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并不知道普慈方丈离世前,跟他弟子交代过什么,只觉得这个法号广念的小和尚总在背后冷冷看着自己,仿佛阴魂不散。
这天傍晚,他抄完了经,正要跟着众僧侣一起去吃斋饭,忽然瞧见了宋蔓秋与孔灵。
宋姑娘是上山祭拜通天罗汉来的,说山上不留女子过夜,因此正要离去,随口邀步安一同下山走走。
步安吃了好些天的斋饭,实在想念酒肉,又接连好些天满眼看去都是光头,好不容易有个养眼的机会,便一口答应了。
从开元寺居士林,到山下的酒仙镇,要走将近一个时辰。
步安与宋蔓秋走在前头,后面远远跟着个小尾巴,自然是孔灵。
有意思的是,孔灵后头,居然还跟着小和尚广念。
事实上,自从得知广念的缘法是他心通后,步安便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广念似乎也对步安没什么好感,只是每日例行公事般,跑来盯着他,像是防着他从寺庙里顺走些东西似的——天可怜见,步安对那些经书香炉木鱼,可没有一丝兴趣。
这会儿,似乎连孔灵也觉得这小和尚麻烦,板着脸质问他,为何要跟着自己,又说庙里僧侣不是没有监院允准,不得私自下山的嘛。
广念难得没有冷言冷语,只是笑嘻嘻不说话,等孔灵朝他冷哼一声,扭转身一溜小跑,他便又跟了上来。
宋蔓秋看得稀奇,也忍不住问步安,那小和尚是怎么回事。
步安只好摊摊手,直说自己也不清楚,又说这小和尚法号广念,照惠圆说,该是个缘法他心通的。
宋蔓秋也听得一惊,再回头看广念时,眼神中便带着一丝警惕。
步安随口解释道:“惠圆说,这开元寺有个千年前便定下的规矩,因为有两种缘法太过霸道,若不明示于人,便有欺生之嫌。所以但凡法号中带个念字的,缘法便是他心通,带个慧字便是漏尽通。”
“这规矩倒是坦荡,应当推而广之。”宋蔓秋笑道。
“不过惠圆也说,天晓得这规矩做不做得准,兴许就是个幌子。”步安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初看见惠圆时,他仿佛天然呆的模样。经过七司历练,眼下这和尚非但脑子会拐弯了,甚至还有些冷面腹黑的味道。
宋蔓秋噗呲笑出声来:“那还是别推而广之了。”
步安也摇头笑道:“假如真是个幌子,那定下这个规矩的人,也真是够阴损的。”
“步公子……”宋蔓秋脚下一顿,踌躇道:“这样说,不大好吧?”
“宋姑娘,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步安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只说假如而已。想来开元寺历代高僧,都如普慈方丈一般大慈大悲,岂是小人之心可以揣度的。可你的意思却仿佛是说,这必定是个幌子,而定下这规矩的人,也必定阴损。”
他这话,自然是故意说给可能存在的某位“顺风耳”听的。
宋蔓秋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忽然想起,步公子这一回来七闽道,扫除妖邪的名声没有传开,反倒是城头戏弄张贤业,铁齿铜牙的雅号,传得颇广。
她当下也只好无奈摇头,接着朝背后山门方向拜了一拜,默念“无心之过”。做完这些,才又跟上了去,笑问步安,可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
步安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正中已经隐隐浮现的血月,忽然有些沮丧:“邪月四阴,说不定山下酒仙镇上的食肆,早就打烊了。”
宋蔓秋一时无语,半晌才柔声道:“不会的,今夜恰好正月十五。”
“哦……怪不得邪月这么圆。”
宋蔓秋心说:“步公子啊步公子,你也太能装傻了。”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接着又打点精神,笑吟吟道:“正月十五上元节,山下兴许正热闹呢。”
她这一句,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步安竟然停下了脚步。
“我们还是回去吧。”他看了看宋蔓秋,脸上似乎有些歉意。
……
……
从山脚下走回山上的这段路,广念一直拉长着脸。
步安不在乎这小和尚是怎么想的,却对宋蔓秋委实有些歉意。
上元节便是情人节,宋蔓秋特意选在这一天上山,自然是事先想好了的。
步安这些天在山上,日日抄经,过得稀里糊涂,忘了日子。假如知道这是上元节,面对宋蔓秋的邀请,或许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可他对姑娘向来心软,不至于快到山脚下时,忽然坚持要回来。
实在是另有原因。
上元节,要扎花灯,游夜市猜灯谜,可一行人快到山下了,眼前却还是黑黢黢一片……酒仙镇上为什么没有花灯?不用想都明白,必是这几天夜里又闹鬼了。
这山下隔三差五都要闹鬼,且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鬼。
每回开元寺都会遣几个年轻僧侣去做法超度,混几顿斋饭,得几个香火钱。
放在以往,遇上闹鬼自然再好没有,可眼下却不一样。步安唯恐避之不及,因为他距离下一次晋升,已经不远了。
这一步,不能在七闽道迈出,因为这会儿是冬天,天降惊雷,必定引起各方疑心——当初他在江南,雷劫便在江南发生,假如他来了七闽道,雷劫也跟着来了,别人就很容易会联想到他。
他也不想让素素再帮着扛一回,因为天晓得这次的天劫会有多强,万一这小丫头扛不过去呢?
所以这一劫,得等到逐月大会过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好好想想办法。譬如找个山洞,再譬如做个铁笼子,或者双管齐下,在最深的山洞里,做一个铁笼子。
虽然以步安眼下的情况,还不至于一沾着鬼气,就立刻要挨雷劈,但在想到万全的办法之前,能不招惹鬼气,还是尽量少去招惹。
可苦就苦在,这个原因不能明说。即使刚才分别时,宋姑娘都快哭出来了,步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返身上山。
好歹穿了人家的衣裳,这回把人伤得这么深,可如何是好啊……
在这节骨眼上,小和尚还来刺激他,冷嘲热讽道:“你这人实在太不解风情。”
“你个小和尚,懂什么风情?”步安白了他一眼。
“你比和尚还不懂风情!”广念心说,好不容易可以借你的光,跟着下山溜达一圈,却白跑了一趟来回,早知这般费鞋还下不了山,我又是何苦来哉。
步安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疑道:“你莫不是瞧上那小丫头了吧?”
“我……”广念愣了愣,反唇相讥道:“我便是瞧上了人家又如何?”
“瞧上了正好,虽然她年长你几岁,但是你俩真的挺般配的。”步安在心里又补了一句:两个碍眼的跟屁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步安直管上山,却没留意广念远远拖在了后头,脸上神情有些异样,嘴里来回念叨:“般配么?不般配吧?我是僧,她是儒,哪里般配了?”
之后几天,广念便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老有个人影在晃悠,似乎是个蹦蹦跳跳,一路下山的背影。
终于,隆兴三年正月十七,广念找到了掌门师兄广开,说自己想通了,准备跟着这位步施主下山去修行。
这一刻,广开便觉得心中的郁结,顿时化解,念头畅然通达。
于是几天后,步安告辞众僧侣,走出开元寺时,身后除了惠圆以外,还多了一个小和尚。
一个将掌门师伯忽然辞世归咎于步安,因此总是瞧他不顺眼的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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