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玄风八极
天色微亮,阏逢君独自一人来到城外郊野,看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渍与几缕破碎布料,脸色微沉。
当他获悉曲萝被飞贼掳走的消息时,便立刻动身追寻,看到眼下痕迹,心中已有几分猜想。
抬手虚摄,四周霎时起风,汇聚至阏逢君掌中,他低头轻嗅,眼前浮现一阵浮光掠影,耳边也回荡起曲萝的悲鸣。
阏逢君眉头微皱,随后抬手轻送,掌中那一缕微风自然飞远,追溯方位。
跟着风向所指,阏逢君飘然而行,步伐看似寻常,实则快逾奔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一路向东近百里,阏逢君看见一座乡间寺庙,没有犹豫迟疑,径直迈步入内。
寺庙内中清静无人,不见僧侣香客,仿佛来到另一方天地,阏逢君拂袖拨弄间,天降罡风笼罩整座寺庙,搜寻一切可疑形迹。随即直入正堂,赫然见到一名女子被麻绳捆住双手,吊在房梁下微微晃动。
而这女子此刻形容惨不忍睹,身上片缕不存,原本洁白肌肤被类似耙刷的刑具刮得皮肉翻开,手脚指甲均被拔去,口中牙齿也不剩多少,眼眶内中血肉模糊,彻底失明。
但最令人胆寒的是,这名女子依旧存活,用刑折磨之人手段高超,让女子饱受痛苦,却没让她死去。
可即便如此,这名女子也注定成为废人,不止是身体遭受摧残,心智恐怕也已经无可救药。
阏逢君轻轻抬手,无形风刀切断麻绳,同时将女子护在柔风中轻轻放平。
流风拂过女子残破身躯,便已对她身中伤势有大概了解,阏逢君轻声浅叹。
“没想到阏逢君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居然肯为区区一名密探独自亲赴险境。”
此时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与之一同的还有脚步声,来者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自己设下的罡风之界竟然毫无感应。
回头望去,就见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灰袍男子,正在用旧布巾擦拭着双手,迈步跨入,仿佛是寺庙里刚干完脏活累活的役工。
来者容貌毫无特征,属于放到人海中会被转瞬忽视的那种。可是在阏逢君看来,这种易容手段反倒太过刻意,透露出此人唯恐被识破真面目。
“既然已经看破我利用此女试探阁下,让她带话便可,何必如此折磨?”阏逢君缓缓起身,正面对上孔一方。
“没什么原因,就是兴致一来便这么做罢了。”孔一方随手将布巾撇到地上,态度与对待曲萝别无二致。
“更何况你杀了我的人,我不过是折磨她一番,礼尚往来。仔细算算,还是我吃亏哩!”
此等言语已经不能用无理取闹来形容,阏逢君感觉到一股错乱反常、乖违颠倒,眼前此人完全就是一团混沌莫测的异物,已经不算是人了。
或者说,人的形貌就是他最大的伪装。
但阏逢君依旧沉稳:“你是拂世锋的一员?”
“这个问题不够准确。”孔一方说道:“你应该问——我是否为拂世锋掌令之一?”
阏逢君沉默不语,孔一方见状笑道:“看来伱知道何为掌令,或者说,你就是冲着我们这些掌令而来。”
“你主动现身,可知会有什么后果?”阏逢君问道。
孔一方沉思片晌,反问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孤身前来,就不怕我直接动手取你性命?是否稍显托大了?”
阏逢君垂手沉声:“你大可一试。”
孔一方下巴微抬,似乎没料到对方会直接出言挑衅,随后略一点头:“好。”
话声甫落,无色罡风凝如铁槌,猝不及防地撞向孔一方,直接将他轰得倒飞出门。
不见阏逢君怎样动作,周身流风卷动,衣袂摆动间,双足自然离地腾空,一派真风仙骨,超然不似凡俗。
反观孔一方,正面挨了重重一击,倒飞了四五丈,翻身落在庭院空地上,却像没事人一般,还颇有余裕地轻掸襟领。
“不差。”孔一方夸赞语气就像是品鉴茶酒佳肴,没有面对强敌的谨慎。
阏逢君并未接话,直接抬掌按落,千百风刀从天而降。孔一方并掌如刀,脚下轻点,身形在空旷庭院中往返游移,常人肉眼只看得见一道模糊灰影在各处闪现。
二人境界至此,已非凭五官知觉判断方位。何况阏逢君所修尤其擅长以气机索敌,从而引动浩大罡风隔空摧击。
顷刻之间,夯土铺平的地面出现无数道细长刀痕。而孔一方便游走在飞扬尘灰中,手刀连挥不停,招路走势轻若鸿毛,却在方寸间迸发出极大威能,风刀触及掌沿,立刻溃散成点点气芒。
只听得一连串琉璃破碎声响,天降风刀被孔一方尽数破去。说是破,更像是两名同门拆解招式,如合一辙、丝丝入扣。
眼见风刀无用,阏逢君双手十指虚扣,玄风回荡庭院,忽而尘泥浮空、衣袂倒悬,如同置身于深潭水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形立时受制,无从借力。
换做是寻常武者,身处在此等玄风界域内,估计就要飘在半空中任人宰割。但孔一方对此却好似早有预料般,罡气流转上下,御使身形,飘然空游,同时一掌直逼而来。
阏逢君感应到孔一方掌中聚引方圆水气,宛如汹涌潮浪扑面而至,登时看出此乃《坎渊九垒》的掌功!
不待细思,阏逢君鬓发逆飞向上,浩掌直贯而出,有如天垂龙风卷海扬波,反侵水气。
两掌相交,各自震撼,彼此身后掀起巨大气浪。寺庙正殿一阵摇动,瓦片被气浪吹飞过半。
二人相持数息,磅礴气劲引动四周狂风呼啸、水珠横飞,好似招致一场疾风骤雨。可要是有凡夫在侧,立刻就会被狂风水珠打得粉身碎骨。
木构版筑的寺庙正殿难承如此蹂躏,伴随着咔咔断折声响,整座正殿连带周围一圈庭院墙壁被硬生生拔离地面,直接在半空中被渐渐成型的翻卷龙风搅成碎片。
孔一方面露笑意,掌劲如滔天怒潮,一浪高过一浪,势要压倒对方。
阏逢君表情严肃,吞吐八极天风,极盛极大,似无止息,不见分毫颓势。
眼见难以取胜,孔一方另一手并作剑指、潜运功劲,隔空指点,剑气凝炼如白芒!
视野中白芒暴绽,面对熟悉招式,阏逢君不假思索,元功再提,罡风似蕴万钧之重,直撼眼前白芒。
轰然一声,绝大风压逼开二人,彼此催发的功劲落在空处、无序迸散,二人脚下顿时地陷三尺,飞沙走石,漫天木石瓦砾到处洒落。
余威未散、尘浪滚滚,阏逢君落地便问:“锦屏剑法?”
“这不是理所当然么?”孔一方笑道:“这套剑法本来就是我传授给锦屏派祖师,可惜他的后人不堪大用,也就是何孝通能勉强臻至人剑合一的境界。”
“那《坎渊九垒》呢?”阏逢君再问。
“我就不能看过原典吗?”孔一方说:“你们内侍省上一位昭阳君所修炼的《坎渊九垒》,本就残缺不全,活该死在程三五手中。”
听到程三五的名字,阏逢君沉默下来,孔一方故作惊讶,掩嘴道:“哎呀!我是不是说漏嘴了?”
阏逢君此刻心念电闪,他震惊于孔一方的武功修为。此人能够同时催动禀气属象截然不同的武功,而且都达到世间武者难以企及的高度。
这事大违武学理论,尤其对于有志以武入道、以武问圣的高手来说,自身武学根基其实是越纯粹越好,若是功体属气过于庞杂,想要提升突破往往变得更难。
至于那些迈入先天境界的高人,武功已经不单纯是武功了,而是自己对天地自然的参悟,是看待世间万物的方式。
如果一身同时掌握多门武功,还都修炼到高深处,且不说体魄经脉能否承受得住,心境上只怕也是一片混乱颠倒。
一念及此,阏逢君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眼前之人混沌莫测,宛如非人异物,或许这人心境本就如此。
“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孔一方捏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思索道:“你是在想,我为何能够同时施展多门武学、彼此间毫无扞格,对不对?”
阏逢君眉眼一紧,武者交锋最忌讳就是被人看穿心中所想,那等同是落入对方预判之中。
“其实吧,这是天生的本事,你们是学不来的。”孔一方深吸一口气,随后说:“难得相会一场,让你长长见识,免得你狂妄自大。”
言罢,孔一方展开双臂,周身流风廓开,天上罡风呼应,刚刚消散的龙风再度形成,引得高空乌云急旋。
看着孔一方乘风腾空,阏逢君平日里再如何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难掩震惊,怒目圆睁。
“如何?这部《玄风游八极》,我用得还可以吧?”孔一方脸上笑容并非自豪,而像是看待某个不成器的后生晚辈:“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莫要因为自己有几分能耐,便看轻世间高人。”
阏逢君迅速收敛震惊之色,垂帘阖眼、不以目视,猛地抬手虚捉,仿佛把一缕微风握在掌心,低头闻嗅片刻。
“不对。”阏逢君察觉异样,当即抬眼直视孔一方:“似是而非,这不是正宗罡风。”
“哦?”孔一方收功落地。
“我料定你天生体质殊异,从而能够施展禀气理路各自不同的武功。”阏逢君言道:“但《玄风游八极》并非寻常武功,也是修真登仙之法。你收摄罡气为己所用,一味驱使号令,恰恰大失玄风真意,不过徒有其形罢了,瞒不过我。”
听完这番话,孔一方抚掌而笑:“好好好!不愧是成丘公的亲传弟子,一手‘捕风捉影’着实高明,这回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听到成丘公之名,阏逢君脸色微沉,孔一方摆摆手:“不说笑了,你试探够了吧?可以谈正事吗?”
阏逢君此次来到,的确不是为了捉拿拂世锋成员,方才交手,便是为了一试对方高低深浅,如今既然已有大致了解,当即便问:“程三五与大夏太祖李昭真是什么关系?”
“直呼本朝太祖皇帝名讳,是否略显不敬?”孔一方侧过身去,瞥了对方一眼:“程三五是拂世锋取李昭真的一点胎元精血,在太一龙池中培育而成。但此人性情与大夏太祖无关,纯粹就是另一个人。”
“他与饕餮又是什么关系?”阏逢君继续问。
“成丘公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了?”孔一方发笑道:“按照闻夫子的说法,饕餮是质料,胎元精血是器型,程三五就是饕餮变化成人。当然了,其中还涉及诸多玄奥秘法,我就不多说了。”
听闻此言,阏逢君纵然极力压抑,仍是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
“很惊讶、很难以置信,对不对?”孔一方来回踱步,俯身拾起一块碎瓦端详起来:“有时候我也不禁在想,闻邦正这人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思,居然能异想天开到将饕餮变化成人。”
“你们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阏逢君质问之时,天上也有狂风呼啸,仿佛象征他的怒意。
“别问我啊,我也没想明白。”孔一方扔下瓦片,认真言道:“你既然是成丘公弟子,那想必知晓,拂世锋近千年以来,所推崇的主张都是封印饕餮,不使其为祸人间。而闻邦正此人加入拂世锋后,坏了许多惯例旧俗,招致他人厌恨。”
阏逢君看见机会,当即发问:“这当中也包括你?”
孔一方再度笑道:“别光顾着问我啊,否则就显得像内侍省拷问犯人了。”
“你待如何?”
“不如说说你的打算?”孔一方言道:“你费尽心机引我现身,不会就为了问这些话吧?”
阏逢君没有迟疑太久:“我要你们交出太一令,不准把持九州龙气。”
孔一方微微错愕,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来:“你这也太狂妄了,张口就要太一令,怎么不叫我们自首伏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