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神而明之
咣!
茂密丛林深处,一声巨响伴随震动传出。树冠摇曳,好似惊起一阵碧绿浪涛。群鸟受惊,纷纷飞离枝头。
就见程三五身影倒飞而出,后背重重砸在一棵直径丈余的树干上,猛烈冲击竟是将巨树拦腰撞断,伴随咔咔断折声响,巨树倾覆倒下,激起大片烟尘。
利光冲天,将烟尘从中劈开两分,程三五站在断折树干上,手持大夏龙雀,遍体雷激火飙,宛如神人下凡。
而在程三五面前,则是一片狼藉不堪的混乱战场,地面微微颤动,一头体型硕大、堪比巍峨城垒的洪荒凶兽缓缓逼近。
它生有九个脑袋,狰狞可怖,长身如蛇,头顶带角,形似蛟龙,遍体鳞片呈猩红之色。血盆大口獠牙密布,毒液从牙缝间渗出滴落,仿佛嘴角流涎一般。
毒液一旦落地,便使得方圆草木尽数腐朽,积成小小一潭,随即扩散成腥臭难闻的沼泽。
程三五在这九首大凶面前如同蝼蚁般渺小,光是蜿蜒前行掀起的毒烟就能将他笼罩。
面对汹涌逼袭的毒烟,程三五翻身抡斩,刀芒裹挟雷火而出,轻而易举撕出一片巨大空洞,随即踏足顿地,身形一闪,便已出现在龙头颈下。
刀上豪光暴绽,夺目耀眼,尚来不及看清程三五动作,刀光便已从龙头颈后直透而出,好比小山一般的龙头被平直削下,坠入毒泽,扬起浑浊波涛。
此一刀之威,若是放在现世当中,只怕一整座里坊都要被扫成废墟。
九首大凶被斩下一颗脑袋,惊怒不已,其余八头各自张开大口,水火风雷、酸毒烟瘴齐齐喷吐而出,势要让程三五灰飞烟灭!
“无用伎俩!”
程三五沉声叱喝,凌空翻身,掌运六合、气吞八荒,霎时引动天地万象,汇成庞然雄劲,倾泻而出,一举摧散合围之势。
九首大凶难承如斯雄劲,剩余八颗龙头似遭金瓜碎顶,接连爆开,碎烂血污如雨洒落,长蛇之身逶迤倒下。
飞身落地,程三五站在一座土丘之上,九首大凶死后化作大片毒泽,转眼将茂密丛林吞噬殆尽。
目睹此景,程三五并无战胜强敌的喜悦。茫茫毒泽之中,一头羊面人身、虎齿利爪、毛发青黑的大凶缓缓立起,足可腐蚀一切生灵的剧毒,连它一根毫毛也损坏不了。
程三五眉头微皱,似有所感,扭头望向一侧,毒泽化平原,忽见上千人满怀敬畏,朝着羊面大凶纷纷跪倒,服饰装束有类上古。
为首的祭司声嘶力竭,张开双臂,向羊面大凶诉说族群遭遇流放,来到这南方蛮荒之地抵御螭魅。为了能在险恶山水间挣扎求存,祭司及其族人愿从今往后效忠于大凶。
看着祭司本人取出一柄锋利骨刃,神色狂热,毫不犹豫划开自己胸腹,把热腾腾的心脏掏出,主动献予羊面大凶。
见此情形,程三五只觉一阵恍惚,方位变幻,自己竟然与羊面大凶合而为一,直面挖心效忠的祭司。
“缙云氏?”
但程三五的心神转瞬间挣脱而出,他看着这群最早追随大凶的凡人,眼中并无半点怜悯之意。
眼看上千凡人渐渐被染化成羊蹄黑毛的饕兽模样,程三五高举大夏龙雀,刀芒如潮扫境,将它们尽数斩碎,连带着眼前上古景象,一并还原成漫天黑翳。
重新站立在灰蒙蒙的荒野上,程三五面无表情,一旁饕餮鼓掌笑道:
“看来母夜叉他们在外面帮了不少忙,让你越发应对自如了。”
识海之中不知年岁,自从程三五被刘玄通一拳重创昏迷之后,心神便一直停留在识海。
然而程三五的识海并非什么内守虚静、修养神魂的好去处,这里是一处永无止歇的战场,为了确保自己不被饕餮吞噬,程三五必须竭尽所能与之对抗。
这种经历,本身就是一场见不到头的酷刑折磨。
重伤昏迷之初,程三五面对接踵不断的饕兽围攻,一度居于下风,只能且战且退。
而随着阿芙以双修之法协助他理顺经脉气机,程三五在识海之中也重夺均势。
方才饕餮变化而出的上古景象,正是缙云氏的过往遭遇。这支被流放至南方的部族,面对螭魅为首的群妖围攻,行将覆灭。机缘巧合之下,他们遇到饕餮。
确切来说,当时并无饕餮之名。缙云氏被赋予了大凶之力,得以战胜振滔兴波、口喷毒火的螭魅群妖,从而在一片蛮荒的南方开辟出家园,甚至仰赖大凶之力,向北反攻,渐渐被冠以饕餮之名,以凶威著称。
“原来如此。”程三五仰望天上黑翳,似乎有所启悟。
“哦?你想到什么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饕餮好奇问道。
“我明白闻夫子为何会异想天开,选择将饕餮变化成人。”程三五看向另一个自己:“当初你遇到缙云氏,并无任何是非利害之分。从表面上看,你将他们染化成眷属,但你也被他们染化了。”
饕餮原本饶有兴致地捏着下巴,听到这话动作一顿,没有回答。
“有时候我也不禁试想,像你这样的太古大凶,放眼所见一片混沌未定的天地,内心究竟在作何想法。”程三五负手身后,从容自若道:“如今我渐渐明白了,你什么都没想,因为你的内心就是一片虚空,就连欲望本身,也是接触凡人后被赋予的。”
饕餮脸色微寒,程三五头一回见他如此生动神态,笑道:“闻夫子或许就是从史书之中窥见到蛛丝马迹,发现你变得越来越像人,于是顺应而为……我没说错吧?”
“你这是瞎猜的吧?”饕餮不置可否,反问一句。
“那个被我捏碎脑袋的乌罗护,他不是人。”程三五言道:“在捏碎他脑袋的瞬间,我仿佛看到远方连绵山脉,静静屹立在天地之间。不由得在想,山川倘若有灵,就一定要变成人么?
“我能感应到乌罗护对凡人的仇恨,他不希望山川遭到破坏,这种想法……就如同常人不愿身体发肤受到损伤。乌罗护本就是因人而通灵,就连竭力自保、抗拒复仇这等心念,也是受到凡人染化。”
饕餮却说道:“你说出这番话,是觉得我有机可乘?”
“你若真是毫无破绽,就不会这么问。”程三五淡淡答道:“你有私、有念、有觉,这并不完全是闻夫子的功劳,而是几千年下来,受到人世染化而成。”
一向嬉笑怒骂、本性难测的饕餮,此刻竟然陷入沉默,荒野上空黑翳盘旋,好似风雨欲来。
“你害怕了。”程三五直视饕餮,宛若镜照一般,奉还当初的话语。
黑翳如狂潮涌动,变幻莫测,饕餮眼中闪过一丝毒辣杀意,程三五见状轻笑一声,反手挥刀,遁入另外一方小天地中,没有跟对方纠缠下去。
……
夹岸垂柳,翠风映眼,程三五行走在河边,放眼望去,广袤田野绵延至远方,几座农舍点缀其间,怡然平静。
自从修成炎风功体之后,程三五识海之中便能开辟出独立一方,将饕餮摒绝在外,不受其滋扰,能够让自己获得片刻安宁。
但就像饕餮所说的那般,程三五与饕餮的分化,并非全无代价。尤其是身为饕餮半身的不死不灭之能,将不断消散,最终彻底化为乌有。
因此对于程三五来说,他习武练功,未必是单纯变得更强,只能说变得越来越像人,而不是披着人皮的太古大凶。
沿着垂柳河岸漫步而行,程三五来到一片农家院落,茅草屋舍表面看上去平常无奇,可是当他推门而入,空间倏然变大,内藏乾坤、须弥芥子。
屋中不见寻常农户陈设,反倒是连排书柜,格架中堆得满满当当。随手拿出几卷书册翻开,其中既有汉文,也不乏异域文字。
“看来你的故乡,也有许多神明。”程三五捧书翻页,看着其中形似壁画、只有侧身的神明画像,嘀咕道:“虽然长着人身,可一个个不是狗头猫头,便是蛇头鸟头……你们那里居然还有鼍龙?”
穿过连排书柜,安屈提正在伏案书写,他见程三五来到,赶紧停笔起身,就像衙署书吏见到上官般谨小慎微。
“其实在小人求学之时,这些神明早已无人祭祀,全部被当做异教邪神。”安屈提无奈解释道:“也就是小人出身的葬仪教团,还保留了几分遗存,但祂们已经不再回应凡人的祈求了。”
“那我看你的法术咒语当中,似乎还有不少要靠呼唤名讳、引导法力。若对应神明没有回应,法术是如何施展运用的?”程三五看着书册,神态完全不像粗莽武夫。
安屈提回答说:“这……在小人看来,中原许多法术施展之时,也要呼唤名讳、下达敕令,却未必都有对应神明。”
程三五抬眼一扫,安屈提吓得脑袋一缩,唯恐自己说错话。
“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程三五把书卷随意扔到案上,一挥手,身旁便凭空出现圈椅,顺势坐下。
“小人陋见,恐怕不免离经叛道。”安屈提还是有些害怕。
“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程三五并不在意。
安屈提微微点头,然后开始讲述:“其实小人觉得,呼唤名讳的真实作用,并非感应各路神明,而是反过来用于调摄心念,以便存想。若有对应鬼神,那自然是能够召遣驱使。但如果没有,其实也不妨事,同样能勾招天地之气。”
“怎么会不妨事?”程三五眉头微皱。
安屈提略作思考,言道:“小人游历中原,参详各家经典,至今依旧记得《易经》有云——‘阴阳不测之谓神’。”
“这好像跟世人信奉的神明不是一回事。”程三五质疑道。
“恰恰相反,我觉得就是一回事。”安屈提忽然认真起来:“当年我在别处也没想通,等来到中原,看到圣人教诲,忽然就明白了。所谓阴阳不测、神而明之,正是世间鬼神奥秘所在。
儒门说是敬鬼神而远之,可在我看来,儒门先圣恰恰是洞彻了鬼神之事。他们是看透了,而且看得太透了,若是再无敬意,反倒不好。”
程三五没明白过来:“这哪里不好了?既然看透鬼神之事,却仍要装腔作势加以礼敬,这不是虚伪么?”
安屈提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小人当年就是这么想的,也是因此心安理得利用祆教为祸,可结果如何?”
程三五一时无语,安屈提继续说:“在小人看来,所谓神明,本就是世人与万物相处之道。凡人临河而居,既要取水为用、也要防范洪涝,因此河神既可能是福佑百姓的善神,也可能是为祸一方的恶神。至于是否真有这么一尊鬼神,反倒并不重要。
“因此敬鬼神,根本在于敬畏天地、审视己身,不要因为自己短浅见识便妄图凌驾于万物之上。这既是一种与天地万物的相处之道,不要搜刮过甚,致使气数失序,也是一种保全自身的修养之法,不要放纵物欲,常怀克己自省。
“圣人以神道设教,乃是借天地之灾变、自然之妖异,彰显事迹以感动秽行之人,使其自惩警肃。贤达之人明悟此理,自然不必多言。中下愚人信妖祥之事,惧鬼神加祸己身,因此不敢妄动。
“这才是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所在。倘若毫无敬畏,恣意放纵,连自身处境都看不清楚,岂不是自寻死路?”
程三五看着安屈提,心想这家伙经历过一番生死,性情大变,一改往日傲慢,反倒变成满口圣贤学问,让他感觉十分奇妙。
“你对中原学问……倒是懂得不少。”程三五放眼书柜:“可我看中原之外,也算异彩纷呈。”
“说实话,小人一路走来,当属中原气象最为鼎盛。”安屈提直言道:“若非如此,不会有今日感悟。”
“既然你懂得这么多,对于外面那个饕餮,有什么看法?”程三五问道。
安屈提沉思片刻,反问道:“尊者,您是打算消灭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