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清渊刚站起身穿戴妥当,就见门被人推开,沈凉提着一壶水站在门外。
他眼见喻清渊醒了,快走两步,将壶放在桌子上,上前仔细看了他几眼,而后终于松了口气,道:“你可总算醒了。”
喻清渊眼见那摆在原地的桌椅,他记得当时应是全都碎了,此时屋内一应物品规整妥当,与先前无异。
他一时想到宴尘,心内陈杂,抬了抬眉眼,似是不经意问道:“你怎在此,我师尊……他不在吗?”
“刚才我来,碰巧赶上师祖派人叫宴师叔过去,宴师叔叫我照看你一会,这不才烧一壶水的功夫。”沈凉回到桌边,拿着杯子倒水,想了想,出口道:“前几日你还要离宗,现在还有这种想法吗?”
他莫名觉得喻清渊与宴尘之间有什么误会,说不清楚。
“宴师叔将仙骨都剜给你了,还灵草什么的都给你吃了,助你洗髓,这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师父?”沈凉一句话,差点把赤焰果的事说漏嘴,他假装咳了一声,本来给喻清渊倒的水自己仰头喝了。
喻清渊见此,为了验证心间猜测,道:“还灵草什么?赤焰果?”
沈凉本来半杯水入口,听他此句顿时喷了出来。
他被呛的咳了半天,清了清嗓子,立刻道:“那什么,刚才想起来,我师尊还有事要交代我,你这也醒了,眼见无碍,我这就走了,闲暇时再来!”沈凉一句话说完,不等喻清渊回话,三步并作两步出门去了。
沈凉这般反应,无形中向喻清渊证明了他的猜想是对的。
喻清渊走到屋外,往前一望,望见了那颗桃花树。
树下一地淡粉。
眼中景象忽然仿佛与某一片记忆重叠,如同碰到了某个点打开了机关,纷杂画面似浪潮一般卷携而来,脑海中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将他淹没。
喻清渊在自己的心境中终于看清楚了缘由。
上游分三界,无妄界、上清界、冥渊界。
无妄界三十六山十二域,虽是里面住着魔修,却山山奇景,域域藏珍。
那红霞铺就的桃花林中,魔君顾千帆一袭红杉,仿似松竹流云,他手持书简,简中所写清晰可见。
‘为上清界与无妄界两界平顺,愿将我儿少君与魔君结亲,待少君十八岁时望魔君来娶,结道侣之约。’末了盖有上清界帝君之印,印上附有昭告天道的灵咒。
顾千帆将书简合上,不见喜怒。
那上清界少君才刚出生不过百日而已。
不过几日之后,两界结亲一事竟然在上游三界之中人尽皆知,就连中下二游也无人不晓。
所有人都知道魔君与上清界结了婚约。
谁料一月之后,突生变故。
上清界少君被人所掳,三游之内遍寻不见,帝君卫疏明勃然大怒,这时竟有无妄界一名魔修前来告知,自称知晓内情。言说少君乃是被顾千帆所劫,皆因魔君不喜这亲事,少君已被魔君亲手掐死,丢弃于深涧之下。
此言一出,大战促成。
两界开战,各有损伤,断断续续长达几年。直到第九年的一战,卫疏明引用上古秘法一晚杀尽十万魔众,顾千帆一柄长剑荡尽三万仙修,最终不敌,用尽灵力后被卫疏明击碎心脏而亡。
有些人修的是魔,却心存正义,有的人修的是仙,却不是人面。
经此一战之后,无妄界没落,往日奇景不复,只剩无数世间冤魂。
顾千帆身陨之后,许是天道怜他,魂魄直接重入轮回,投生于一户农家,重头来过。
大概因为执念与仇恨太过,他投胎时留下了作为魔君时的一抹残识,封印在他重来一世的身体深处。
这一世他被取名叫喻清渊。
可再世为人并不顺遂,喻清渊十岁时第二世双亲亡故,后来直到十二岁入宗,他碰见了宴尘,在后来被鞭打之后,剔仙骨断腿至死。
第二世到身死之时,那抹残识也并未解封。
接着他重生,算是第三世,直到宴尘为他洗髓,那痛楚令封印解开,残识复现,当时带来了一阵他作为魔君全胜时期的修为,后随着他昏倒而散尽。
……天上薄云随风,日光正明。
喻清渊脑海中的痛楚随着记忆展现出全貌而散尽。
从第一世开始,直到此刻他身在这落鸣峰,一幕幕他都记在心里。
本来他不曾解封残识时因为宴尘这一世待他如此,心间隐有动摇,却不知即使重来,一切不过还是一场虚妄。
这世间有冰肌玉骨之人只有那灭他无妄界的仇敌,上清界帝君卫疏明的道侣,灼芳仙子李暮蝉。
而宴尘那一张相貌,眉眼与李暮蝉有两分相像。
虽只有两分,但喻清渊大仇在心,自是认得出。
且他肩上,有那片雪晶。
原来他这好师尊就是当年据说被他掳走掐死,与他定下婚约的仙宗少君。
他三世为人,前两世分别死于他父子二人之手。
师尊……
若是没有这一层,宴尘以后一直待他好,他或许会慢慢放下,真心尊他为师。
可这世间,从来没有若是二字。
他此世名唤喻清渊,却不能忘了作为顾千帆时的仇。
且他宴尘是卫疏明之子,他之前生出那几分动摇,更是笑话一场。
他要灭了上清界,宴尘就是契机。
就是不知仙宗少君怎在此处,或许……又是卫疏明的阴谋手段。
喻清渊记忆恢复,整个人与之前有些不一样,那眼中厉光与半丝染血的疯意让他气场太过。
他望着那桃花树,低低笑了一声,“这世上,欠下了,就要还。”
……
宴尘来到曲升平处,见了一礼。
“见过师父。”
他一身浅淡,锁骨处自己处理包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
但那种有别于其他伤口的痛楚一息不停,他要生受到第十日直到仙骨长全。
而今日,便是剜了仙骨后的第三日,反噬发作的日子。
说是第三日发作,却不知具体是何时发作,怎么发作,毕竟没人剜过。
只知道,若是受不住,便会被要了命去。
宴尘站在那里,表现的状似无事一般,若不是他面上气色不佳,还以为他此刻一点不痛。
曲升平捋了两下胡子,看了他一会,而后似是忆起往事,眼中现出赞赏与欣慰之色,叹道:“不愧是……”他三字之后突然停住,不曾往下继续说下去。
这世间善恶难分,正邪混沌,还不到时候。
虽不到时候,却不能困在此间,不见泰山。
他开口,音色带着厉海浮沉后的沧桑:“为师老了,这天玄道宗往后还要靠你。”
宴尘听他此句,诧异抬眸,眼见曲升平不似说笑,见他看来还点了点头。
他这番话,是要传他宗主之位。
可宴尘无心于此,无情道无欲无求,不贪图高位,不为此蒙心。
他当下驳道:“不可,师父若要传位,其他几位师兄都可。”
曲升平只道:“无须担心,为师已与他们商量过,让你接任宗主之位便是他们极力举荐的。”
可宴尘只想专心历劫,将喻清渊教好安置妥当便是。
“你虽修了无情道,却须知天下之大,人人皆可为师,事事皆有其道,就看是什么师,什么道。”
宴尘正要再驳,耳中忽然听他此句,一时触动,记起天道授意。
入世。
不过,这也不用接任宗主之位。
“此事再无商量余地,我刚才已经派人昭告宗门上下,天玄道宗新任宗主,宴尘。”
曲升平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令牌递到宴尘身前,郑重道:“此为浮云令,接下此令保管好,莫要让为师一番苦心白费。”他话中仿佛隐有他意。
宴尘见此,只得双膝跪地,两手接过。
曲升平将他带起,状似随便提起:“日前为师下山听闻两件事,一件是传闻魔君顾千帆恐怕重临人间,一件是上清界少君或许还在人世。”
宴尘听着,记在心里。
“过几日便是下游三千道门举办的摘星会,现今天玄道宗由你做主,自是你带领出席,为师以后便要云游四海去了。”
曲升平言罢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仿若卸下一身重担,无比轻松。
宴尘看他,却似在他目光中看出几分隐藏在其间的深切。
“此去,为师只有一句话送你。”
“师父请讲。”
“所见所听,真真假假,魑魅魍魉藏人心,不可一叶障目。”
宴尘品味着今番曲升平对他说的所有话,垂首应道:“是,师父。”
……
他回到落鸣峰时,远远看到喻清渊正在桃花树旁练剑。
见他无事,又这般勤勉,招式间也并无错处,宴尘也不想多说,正要回房。
“师尊。”
喻清渊停下动作,走到他身旁,“师尊,弟子练的对吗?”他先是执了一礼,而后又抬眸,看着宴尘的眉眼。
宴尘微微皱了下眉。
他隐觉有些不对,却又……
宴尘拉起喻清渊的手触在他腕上。
……并无不妥。
喻清渊看着二人肌肤相触之处,嘴角荡起一抹轻笑,宴尘正要抽离,便被对面人反拉住手腕。
宴尘用眼神询问,便见喻清渊又往前凑了凑,眼角眉梢似带着几丝温软,配着后方桃树,俊逸凌绝更胜这世间万千。
“师尊的手有些凉,弟子帮师尊暖一下。”
他说完,便将宴尘的手往前一拽,按在了自己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