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施计无止
“父亲,洪范学府一位执教登门拜访,想见您一面。”
崔铎放下手中笔管,接过长子崔漪递来的拜帖,打眼看去,字迹平实,所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干谒诗,感觉像是衙署吏员为了应付官长,尽是敷衍之意,不见文采气质。
“郑德禄?”崔铎一看名字便猜对方出身荥阳郑氏,于是问道:“他可有说为何事前来?”
崔铎年轻时也曾在洪范学府门下修文学武,这座当代儒门公认的圣地、中原武儒传承之首,自本朝伊始,便同时屹立于朝堂与江湖。
五姓七望的世家子弟,多以拜入洪范学府为荣,从中走出的往往也是文武兼备之才。
“据他说是有一批新近编撰成册的诗文,要请父亲过目。”崔漪多说一句:“郑执教驱车前来,似乎还带了许多贵重礼物。”
崔铎对此见怪不怪,更衣过后来到前厅。就见一名儒服男子,年约五六十,身形看似发福,但端坐在圈椅中,自有一股威仪气度,不似那等文牍庸碌之辈,想来武艺不俗。
“阁下便是郑执教?”崔铎上前拱手行礼,他已多年没有回洪范学府了,对眼前之人并不熟悉。
郑德禄起身回礼:“初次登门,深感冒昧。崔侍郎为山东士林所仰,德禄本应及早拜谒。”
类似这样的话,崔铎致仕还乡至今,早已听得耳中生茧,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对方落座。
“听说崔侍郎喜好收藏各家史册,我近来觅得一部《山河豪杰记》,其中讲述前朝末年河北群豪争雄逐鹿,一直写到刘玄通兵败被斩,内容详实,还解开了过往几桩未解疑案,让我大开眼界。”
郑德禄从一旁捧来木匣,内中放置了几卷书:“可惜作者身份不详,我也无从考证,于是想托付给崔侍郎校勘。如此既不负前人,也能让后人瞻仰文采风骨。”
崔铎原本还不太在意,但听到郑德禄要送史书,立刻来了兴致。
私人修史历来深受朝廷忌讳,可自从崔铎致仕还乡,便知自己此生立德、立功难有所成,只好埋首文章翰墨,通过编修史书成就立言盛事。
而且在他看来,私人修史能够做到秉笔直书,从而匡正君王之失,并非一味歌功颂德。
为此,崔铎收藏了许多稗官野史,除了用于比对史料,也是希望摸索出上乘文笔,让后世儒生代代传唱,如奉经典。
从郑德禄手中接过书卷,崔铎简略扫了几眼,发现其中甚至提到前朝末年河北几支势力具体的人马数量,以及具体进军路线,仿佛编撰之人当年就亲眼见证战事发展的全部过程。
崔铎立刻明白这部《山河豪杰记》何等珍贵,盖因前朝末帝好大喜功、奢靡耗费,几番动兵对外征讨,动辄声称百万之数,以至于前朝末年烽火逐鹿,各路势力都喜欢夸大自己的兵马数目。
就算崔铎不通兵事,也觉得这些说法不切实际。他既然想通过编修史书阐述兴亡之理,战事具体情况就必须要有明确实录。
“好,好好好!”崔铎看得入迷,一时间手不释卷,要不是出于礼数,估计当场就把这部《豪杰记》搬入书房。
“郑执教果真是有心了。”崔铎喜笑颜开:“我看这部《山河豪杰记》纸张陈旧,不似近年新编,你能寻觅得到想必不易。”
“不瞒您说,我获得这部《豪杰记》,纯熟意外。”郑德禄呵呵笑道:“这史书的原主贪杯好赌,败尽了家产,所有藏书古董不分良莠统统发卖于人,估计也不清楚自己家中有这部书。”
“如此佳本,当真可惜。”崔铎出言附和。
郑德禄继续说:“除此以外,还有几本新近搜罗整理的诗文集,其中多是两都才俊之作,也请崔侍郎过目。”
崔铎点头,让长子崔漪一并收下,还没等他开口,郑德禄示意屋外几口大箱子:“近来我从江南购得一批做工考究的文房四宝,也留给崔侍郎赏玩。”
崔铎不由得发笑,像他这样的诗书世家,哪里会缺笔墨纸砚?何况他为官多年,自然清楚馈赠伎俩,那几口大箱子里,只怕还装着丰厚财帛。
“郑执教,笔墨纸砚乃是我辈儒者用来立功名、兴教化、辨利害,岂可当做玩物?”崔铎微微严肃,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位郑德禄过于市侩了,不像是洪范学府的执教。
“是我失礼了。”郑德禄满脸歉疚,连连拱手。
崔铎大概明白了,为何郑德禄的字迹会是那般“敷衍”。见字如人,这家伙心中必定满是利益算计,对圣贤学问根本不在意。
“郑执教直言来意便是,老夫洗耳恭听。”崔铎不想跟这种人拐弯抹角,当真无趣。
郑德禄苦笑点头,说道:“崔侍郎是否知晓朝廷即将在诸道推行新政?”
“早有耳闻。”
“可如今河北山东的情况,崔侍郎应该也看在眼里。”郑德禄语气沉重:“今岁又逢灾年,各地官长为求落实新政,确保捐输充足,必定大力搜刮,各地百姓只怕经受不起这等盘剥啊。”
崔铎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他也的确觉得大夏积弊深重,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这个郑德禄前来送礼,必定是得了某些人的指派。
“老夫如今只是一介乡野匹夫,不值一提。”崔铎言道:“新政推行这种大事,又岂是老夫能够置喙的?”
郑德禄有些着急:“崔侍郎这话不免妄自菲薄了,山东士子若要做学问、读诗书,首要推崇的便是崔侍郎整理的集注。眼下您要是肯上奏朝廷,痛陈利害,暂缓新政推行,既是众望所归,也能让百姓休养生息。”
崔铎没有立刻答应,可郑德禄的话说到他心坎里了。他本人并不十分渴望官复原职,但为民请命的壮举,必定能争取到极大名望。
如此一来,便称得上是“拯厄除难、功济于时”,大大合乎崔铎对自身期许,而不是终老故纸堆中,彻底埋没无名。
“只凭老夫一人,成不了事。”崔铎虽然动念,却不盲目。
这时郑德禄才恰到好处地递出一封书信:“崔侍郎尽管放心,此事洪范学府与您并肩一同。”
“哦?”崔铎眉头一挑,接过书信仔细阅读,同时也明白洪范学府为何会找上自己了。
尽管洪范学府被视为儒门圣地、武儒首宗,可是自从近百年前东海圣人闻夫子泛舟出海,学府立时群龙无首。
洪范学府毕竟不是寻常武林门派,不可能光靠比武较量就能角逐出为人信服的领袖,因此渐渐陷入几大世家彼此攻讦、明争暗斗的局面。
崔铎之所以多年没有重返洪范学府,干脆在自家传授学业,就是不想参与学府内部的倾轧。
只是没想到,如今新政推行在即,洪范学府居然难得团结一回,还派郑德禄来送礼求请。
坦白说,崔铎并非无动于衷,他甚至有几分窃喜。自己试图回避的洪范学府,居然也会主动登门,可见他崔铎在河北山东的名望,绝对是不容忽视的。
如果自己与洪范学府一同,联系众多亲朋子弟,未尝不能与发出惊天声量,一洗朝堂风气。
“你且让我三思。”崔铎放下信件,他其实已经下了决心,只是想要提笔撰文,也需要时间联络亲朋好友。
此事若想成功,非要一锤定音、振聋发聩不可。
……
官道旁一座驿所,羽色鸦青的信鸱盘旋半空,强圉君吹哨抬臂,将它引落。
取出密信细细阅读,强圉君一拍大腿猛然站起,喝道:“果然!我就知道这崔家有问题!”
一旁给信鸱喂食鲜肉的随从不解问道:“崔家发生何事了?”
强圉君无比兴奋,将密信交给随从:“有密探来报,安平县崔家跟洪范学府勾结,意图反抗新政!”
随从不明所以,只是问道:“这莫非与净光天女有关?”
“就算之前没有,那现在也有了!”强圉君环顾一个个佩弓随从:“你们要搞明白一件事,净光天女这种人能够在河北到处晃荡,背后必定是有人暗中支持。当初她带着几千流民乱跑,没有粮食早就饿死在半路了,不还是河北本地世家大族给他们提供粮食吗?”
部分随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强圉君继续说:“当初上章君跟着那个小杂毛去崔家借粮,那时我便觉得稀奇。本来就是在闹旱灾,这帮世家大族怎会如此好心,乖乖出借粮食?现在看来,人家那是将计就计,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净光天女作乱!”
想通这一点,强圉君当即带着一众随从,朝着安平县崔家赶去。
……
夜色已深,崔铎正在伏案书写,长子崔漪在一旁掌灯侍立,父子二人时不时交谈,斟酌字句。
正当崔铎将废弃草稿挪到一旁,案上油灯火光忽然轻轻一爆,火苗不安窜动。
崔铎眉头微皱,察觉异样:“有人来了。”
“贼寇?”崔漪面露警惕,他们这种乡野庄园一向要防备盗贼。
“不像。”崔铎话声刚落,便听见前院有人踹门而入,动作蛮横不讲理。
崔家庄园之中也有庄丁守夜,此时听得前院动静,赶去查看,结果立刻遭到痛殴,呼喝喊叫声响立刻传遍庄宅。
“来人啊!有贼人!”
“放肆!竟敢夜闯民宅……啊——”
“速速封锁前后门!崔家管事的,给我滚出来!”
一连串令人不安的动静声响传入书房,崔铎脸色阴沉,快步来到前厅,就见强圉君脚下踩着奄奄一息的庄丁,手持弓箭、气势嚣张,屋内外还有几名持弓武者,他甚至听见上方瓦片响动,想来屋顶也布置了人手。
如此迅速凌厉的动作,绝对不是寻常绿林盗贼,崔铎喝问道:“伱等是何人?”
当初阿芙和长青等人来崔家借粮时,强圉君并未参与,而是负责监视净光天女的动向,因此崔铎并不认得强圉君,也想不到内侍省竟然会夜里强闯。
“你就是崔铎?倒是有几分本事。”强圉君上下打量几眼,随后冷笑道:“我奉劝你一句,先别急着动手,万一真的厮杀起来,你家里其他女眷可没法保全性命。”
说话间,后院方向便传来一阵女子惊呼与器皿摔碎声响,崔铎心知家人被挟持为质,只得强忍怒意:“你们想要什么?如果是要钱财,我给便是了!”
孰料强圉君并不在意,一旁长子崔漪焦急难耐,正要动作,忽有利箭破风疾射,擦着耳廓钉在墙壁上。
崔漪捂着耳朵后退几步,大惊失色,他根本没看清箭矢如何离弦射出,破风声与耳边刺痛是同时传来,足见对方弓术精湛。
“我说了,不要急,否则下一箭就要射眼珠了。”强圉君露出残忍笑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令人胆寒。
崔铎面无惧色,只是默默提元运劲,准备抓准时机,在对方两箭之间近身强攻。
可还没等他动手,便有绣衣使者匆匆来到,向强圉君禀报道:“已经找到证据!请上使过目!”
此时就见白天郑德禄送来的书信和那几本《豪杰记》,一并被递到强圉君面前,崔铎见状脸色立时大变,心念瞬间通明,喝道:“你们是内侍省的人?”
“没错!”强圉君直直盯着崔铎,目光如箭:“现在你涉嫌勾结逆党,试图对抗朝廷新政,反情坐实,乖乖束手就擒,跟我们离开!”
崔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听说过内侍省破家灭门的凶名,过去不曾亲历。上一次打交道还是阿芙与程三五,虽然颇有冒犯,但也不至于直接抓人拿人。
不等崔铎下决定,又有随从来报:“上使,我们在后院发现几大箱财物!”
此话传来,崔铎心知自己是有口也说不清了,当即喝阻:“够了!我陪你们走,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倒也识趣……绑了!”强圉君立即吩咐左右将崔铎父子绑走。
听着庄园内中传出的啼哭喧闹,郑德禄隐于树下默默观察,就见崔铎父子被绑缚一同,如同牲口般被强圉君牵走,极尽羞辱。
目睹此景,这位“郑执教”微微一笑,面容五官渐渐扭动变化,改头换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