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内外并乱
“刚、刚才到底发生何事?”
雷声余音远去,庭院内外劲风激荡,木鸢匆忙稳住姿态,他方才只勉强看到白雷劈来,下一瞬便是闻夫子一拳将那鹿冠大巫击飞,根本来不及搞清状况。
闻夫子轻轻拍手掸灰,像是完成一件琐碎小事般:“没啥,就是顺手将那家伙打飞而已,省得他冒犯蚕神娘娘。”
木鸢无奈道:“这两件事可有半点关系?而且你突然出手,莫非那个家伙就是驱使蝗虫的元凶?”
“应该不是。”闻夫子摇摇头,看着自己手掌:“我估计这家伙不是凡人,一拳打过去,感觉根本打不结实,没能将他击毙。”
“看他那副被毛戴角的鬼样子,莫非是哪路大妖化成人形?”木鸢问。
“似是而非。”闻夫子捻了捻胡须。
“这些妖魔鬼怪要是打不死,可是很记仇的。”木鸢提醒道:“要不要去斩草除根?”
“先看看再说,不急。”闻夫子回到蚕神殿中,抬眼看着神像,抬手朝木鸢示意躲避,然后开口道:“后面的几位,听够了就出来吧。”
斗篷客明白自己已经暴露,再躲藏下去也毫无意义,想到对方竟然能够一举击退鹿冠大巫,心中大受鼓舞,当即出面现身,看到对面布衣穷儒模样的闻夫子,当即深揖一礼: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那个头戴鹿角冠的人物是来追杀你们的?”闻夫子瞧见对方身上阔袖襕袍:“你这身衣物,倒不像是会招惹到那种异域高人的。莫非是在东胡诸部的地界,冒犯到什么神池灵地了?”
斗篷客不再隐瞒,回答说:“在下大门艺,当今渤海郡王是我的同母兄长。”
“哦?居然还是一位大人物!”闻夫子微露讶色,随后又问:“可此处是定州,离渤海郡国也不算太近,伱为何会出现在此?”
大门艺思量再三,想到眼前乃是一位能够击退鹿冠大巫的高人,还不如赶紧向他坦白,以求庇护。
“先生有所不知,不久前兄长强令在下率兵进攻黑水靺鞨。”大门艺解释说:“黑水靺鞨已受天朝册封,我等如此兴兵,形同背叛。在下少年时曾出使长安,久任宫廷宿卫,深慕天朝繁华,也见识过大夏军威,很清楚攻打黑水靺鞨,必定为渤海郡国招致灭顶之灾,于是屡次进谏,可惜……唉!”
“可惜你那位兄长不听,甚至还想杀你立威。”闻夫子顺便帮他说完接下来的经过:“而你提前得知消息,于是带着亲信连夜潜逃。渤海郡王得知后就派来一位大巫追杀你,对么?”
大门艺无奈点头:“先生神机妙算,正是如此。”
“那看来你地位挺高啊,能够引来这么一位高人亲自出手。”闻夫子说。
“追杀在下之人名叫乌罗护,乃是东胡诸部一位备受尊崇的大巫。”大门艺言道:“家兄为了笼络此人,将大片物产富饶的山林封赠给他,让许多仰赖渔猎樵苏的部民失了生计。正因为我反对出兵黑水部,被乌罗护视为绊脚石,没了许多好处,于公于私他都会杀我。”
没有理会大门艺话中的添油加醋,闻夫子言道:“那你逃离渤海,是为了向大夏朝廷通风报信吗?”
“渤海郡国调兵遣将,哪里瞒得过幽燕各处节镇斥候?”大门艺苦笑道:“就算没有我通风报信,幽州节度使的兵马估计早已蓄势待发,只要渤海国有不臣之举,立刻就要出兵讨伐。”
“这倒是不假。”闻夫子轻笑两声。
“在下能做的不多,既然我们渤海国有悖逆之举,那我只好亲自前往长安向圣人谢罪了。”
大门艺这话当然不是完全出于真心,只是尽可能摆脱那位无知兄长,来日遭到清算之时,自己或许还能仗着及早逃脱免于问罪,甚至取代兄长成为渤海郡王,为夏廷镇守一方。
闻夫子颔首道:“如此也好。”
大门艺发现对方好像没有其他用意,于是赶紧跪倒:“先生,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若小人孤身上路,只怕那乌罗护回头找来,届时将让小人死无葬身之地。先生乃是有道高人,想必不愿见到边事动荡,还请略施援手,解救小人于危难。”
闻夫子稍加思索,然后点头道:“如此也好,不过我眼下还有些琐事要忙,估计还会在定州盘桓一阵。”
大门艺清楚这等人物行事高深莫测,自己唯有留在他身边方能免于乌罗护追杀。
而只要渤海战事发生大的变动,自家兄长肯定会召唤乌罗护返回,自己届时就能平安了。
“小人愿为先生尽绵薄之力。”大门艺又问道:“对了,方才无礼,尚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我叫……楚渔父。”
“失敬失敬。”大门艺并未听过这个名号,不过想到此人有击退乌罗护的本领,想必放眼中原也不是平庸之辈,哪怕不提保全性命,光是跟这等高人搞好关系,那也是大大有利。
“你先退避到一旁厢房,我有事要办。”闻夫子告诫道:“等下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打开门窗窥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可救不了你。”
“是是是,小人一定牢记。”大门艺见识过萨满巫觋驱使魂灵的场面,那场面也是足够骇人了。但凡是与鬼神沟通的情形,凡夫俗子能别看最好别看。
大门艺领着四名随从躲到一旁厢房,紧闭门窗。不出片刻,外面好似刮起一阵大风,关严实的门窗微微晃动,随后便是扑啦啦好似鸟群振翅飞过的声响,透着一股诡异气氛,即便躲在室内都让大门艺几人不太好受。
随后大殿方向传来“楚渔父”说话声音,可惜听不太清楚,也没有其他人应答。
大门艺忽然想起,先前大殿之中应该是有两个人才对,为何自己方才只见到楚渔父一人?那个雌雄莫辨的声音是谁发出的?为何不见人影?
想到此间鬼神之事,大门艺遍体发凉。连忙摇头,告诫自己不要多问。
……
天上传来一声尖利鸟鸣,程三五抬眼望去,见到一头羽色鸦青的信鸱在半空盘旋。
一旁阿芙见状,衔指吹哨,那信鸱闻声而降,拍打着翅膀落在阿芙手臂,十分乖巧。
阿芙从信鸱腿间铁环取下纸条,给它喂了一块肉,随后展开翻阅,低声念道:
“上千乡人冲击衙署,发狂难制。定州刺史被害,司马出逃,求调北平军返回……”
“定州刺史被杀害了?怎么可能?”长青听闻此言,大为震惊。
程三五一行三人离开魏州之后,北上的同时放出信鸱联络派驻各州的内侍省密探,已经大体知晓蝗灾最初是从定州一带忽然出现。
定州属于幽州节度使下辖防区,西北一带是绵亘不绝的太行山,也算边防州县,按说守备兵力充足,不会发生乡人袭杀州县长官这种事。
“那些乡人估计因为焦螟寄体而发狂。”阿芙收起纸条。
“我记得……定州那边好像长年屯驻几千兵马吧?”程三五略带不解。
阿芙瞧了一眼,她知晓程三五曾在幽燕边镇替人服役,了解幽州各镇也不稀奇。
“信上提到定州司马出逃,要求调北平军回返。”阿芙解释说:“或许近来幽州节度使有什么动作,调走各处军镇兵马,导致定州城防空虚。上千人忽然在城中作乱,仅凭那点衙役和守城兵士,仓促间难以应付。”
“上千人一起作乱,这阵仗可不小啊。”程三五嘀咕道。
长青脸色微沉:“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动身赶往定州,迟恐生变。”
三人当即驾马北上,不出两日便抵达定州城外。一座巍峨大城屹立在平旷原野上,壁高沟深,宽阔官道连同各方,四面郊野另外修有堡垒军镇,方便屯驻兵马,若遇外敌入寇,也能坚壁清野,城垒之间相互策应。
定州西北便是太行山,经由山中各处陉道隘口,可以通往云中、漠南等地。
大夏开国之初,河北之地几度反叛,为首者刘玄通极为骁勇,武臻先天之境,又精通兵略,多位开国元勋、沙场猛将,竟纷纷败于此人之手,相继遭到擒杀。
而且刘玄通还攻下了定州,由此派遣使者向北沟通突勒,引胡骑入寇河北山东地界,大肆劫掠人口财帛。
彼时突勒势大,河北人心尚未归附,各地豪强见状群起响应,一时间泰半州县高举反旗,使得大夏在河北之地的统治陷入土崩瓦解的境地。
为此,大夏太祖不顾群臣劝阻,决意率兵亲征。太祖一方面陈兵缓进,引诱刘玄通亲自率兵来攻;另一方面派遣谋士说客、馈赠金帛,以此离间敌军各路人马,使其相互猜忌,随后调兵遣将,各个击破,使得刘玄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太祖用兵往往先守后攻,挫败敌方锐气后,迫使其流露破绽,再以强兵劲旅一举摧灭。
但是刘玄通的强大超乎想象,当年如果有谁评点天下高手名次,那他想必有竞逐天下第一人的资格。
最后大夏太祖可谓是用尽兵韬谋略,几乎是倾尽手上精锐,这才堪堪在战场上压过刘玄通一线,为此还付出了巨大伤亡,以至于让敌军主帅成功逃脱。
刘玄通最后便是率领亲兵逃到定州,手下将士劝他投靠突勒,但他举棋不定,唯恐突勒容不下自己。
兴许正因这番犹豫,手下亲信为另谋生路,在他酒食中下毒。刘玄通身中剧毒仍旧不死,对亲信将士大开杀戒,彻底众叛亲离。
有人因此密报大夏太祖,并打开定州城门,经过一番惨烈围杀,刘玄通最终被太祖一刀斩首。
正因明白定州位置紧要,太祖命人着重修缮各处城垒,并向北拓宽通往平城的飞狐道、灵丘道。
“哇,这个刘玄通那么厉害啊!”
站在官道旁的五里短亭中,远远望着定州城,程三五听长青讲述开国战事,听得津津有味:“你哪天要是混不下去了,写写话本也能挣到钱。”
长青无奈发笑:“真到那天的话,你可要来给我打赏啊。”
旁边阿芙一副早已看惯世间种种的淡然神色:“可惜,城墙修得再高再厚,也抵挡不住由内而发的人心狂丧。”
长青望向定州城,能够见到黑烟升腾,想来是城内某处失火,让人不敢想象内中混乱到何种情形。
此时就见几名骑手冲出紧闭的城门,朝着五里亭疾驰而来,看到阿芙当即下马行礼:“卑职拜见上章君!”
来者就是内侍省派驻定州的密探,阿芙挥手示意:“说吧,如今城内情况如何?”
“眼下城东四座里坊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定州长史命令城中仅存兵士封堵街道,所有趁机作乱的凶徒一概斩杀。”密探回答说:“但也有部分兵士加入乱民,并趁机放火,至今城中仍有大片屋舍燃烧不熄。”
“定州长史下令关闭城门,是打算等候援兵?”阿芙问。
密探语气谨慎道:“定州司马离开前的确是这么说的,可他至今未归,也无音讯。”
阿芙眉头微皱,程三五冷笑一声:“那就是临阵脱逃了?”
长青则说道:“州司马虽为刺史僚佐,但本朝惯例,司马大多没有具体职事,而是用来安排闲散官员,或由亲王遥领。他见州城大乱,未必有坚守到底的勇气。”
其实这类职司,在新政中也是要被整顿处理的,此番定州爆发民变,消息一旦传回朝中,想必会成为陆相大力推行新政的依据,并藉此机会狠狠裁撤一批无能官吏,替换为陆相的亲信。
“你有话要说?”阿芙看出那名密探欲言又止。
“也许定州司马不是临阵脱逃。”密探解释说:“卑职日前获悉,此去望都、北平等县,路上也有乡人作乱。定州司马如果是要去请求幽州节度使,调回部分北平军兵马,一定会经过这些地方。他离开时随从甚少,若是遭到盗贼,恐怕难以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