜偃紧了紧裹身被褥:“你的嘴太贱了,招人恨。”
闻夫子有些惭愧地笑了几声,姜偃继续说:“尽管祖龙深研仙道长生之术,亦有众多方士为其采炼丹药,但他的体魄终究难以长久驾驭龙气,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办法。”
“而其中之一就是机关偃偶之术。”闻夫子仰头环顾周围一圈,问道:“这骊玉府跟十二金人相比,孰优孰劣?”
姜偃听到这个问题,很不情愿地回答说:“十二金人是倾国之力打造,还用上星髓勾连诸天之气,这等耗费放眼如今,照样会大损国力。而我们的骊玉府重在历代不断改进,当年十二金人许多未及完成的设想,在骊玉府皆有所体现。”
“原本这骊玉府也是用来对付饕餮的利器之一,可是近千年来几乎不曾动用,多少有些生不逢时了。”闻夫子叹道,他见姜偃并无失望神色,于是问:“你不觉得可惜?”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姜偃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觉得我们这些人在机巧偃偶上穷思竭虑,耗费一生心血,必定希望这些机关造物有所发挥……不是的,起码我不是这样想。我喜欢摆弄机巧,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越复杂,我便觉得越好看、越美丽。”
“钟情于物,不如钟情于人。”闻夫子捻须道。
姜偃听到这话立刻发怒:“这世上便数人心最不可信!莫说普通人,就连父母亦是!”
“好好好,姑且就当你说得对。”闻夫子连连摆手。
姜偃转眼又泄气,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想要拂世锋功成身退,我没所谓。就算没有饕餮之祸,也不妨碍我钻研机关术。”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闻夫子没有隐瞒:“拂世锋既然要功成身退,太一令必须要处理干净。”
“处理干净?”姜偃不喜欢与人直接往来,不代表他愚昧无知:“你要摧毁太一令?”
“此物是勾连九州龙气的关键锁钥,饕餮之祸既除,自上古绵延至今的大凶灾劫告一段落,为防野心家利用此物、再度为祸,有必要将其尽数摧毁。”闻夫子直言道:
“我清楚,失去太一令,骊玉府将无法运作,姜偃一脉许多机巧造物恐怕都将沦为废旧木石,所以特地跟你说明此事。”
姜偃脸上表情越发激动,最后转为震怒,猛地站起,两眼发红地盯着闻夫子:“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若失了太一令,千载成就毁于一旦,无数先贤心血尽付东流!昔年祖龙一炬,被你们儒生骂了上千年,如今你这般作为,与祖龙何异?!”
“没错,此举的确会摧毁许多事物。”闻夫子没有笑意:“但我试问一句,饕餮之祸消弭之后,你对自己的继任者可有什么期望么?”
姜偃闻言一怔,他年轻时继任掌令,长年在这仙源洞天守护帝宫,对现今这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
可如果饕餮之祸彻底断绝,他又要凭什么将太一令传给后人?摒弃一切外物、专注于机关偃偶的心性?姜偃一脉并非人人都像自己一样,也不是每一代姜偃都能让机关术有所突破。
“姑且认为我们拂世锋里的人不会偏离本心,那世上其他人呢?”闻夫子又问道:“你很清楚,我们这伙人能够聚在一块,完全是因为消弭饕餮之祸的夙愿,千年传承下来,近乎不假思索。可一旦夙愿已成,各奔东西时,掌握太一令,恐怕会给自己招来灾祸。”
“除了你,还有人要收走太一令?”姜偃问道。
“具体有没有、又是谁,我并不清楚。”闻夫子摇头说:“我这些话都是基于推想,我能够想得到,别人也能,今人能够想到,没理由后人不能。如此一念发作,相互猜忌便永无止境。与其将彼此拖入泥泞,不如及早了断干净、消除祸源,让所有人都断了念想。”
“不不不……”姜偃还是无法接受:“我们姜偃一脉,还有这骊玉府……你可知这是何等不凡成就?”
闻夫子表情微露严肃:“那我倒是要问,你所造的机关偃偶,在对付饕餮之外,可曾惠及百姓?你让田青埂向皇帝献上机关舞乐宫的图纸,迎合贪欲,结果便是大加征调徭役,致使官吏搜刮盘剥。”
“那、那是为了查内侍省的阏逢君。”姜偃说这话时也没了底气,闻夫子抬手摄来案上图纸,那就是舞乐宫殿的一部分。
“钟情于物,本无不可,但眼中没有世人苍生,亦是祸根。”闻夫子盯着姜偃:“还有一事,我们最近发现,仙源洞天周围地气散失,而且已经延续十多年。
“如今算来,几乎便是程三五出逃之后,拂世锋不再专注于封印饕餮,这事你又要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