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回来两个月之后,史处果然升为副厅。这让何乔波大涨面子。其间,何总请师父前去省城,由史厅作东,好好叙了一番。此后,史厅就成了师父的“钢丝”。不仅是史厅,连史厅的弟弟史强也认识了师父。师父也就成了史厅家族的“大事顾问”。史强比起他那厅长哥哥,相差十万八千里。大概跟没有发迹的刘邦差不多,在村里呼朋唤友,游手好闲。终日里不干正事。人称“史二哥”。史厅当处长时,有些权力,可以发包,但他从不发给史二哥,他怕史二哥坏他的好事。升了副厅后,更加不搭理史二。史厅知道,发包给何乔波这种人,放心多了。史二经人指点后,他从不找大哥,而是设法认识那些包工头。包工头们当然精明,从史处手中揽到项目,分一些小项目给史二。史二带了村里一帮人,成立了一支建筑队,于是,他成了小包头。几年之间,史二也赚了些钱,想在老家翻修房子,过了春节,就专程来请师父前去看屋场。三月的一天上午,史二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来了。史二非当年吴下阿蒙,穿得十分阔气,他知道师父不喜欢与人握手,进门就唱个大诺,抱拳作揖:“大师好,小史前来拜望。”之前通过电话,所以一点也不突兀。师父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快请坐。”我泡了茶,上了些水果糕点,他们俩谈些客气话。坐不过十分钟,师父说:“那就趁天色早,早点出发吧。”史二带路,两车一前一后。快到中午时,我们就进入史家庄。此处青山绿水,一条小河环绕村庄。车入村庄,师父向车外瞭望,边看边向我讲解,说史家庄的山脉并无可取之处,断断续续,了无王者气概,此地不可能出什么大人物。但山包生得好,每个山包,自成一体。若站在高处一望,特色就出来了,叫做“一扇半荷开,露珠撒扇经。”我开车不敢四顾,便顺着师父的话说:“徒弟理解你的意思,就是说整个山脉走向,如一把半开的扇子,那些山包,就像一颗颗露珠撒在扇面的经络上。”师父说:“你对山向的理解很形象。但这是我们师徒间的对话,跟别人说,我们就要专业点,要让他们不懂。越说得他们不懂,就进退自如。”车到史二家门前停下,早有七八个人在那儿候着。师父下车,张烟的当烟,端茶的献茶。师父一概摆摆手,我从车子取出师父的专用水杯递给他。师父双手握杯,站在地坪,四处打量,并不理人。史二高兴极了。师父越不理人,他就越有面子。你见过逢人就点头哈腰的大师吗?那还叫大师?史二腰弯成虾米,站在师父旁边,参考性地提醒:“大师,饭菜都已熟了。请……”师父睨了他一眼:“哪有过了中午再看的规矩?”史二吓得头一缩,接着直起身子,对站在门口的家人和帮厨手一挥,厉声说:“赶快把饭菜热着。没炒的菜,等会炒。”师父问:“原地重建?”史二点头哈腰:“对,就原地不动。”师父独自走出地坪,站在那离屋子百米远的地方,搭手眺望前面的山峰。看热闹的众人涌过来。史二驱赶着他们,说道:“你们围着大师干嘛,大师需要安静。”尽管史二大声呵斥,但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仍然围了上去。师父把搭在额头前的手放下,对我说:“好地方。你看看是不是好地方?”我的视力毕竟比师父好,不用搭手,但我还是把手搭在额头上。干这一行的,没点附加动作,别人还以为你是个外行。我搭手一看,确是一处好地,忽而,我心中打了个盹。我清楚地记得,车从山背绕过来时,我见到了万丈悬崖。也就是说——史二家对面的这两座珍珠似的山包后面,就是悬崖绝壁。师父说:“确实好地方。”我心里一紧,为着师父的声望起见,我应该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师父若是失手,不仅的有损他的威望,而且会得罪史厅。我说:“这个地方……好!”因为四周的人,包括史二都听到了师父的断语。我岂能与师父唱反调?史二觉得我的话无足轻重,不过是附和师父而已,而且我那个“好”字,间隔了半天才说出来,他认为我是犹豫不决,没有主见。基本上定了,下午就只要详细定位。所以史二对办厨的人手一挥,说:“三分钟之内上菜。”史二把我们迎入客厅内。虽说是旧房子,客厅倒是搞得干干净净,十分气派。城里人客厅里有的,他家都有。几个作陪的,史二也一一作了介绍。无非是当地有名的人物,还有一个很特别,是退休了的大学校长。史家庄嘛,基本姓史,但他姓张。凭我的观察力,此人不是大学校长,最多也是个什么中专学校的副校长,管点什么后勤。因为他身上缺乏儒雅之气,倒像个转业干部。尊客时,史二让张校长陪师父坐上首。书记村长作陪,还有一个当地小学的李校长陪我坐。史二和另一个人坐下首。其他人另开一桌。热腾的菜肴上来,史二亲自倒酒。一一筛满后,史二起立,众人站起。他说:“承蒙弘一大师高看,屈驾光临寒舍,蔬菜淡酒,不成敬意,我等一起先敬大师。”众人一齐干杯。若初听这敬酒词,不了解史二为人者,还以为他满腹学识。其实,史二别的不会,若论这酒桌上的客气话,张嘴即来。环境改变人,史二在省城,这些年不是别人请他,就是他请别人。所以,酒桌上的客气话出口成章,一点也不奇怪。今天,师父是主角,大家应该围着他转,但半途杀出程咬金,张校长端起酒杯时,风向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