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塞留公爵拄着一根胡桃木的银头手杖,在贝图拉男爵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走进镜厅,像是个喝醉酒的醉汉一般。
他并没有为了追寻潮流而穿戴假发和丝袜,而是身着一套有些复古的早期克拉克礼服。
已经七十四岁高龄的黎塞留公爵显然身体不是很方便,连这段路程都还要陪同的贝图拉大使搀扶着。
但他却执意要从巴黎驱车赶来参加这场宴会,这样的反常也让劳伦斯有些猜忌。
“如果只是为了陪同贝图拉大使...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劳伦斯与其他宾客一样将目光投射在黎塞留公爵身上,默默猜测着:
“看来他要么是冲着我来的,要么是在凡尔赛宫另有所图了。”
黎塞留公爵嘴角微微弯起,眯起眼睛露出和蔼的微笑,挥手冲着众人问好致意,同时感慨地说道:
“啊,镜厅,可有段时间没有来过了,这地方可比先国王那时变化不少哩,我还是更喜欢小时候镜厅的样子呐。”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黎塞留公爵确实有底气说这话,毕竟他就是在凡尔赛宫出生的,先国王路易十四还是他的教父,他幼年时估计没少把这多少人梦寐以求来一趟的镜厅当作游乐场。
人群中心的舒瓦瑟尔公爵则眯着眼睛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黎塞留公爵,低声在劳伦斯的耳边说道:
“看看他和英国老这亲密的样子,我的直觉告诉这个老不死的肯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哼,管它是什么,只管放马来吧。”
劳伦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在有足以确信的情报之前他也摸不准黎塞留公爵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过,看着他和贝图拉大使如此亲密的关系,倒是让劳伦斯有了个想法。
“公爵阁下,我十分倾佩您的直觉,要是能让所有人都这样想就好了。”劳伦斯将头歪到舒瓦瑟尔公爵耳边,轻笑着说道。
“哦?”舒瓦瑟尔公爵两眼一亮,对于劳伦斯这个足智多谋的年轻人的提议,他可是无比的期待,于是连声问道:
“你既然这么说,是有什么想法了?”
“您知道的,人们其实对真相并不关心,他们也根本触碰不到底层的真相。”
劳伦斯伸出手指,隐秘地指了指黎塞留公爵,压低声音说道:
“他们的所有认知都是从舆论来的,只要操控了舆论,我们就能把他们的认知像陶土一样捏造成我们想要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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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点意思。”舒瓦瑟尔公爵微笑着点点头,但仍带着几分严谨地说道:
“不过舆论可不是那么好操控的,你也知道众口难调的道理,社会上总归会有不同的声音出现。”
劳伦斯则是摇头说道:
“不,我们不需要让所有人的口径都达成一致,只要支持我们的声音盖过了反对我们的声音,我们就能在名为真相的画布上反复涂鸦。就比如...黎塞留公爵到底有没有和英国人私通这件事。”
黎塞留公爵沉吟了好一会儿,随后沉重而缓慢地点了两下头,问道:
“波拿巴总督,你有计划了?”
“现在还只是个想法,我会在回到巴黎之后再与您讨论这件事。”劳伦斯点头说道。
“很好。”舒瓦瑟尔公爵舔舔嘴唇,十分赞许地拍了拍劳伦斯的肩膀:
“我十分期待您的计划,波拿巴总督。”
就在两人低声谈话时,只听门口的报客人又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法兰西大法官,勒内-尼古拉·德·莫普侯爵!”
这声音比起方才的舒瓦瑟尔公爵和劳伦斯都小了很多,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但是正在谈话的劳伦斯与舒瓦瑟尔公爵却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将视线投向门口的一名穿着红袍,面容严肃的中年人。
他虽然是个侯爵,但显然和凡尔赛宫的这些贵族们格格不入,这不仅体现在他不穿丝袜和高跟鞋的服饰上,更体现在他那一身书卷气的官僚气质中。
只见莫普大法官走进镜厅,一丝不苟地同几名向他问好的贵族进行回礼,随后便径直走向了黎塞留公爵那里,加入到了他和贝图拉大使的谈话。
“莫普大法官...他竟然也出席了这次宴会。”舒瓦瑟尔公爵皱紧了眉头,有些不悦地喃喃自语着。
劳伦斯看向舒瓦瑟尔公爵,但没有出声询问莫普大法官的信息,因为这位莫普大法官同样是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在历史上舒瓦瑟尔公爵倒台并丧失了政治权力之后,便是这位莫普大法官接替了他法兰西首席大臣的职位。
只不过他也并没有任职太久,因为1774年路易十五便与世长辞,他也随之下台。
当然,莫普大法官最为出名的还是他对法兰西高等法院的打压。
在此时的法兰西司法系统中,高等法院,尤其是巴黎高等法院,是整个系统的终审法院,在许多事务上都享有巨大权力,尤其是在税收方面。
就连由国王颁布的敕令,也只有在高等法院正式认可并发布后,才在各法院的司法辖区里具有法律效力。
可以说,高等法院是站在和王权对立的第一线,也是第一第二阶级用来反对改革的最直接手段。
因此,高等法院也就成了法兰西财政改革的最直接阻力,凡尔赛宫廷所做出的针对特权阶级征税的决策甚至还没走出巴黎就会直接遭到高等法院的驳回。
而这位曾经担任过巴黎高等法院院长的莫普侯爵,在接替了他父亲的法兰西大法官职位后,为了讨好路易十五并巩固王权,就反过来对高等法院进行打压。
尽管莫普的打压工作取得了不小的成效,但很可惜在1774年路易十六上台后,这位刚刚继位,政治力量还很薄弱的国王为了防止高等法院的抗议扩大化,也就下令恢复高等法院的权力并强令此时的首席大臣莫普下台。
“莫普侯爵...这位大法官是和巴黎高等法院站在对立面的吧。”
劳伦斯瞥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舒瓦瑟尔公爵,出声说道。
而舒瓦瑟尔公爵不待见这位大法官的原因也很简单,此时的莫普大法官已经对舒瓦瑟尔公爵位子有些觊觎,而且他所打压的巴黎高等法院可是舒瓦瑟尔公爵的坚定盟友。
在1762年,舒瓦瑟尔公爵就不顾国王的反对,强行支持巴黎高等法院通过解散耶稣会的决议,这件事也让当时的路易十五相当恼怒。
“没错,他虽然有贵族封号,但实际上就是个朝服贵族。他之前还算是个中间派,现在看来也是倒向黎塞留那边了。”
舒瓦瑟尔公爵紧紧盯着正在和黎塞留公爵谈笑风生的莫普大法官,狠狠咬了咬嘴唇说道。
所谓的朝服贵族也被称为官僚贵族和穿袍贵族,指的是像莫普大法官这样世袭官职的特权集体,他的大法官职位便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劳伦斯也皱了皱眉头,说道:
“他的政治力量也不弱吧,尤其是他对巴黎高等法院的打压估计让他在路易国王那里也很是吃香。”
舒瓦瑟尔公爵有些意外地看向劳伦斯,点头说道:
“你倒是对巴黎的政治局势挺了解的,没错,他在司法体系里有不小的地位。”
说罢,舒瓦瑟尔公爵又摇头补充道:
“哼,不管怎么说高等法院是站在我一边的,他想用法律对付我,肯定是要走高等法的程序,这完全不足为虑。就是他在路易国王和贵族圈里的影响力着实不低。”
劳伦斯点头认可舒瓦瑟尔公爵的判断,莫普大法官的主要作用还是在他的影响力以及对巴黎高等法院的打压上,他想直接利用诉讼将舒瓦瑟尔公爵扳倒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不论是舒瓦瑟尔公爵还是劳伦斯都察觉到了,这位大法官今日特地出现在镜厅里,就肯定不是来吃喝玩乐这么简单的了。
劳伦斯与舒瓦瑟尔公爵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紧锁的眉头里看出了对黎塞留公爵一派的猜忌。
“父亲,你在那儿看什么呢,像个木桩一样。”
这时,只见艾尔薇小姐气冲冲地走上前来,戳了戳舒瓦瑟尔公爵的后背,鼓起嘴巴说道:
“我可是难得来一次镜厅,今天好多姐妹都在这里,我还要向她们介绍你呢。”
对于艾尔薇小姐这样还未出嫁的女士来说,在这样的社交场合与人来往时,一般会将自己的父亲介绍给对方认识,一来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与家世,二来也是为了表现出亲切和礼貌。
“好啦好啦,我的小艾尔薇,我这就来。”
舒瓦瑟尔公爵也拿这个骄横的女儿没什么办法,连忙从路过侍者的银托盘上拿了一杯白葡萄酒,同时对劳伦斯快速地说道:
“亲爱的劳伦斯,你也好好享受这场为你而办的宴会吧,大法官的事就先放到一边,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情报。”
劳伦斯苦笑着点点头,看着舒瓦瑟尔公爵被艾尔薇小姐几乎是拖拽着拉到一旁。
艾尔薇小姐走之前也不忘兴致勃勃地看着劳伦斯说道:
“哦对了,波拿巴先生,您要不要也来聊会天,我的姐妹们对你可感兴趣了,她们都觉得你是个很好的男人。”
一旁的舒瓦瑟尔公爵听了没好气地捏着鼻子拆台道:
“得啦,她们都还没和劳伦斯说上半句话呢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啦?这些女人还不都是看脸的。假如犹大是个英俊的美男子的话,女人们肯定还会为犹大伸冤。”
“父亲!”艾尔薇小姐娇嗔一声,毫不留情地狠戳了一下舒瓦瑟尔公爵的老腰。
劳伦斯见状微笑着摇摇头,摆手说道:
“感谢您的好意艾尔薇小姐,但我还是想在这里转转,毕竟我还是第一次来到镜厅。”
“啊,那可真遗憾,祝您宴会愉快。”
艾尔薇小姐有些失望地说道,同时有些羞涩地用眼角余光瞟了劳伦斯几眼,踮脚凑到舒瓦瑟尔公爵耳边说道:
“哼,父亲你真该学学波拿巴先生的风度,每次把你带到我新认识的姐妹那里我都嫌丢人;我要是能带波拿巴先生过去该多好,她们肯定会羡慕死的。”
“嘿嘿嘿!小艾尔薇是想嫁人了?你也确实不小啦,只是我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联姻对象而已。要不是为了和奥地利交好,我当初还准备让你和路易王储联姻呢。”
舒瓦瑟尔公爵嘿嘿笑了两声,看着劳伦斯的背影说道:
“不过我看这个劳伦斯除了地位上还有所欠缺,其余的都还不错嘛。”
“父亲!您快闭嘴啦!”
艾尔薇小姐脸上涌起一片潮红,羞涩地把头扭到一边,连忙将舒瓦瑟尔公爵拉到一旁去。
...
正在镜厅内四处转悠的劳伦斯自然是听不见这一番对话了,在简单地向在场的宾客举杯致意之后,劳伦斯也想认真观赏观赏这颗凡尔赛宫的明珠。
“这穹顶的壁画倒是真不错,这画的应该是路易十四吧...?”
劳伦斯驻足在原地,抬头看向镜厅顶部的足足三十幅巨型壁画,忍不住点头感慨着自言自语道。
而在这时,只听劳伦斯背后忽然响起一阵苍老但很清楚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您说的很对,波拿巴总督,事实上,这绘制的是先国王征讨荷兰低地的战争场景。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系列壁画中,画家都没有把先国王神化,而是把他当成一个人来创作的,这在宫廷壁画里是相当少见的。”
劳伦斯没有扭头,也没有对这番话语做出任何回应,仿佛是没听见一般仍是仰面看着头顶的壁画。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说道:
“如果您对绘画有了解的话您肯定看出来了,这些壁画的色调是偏绿偏冷的,这倒是和金碧辉煌的镜厅形成了不小的反差,很是吸人眼球。绘制这些壁画的是先国王的宫廷御用画师查理·勒·布朗,他曾经和我讲过他的创作灵感,可惜那时我还很小,可能记不太清了;不过您如果有兴趣我也可以讲述给您听。”
劳伦斯缓缓将头低下来,但是没有扭头去看说话那人,而是面对着前方沉声说道:
“感谢您的好意,黎塞留公爵阁下,但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