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就问你,这中国菜,正不正宗?”
唐人街巷子深处一家店面不大的中餐馆里,老唐一边往嘴里扒着香喷喷的大白米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向路明非,俨然一副好几天没吃过饭的饿死鬼模样。
“正宗……我就没见过比这更正宗的中国菜了。”路明非看着眼前一桌子菜,拿着筷子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仿佛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路明非说的是心里话。
颇有年代感的老木件餐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餐盘,不论是青碟碗装的辣椒炒肉还是白瓷盘盛的鱼香肉丝,都清一色给了葱姜蒜还有辣椒爆炒,而且每道菜里都注入了两道中国式灵魂——豆瓣酱和老干妈。
嗯……没有哪个外国人的胃能同时承受住这些吧?别说是外国人了,身为中国南方人的路明非也有些接受无能。
“老唐……”路明非略显沉默,有个问题他从尝到菜的第一口就想问了,“这菜,你不觉得稍稍有些…偏咸和偏辣么?”
路明非问得十分委婉,毕竟是老唐兴致勃勃带他来的他也不想打消对方积极性,而且看着老唐大快朵颐狼吞虎咽的模样,他心里也掠过一丝自我怀疑,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口味偏淡了呢?
但老唐接下来的回答让路明非瞬间打消了疑虑坚定了问题并不出在自己身上的想法。
“有吗?我一直都觉得你们口味太淡了。”老唐裹着菜汁扒下一大口饭,“就好比方便面这玩意儿,不论是美国的还是中国的都太寡淡了,像吃白水煮面条一样,所以我一般泡面都挑口味最重的,泡一碗面至少会给三份调料包。”
听着老唐那轻描淡写本该如此的语气,路明非张了张嘴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心想重口味到这种程度也是另类到罕见啊!
不愧是你啊诺顿大人,您胃里是塞了个火炉吗?
“对了明明,之前你说你有喜欢的女生了?”老唐望向路明非。
“有吗?”路明非一愣,记忆里,他好像没和谁主动提起过这件事吧。
“有的,在机场的时候,我说你不会喜欢男的吧,你说你是直男,脱口而出就说你有喜欢的女生了,不记得了?”老唐的笑容有些暧昧,“刚进学校就找到女朋友了?混得不错嘛小子!”
“不是我们学校的,而且也还不是女朋友。”路明非轻轻摇了摇头。
“嗯?那是高中同学?没能开口的青涩暗恋?”老唐转着眼珠子,一副“我都懂”的模样,“不是我说你啊明明,胆子也忒小了,喜欢就去追嘛,哪怕有男朋友都不要紧。”
“喜欢的女生不告白怎么行啊?你难不成还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啊?只要她肯点头那就够了,哪怕是订了婚,兄弟都能陪你去婚礼现场抢亲,那男的要是敢掏出戒指,兄弟当场就把那戒指抢来给吞了!”
老唐恶狠狠地说,站起身把老桌子拍的铿铿响。
路明非看着凶神恶煞起来也颇具喜感的老唐,一时间不禁哑然失笑,这番话听起来也太耳熟了吧。
居酒屋的老板健次郎先生曾经告诉过他喜欢的女孩抢也要抢到手,楚子航也说过要陪他一起打爆婚车车轴,现在老唐更狠,说要把人家戒指给吃了?
真是搞笑的言论啊,一个老婆死了好几十年了一直独守空屋,一个哪怕是女人在他面前脱光都会以为是热病犯了,一个活了几千年了老婆都没娶一个……这种话从这几个家伙嘴里说出来,和唯物主义者侃侃而谈说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有什么区别?
这些别扭的家伙总会对别人的事大感悲情,一副“谁都没我懂”的指点江山的气派,看了几本书几部文艺电影了解了几种刻板印象的女孩就以为对全天下的女人都了若指掌,女生点头就代表愿意,摇头就是心有苦衷,反正兄弟爱上的女人没有理由制造理由也无论如何都要帮忙抢到手,全天下的女人只要兄弟看上了就要纳入囊中……
喂,这就是真兄弟么?蠢不蠢啊?
路明非锤了锤老唐的肩膀,他本来是想笑骂对方一句的,但话到了嘴边这个“蠢”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还有谁会对你讲着这些中二过头的蠢话拉着你陪你一起犯蠢啊?什么是真兄弟,这他娘的就叫真兄弟!
看着傻乎乎的老唐,路明非破天荒地有点想喝酒。
要了几瓶度数不高的白酒后,路明非的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佐着酒水与少年意气,仿佛桌上原本咸辣咸辣的饭菜都变得顺口了几分。
“别瞎猜啦老唐,不是大学同学也不是高中同学……我喜欢的女孩在东京呢!”路明非晃着脑袋说,不知是因为抿了口酒还是因为心里藏着的的女孩,他脸庞微微泛红。
“日本妞?”老唐灌了一口酒,一激灵,猛拍路明非的肩膀,“可以啊小子,日本妞这不起飞?赶紧搞到手,为国争光了啊你这属于是!”
老唐的大手重重击在路明非肩上,把他疼得呲牙咧嘴。
“别闹,人家可是黑道家族大小姐,我都愁要怎么认识她。”路明非晃着酒杯,眉宇之间隐隐藏着几分苦恼。
“啧啧啧,真有你的啊明明,我原本还以为顶多是个日本的学生妹啥的,黑道公主?有志气,不愧是我兄弟!”老唐自顾自地把酒杯和路明非的碰在一起,传出叮咛的脆响声,“虽然我没混过黑道,但美国黑帮不少,我混赏金猎人这口饭的肯定也和他们多少打过几次交道,总而言之,黑道的人和我们赏金猎人都是一个性质,都是江湖人,江湖人讲究什么?就一个字!”
“义?”路明非又抿了口酒,顺着老唐的话问道。
“是‘管他娘的那么多,干就完了’!”老唐脚踩上板凳,豪气干云地又灌了一口杯中酒。
“大哥,这是十一个字……”路明非翻了个白眼。
“都一样。”老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反正这是从亚当和夏娃造人开始就亘古不变的真理了,更何况是黑道大小姐?听兄弟的,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单刀直入就完了,越简单越好,越粗暴越对!”
“我怎么觉得你在开车……”路明非不确定地说,“不过我这边情况和你想的可能有出入,不说那个庞然大物一样的家族,那个黑道公主本身就很……牛逼。”
“很牛逼?能有多牛逼?”老唐挑了挑眉,不信邪地问。
“嗯……这么和你说吧,如果说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是和河妖一个等级的,那我就和妖猴是一个等级的。”路明非打了个比方。
“已经不错了!那妞呢?”老唐问。
“大概和如来佛祖的爸爸是一个等级的吧。”路明非淡淡地说。
“咳咳!”老唐瞬间被麻婆豆腐噎住了喉咙,猛拍了几下胸口才顺下去,说话之间还拖着长长的上翘的尾音,“这么……牛逼?”
“嗯。”路明非点头,“还有一个惦记那个女孩的坏人,也很难对付,超出想象的那种难对付!”
日本蛇歧八家的大家长橘政宗、赫尔佐格、那个血红与白色交织的梦魇,夺走了女孩性命与希望的家伙。
每每想起那个家伙,路明非心里就仿佛有团炙热的火焰在狠狠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如果没做过那个梦,没读过那本书,他可能一辈子都会是那么个衰仔吧?被强迫着去参加超规格的任务,一路上只会插科打诨卖萌扯皮,有两位天神般的大哥当靠山,自己跟在后头打酱油就行了,就等到任务结束的那天跟废柴师兄继续抢披萨、混日子。
可他梦中读到了那本书,那本预言着他悲剧一生的书。
如果说读到在仕兰中学时期在电影院里的败狗遇到诺诺,是看到了人生的第一束光;那读到了那个小怪兽,路明非仿佛看到了一个会发亮的全世界。
这个女孩猝不及防间就闯入了他的世界,如同窗帘沿边晕开的光圈般,美得不可思议,美得动人心弦。
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衰仔,她是黑道宗家的大小姐,命运的丝线缠绕在他们身上缠绕着纠葛不清。
他和她打电动、和她看高达、和她睡前一起喝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他陪她逛街、陪她去鬼屋、陪她一起去明治神宫和东京天空树。
他带她去家庭晚宴,带她满世界逃亡,带她在梅津寺町的山上互相拥抱看夕阳沉落。
她对他说:“世界很温柔。”
当时读到这里的路明非半夜在被子里偷偷笑出了声,还把旁边的表弟路鸣泽吵醒了。
他以为他败犬衰仔的命运终于结束了,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仿佛指日可待,辉煌的明天正在向自己招手。
可他做了什么?
最后那个女孩被赫尔佐格抽干了身上的血还在念着Sakura,希望他能来救她;而他自己呢?坐在温暖的酒馆里喝着酒,掰着手指头算为了绘梨衣值不值得花掉四分之一的生命。
直到他看见绘梨衣干枯的尸体。
直到他看到绘梨衣的玩具,上面写着绘梨衣与Sakura的轻松熊、小黄鸡、helloKitty和橡皮鸭。
直到他看到暴露绘梨衣位置的手机,手机照片上他坐在夕阳下的神社旁的背影被女孩奉若至宝。
直到他看到每张明信片的背后,都写着女孩蠢萌蠢萌的话。
“04.24,和Sakura去东京天空树,世界上最暖和的地方在天空树的顶上。”
“04.26,和Sakura去明治神宫,有人在那里举办婚礼。”
“04.25,和Sakura去迪士尼,鬼屋很可怕,但是有Sakura在,所以不可怕。”
“Sakura最好了。”
这傻乎乎的每一句都试图表达出“我喜欢某个人”、“我喜欢某个人”和“我喜欢某个人”。
直到他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是一个女孩的全世界……
他对着死去的她说:“世界真残酷啊。”
读到这里,路明非的梦断了。
那一晚他哭到泪都流干眼睛都睁不开,把手臂掐到满是青紫的瘀血,可他知道,就算把自己折磨到动都动不了,他也不及那个女孩万分之一痛苦。
“他妈的……怎么会有这种混蛋啊……”
黑暗中,男孩嘶哑地问向自己。
……
“妈的,惦记我兄弟的女人和踩在我头上拉屎撒尿有什么区别?”老唐把酒杯狠狠地砸在饭桌上,“我老唐别的没有,力气不小,烂命一条,到时候记得喊上老子,不管那家伙有多难对付,干他娘的就完球!”
路明非抬头看着面前义薄云天命嘴里嚷嚷着命都抛诸脑后的男人,男人经久耷拉的眉毛此时翘得高高的,像是要捅破天一样愤怒,他酒杯的杯底在桌板上砸出一道狰狞的裂痕,话里的火焰仿佛要把世界都给点燃。
男人看起来愤怒极了……不再喜相。
路明非看着生气的老唐,他猛然怔住,眼里好像兜着什么湿润的东西在来回打转。
预知未来的梦带给路明非的从不是开挂般的人生,而是如山般的重担!
他想拯救老唐,他想救赎师兄,更想把自己的女孩牢牢护住……他想斩断所有被命运的钩索牵扯住的让人撕心裂肺的遗憾……
于是他在剑道馆挥汗如雨,打起架来比谁都凶狠,因为他迫切的想要成长,长大到足以把老唐、把师兄、把绘梨衣,把所有他在乎的人都保护的好好的,为他们遮风挡雨。
路明非天天想着拯救这个拯救那个,觉得师兄性子别扭觉得恺撒中二过头。
可他自己呢?其实活得比谁都累……
于是他忘了,从来都不仅仅是他想要拯救别人,这些被男孩日复一日写在笔记本上压在心底的重要的人也一直牢牢支撑着他!
一如当初楚子航觉得路明非需要他的帮助,他不需要知道理由,便说好。
一如现在老唐踩在高高的椅子上,怒气冲冲地说要帮他干翻惦记他女孩的坏人,命丢了也无所谓!
原来自己……早就不再是那个孤零零的死小孩了啊。
“那就……干他娘的!”
男孩猛然站起身与好友重重碰杯,那件老餐桌被他一巴掌拍得轰然倒塌,弥漫的灰尘里,两只玻璃杯撞得砰然脆响。
泪眼中,男孩已经长大,他们正在许下……属于男人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