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满殿都是沉闷。 李善长,李文忠,朱标,俱都屏息凝神,没有言语。 朱元璋面如沉水,默不作声地拿起一封刚刚从江西传来的情报,这情报是锦衣卫江西的千户派五十余人跑死了十几匹军马,星夜不停歇的从江西送来的,方才刚刚放在了朱元璋的桌上。 尚有几分笑容的朱元璋,在看到这封军情之后,脸色顿时冷到了极点。 江西弥勒教又起叛乱。 而且声势浩大,连陷三座县城,杀官截粮。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士绅和官吏勾结盘剥,百姓居无定所,无有粮吃,老百姓的生存压力到了极点,自然会起来反抗。 若非活不下去了,谁愿意将脑袋别再裤腰带上和官军搏命? 可是,弥勒教余孽,一直在江西兴风作浪…… 这才是朱元璋生气的地方。 贪官污吏,杀无可杀。 可是左道秘教和贪官污吏沆瀣一气,形成皇明的法外之国,这才是心腹之患。 其实在朱雄英来的那个时空,弥勒教,大明教,白莲社这些秘教从没停下过,比如弥勒教,在四叔朱棣登基之后的永乐朝,还掀起过十分浩大的起义,勾连十余个县城,最后被镇压。 至于白莲社,甚至绵延明清两朝都未能剿灭…… 这是封建社会的时代局限性,在生产力无法满足大部分老百姓填饱肚子的时候,在贪官污吏横行成风的时候,他们没得选……你不跟着去抢夺,去当流匪,那么你就是被抢夺的对象,被撕扯,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下,他们被时代的滚滚车轮携裹着,碾碎,成泥,又碾碎,然后再次生根发芽。 贪官,狗官,贼官,该杀! 朱元璋眸子扫了扫军情,便知这其中猫腻,官府中有贪官污吏勾结弥勒教首领,压榨贫民,侵吞良田,百姓交不起来税,纷纷加入弥勒教撮香自保,而官府也放任流民这般,因为一旦流民起事,便可以强势镇压,不杀的一批流民,何来空余的良田土地。 流民嘛,似那野草无根,杀一批又会出来一批。 弥勒教余孽借机做大,官府中的贪官污吏,则趁机问朝廷要兵要粮,顺便敲打敲打弥勒教,快要将他们打残时,再收些金银,打一打,放一放,毕竟,前元时,蒙元的官吏打击红巾军就是这样玩法。 赚钱嘛,不寒碜。 你赚也是赚,前元的蒙古老爷们可比我们狠多了,到地方镇压起义,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劫掠一把,若是反贼听话恭顺,献上金银财帛,还可以封个大元的官儿,放他一马。 似张士诚,甚至就连朱元璋自己,都曾接受过元朝的册封,虚与委蛇…… 大明天子都能做,我们有何做不得? 这帮继承自前元的官吏,不能说烂到了骨子里,只能说骨子里烂了个人。 深知江西这帮底层官吏什么德行的朱元璋,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军情,手掌捏的发白,牙齿紧紧咬着脸颊两边咬肌,他起自底层,最痛恨贪官,然而难过的是,当年那批随着他打天下的功臣良将们,很多都变成了前元那些贪官污吏的模样。 江西糜烂至此,如果江西的官员没有互相包庇,绝不可能压到现在…… 朝中也定有靠山。 我与你良田,与你高官,你仍旧不满足…… 屠龙者终成恶龙。 大明每次镇压地方声势浩大的起义,都要从应天府派兵,一来,地方官吏和反贼沆瀣一气,互相勾连,二来,地方的官兵有很多还是蒙元官兵收编,或者干脆就是曾经的反贼收编的,指望他们去打反贼,简直是提着灯笼找茅厕,粪坑里找屎。 三来,应天府的这些嫡系官兵,和地方官员官兵没有利益纠葛。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这话真不假。 若不派出中央军,就地方那批官兵,迟早要把江西搞得更加糜烂。 皇明建立之初,拥有最强战力的一批军队,要么是朱元璋从濠州带出来的老营,要么是红巾军老底子,要么是前元投降的元朝正规军,这帮人都有一个特点,战力极强,但是军纪也很涣散。 濠州老营,红巾军老营,都和蒙元贵族有血海深仇,起事之时就是流民窜匪,指望他们有军纪很难,好在,如今这批人大部分都分封去了各处,要么是在做官,要么是跟随傅友德蓝玉等人远征云南,要么是在辽东跟随宁王,或者是在燕京跟随朱棣。 朝中如今握着的新兵,却是朱元璋自己操练,从江南和淮西选出来的良家子。 这帮人对皇明忠心耿耿,且比较服从军纪,但是一来一去,终究耗费钱粮,而大明现在国库十分空虚,丝绸茶叶这些物品,陆上商路被北元阻断,西番首鼠两端,海上贸易现在十分衰微,在收复福建和广东时,朱元璋曾在泉州屠戮十余万色目商人,这帮色目人不尊王法,不交赋税,在泉州俨然国中之国。 元时,色目人,西番海商在元朝地位尊崇,鱼肉汉家子民,马可波罗笔下遍地黄金的东方,的确是遍地黄金,只对色目人,蒙古人,西番夷人而言…… 对普通的汉人百姓,南人,就宛若猪狗,杀一个汉人,只需要赔偿一头毛驴,甚至给一点钱便了事,土地和财富大量集中在蒙元贵族,色目人,僧人手里。 这帮人有了钱,就喜欢做生意,海外贸易做的十分发达,尤其是在茶叶和丝绸,瓷器这三项。 而南宋末年,当地的蒲氏还背弃宋帝厚恩,所以朱元璋对这帮外来的做生意的色目人和番人没一点好感,再加上当时许多西番商人驾船逃跑,在海外流窜,成了海盗,四处劫掠。 种种原因综合,让朱元璋直接下令海禁。 禁止海上贸易。寸板不许下海。 禁止和番人贸易,禁止番船,番货,倭人等往来贸易。 终明一朝,为何赋税不如宋,甚至不如朱雄英来的那个时空中的清? 不正是因为商路未通么,陆上有北元,海上被海禁,就算是这样,万历年间也萌生了资本主义雏芽,大明的商品放在当世,是全世界最顶尖的手工业产品…… 朱元璋不知道的是,海禁政策在十五年后,已经不再适合如今的大明,而且海禁,禁的是普通老百姓,真正的富商巨贾,其实靠着海禁赚的更多,赚的盆满钵满……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放下奏章,捏起一串佛珠,他幼年曾经在皇觉寺出家,对佛道也极尊崇,手中的佛珠只是简单的菩提子,已被他盘出包浆来,他捏着佛珠默不作声地转动,殿中只有佛珠转动哗啦,哗啦地响声。 “父皇,这军情乃是三日前江西叛乱,我观之,地方官吏似有夸大之嫌,若是有其他军情,料来晚间也该到了,儿臣想来,是江西近日有水患,百姓因为水患无法耕种,故而聚众闹事,若是命官府开仓放粮,补齐粮种,补种秧苗,此乱或可平息。” 朱标见朱元璋表情凝重,忍不住说道。 朱元璋手捏住佛珠。 他皱着眉将朱雄英所献的眼镜拿起戴上,一双锐利地眸子再次扫视了一番这军情,低声说道:“迁江西、江南流民,填云南。” 李善长闻言眸子一闪,迁“流民”填云南不难,不过难就难在这个流民的定义上了,毕竟,富户有时候也是“流民”,而且这些流民被迁走后,当地可又留下一大批土地宅屋,还有一批地方官吏,肯定也要被迁走的。 辛苦当官所为何? 自从应天府南京开始建城后,从全国各地迁徙了许多乱民流民来填,还有一些是张士诚旧人,陈友谅旧人,这些人是大明迁民填边的主力。 但是随着大明征讨各处,明军征讨到了云南,迁徙的“流民”“乱民”,就渐渐的不仅仅局限于真正的流民了。 毕竟,对地方官吏来说,你不是流民,我可以让乡绅霸占了你土地房屋,强行让你变成流民嘛…… 朱元璋犀利地眸子闪烁着灼灼怒火,他接着捏着佛珠沉声道。 “云南镇守,就依韩国公所奏,以西平侯沐英留滇镇守,命傅友德,蓝玉班师回朝。” “击钟鸣鼓,召百官议事!” …… 正在踱步往回走的朱雄英,忽然心里有灵犀,眯着眼朝身后奉天殿大殿看了看。 望着那屋檐廊角沉穆压抑,朱雄英忍不住吐了一口气,低声道:“八岁之期已到,我也不知道能否度过这八岁大劫,既然如此,得早做打算……” “苟一苟风平浪静,忍一忍活到最后!” “苟无可苟无需再苟,我要是再苟下去,万一我被人下黑手,突然嗝屁了怎么办?还有皇奶奶的身子骨,是真心拖不得了!”“摆烂吧,我不卷了,我摊牌了,我要为大明流汗,我要为大明流血!” 朱雄英默默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本书。 此书是朱雄英自己所著,结合他前世所看的历史书,结合一些后来走向。 书名为《皇明政纲百年大计》 粗略一翻,第一卷乃是皇明首个五年计划,赫然写着:百年大计,民生为本……